①
要不是今天（注：7月12日）老四告诉我的话，我压根就不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
想来有点儿好笑。此前曾预想过好几个过生日的方案，眼前都还没决定好怎么过，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不免有些失落，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开心和幸福，因为想到昨晚与来东京出差的翠在银座一家beer hall里喝酒畅聊的情景来了。
诺大的酒馆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酒香浮动。服务员来回穿梭于酒桌之间，客人们三五成群地推杯换盏，各种气味、语言夹杂在一起，一派欢腾热闹的景象，让我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红磨坊街的舞会》里。
酒过三巡，不，一杯黑色混合啤还没完全下肚，脸颊就开始发热了。我将左手杵在桌上托着微微犯晕的头，听坐在对面的翠讲她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还有那些在日当研修生的日子。
“我一直以为你会在东大继续读完博士，当个学者。怎么不念了？”
翠突然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微暗的灯光下，我举起杯子跟她碰杯了一下，然后于波涛般汹涌的喧闹声中向她娓娓道来。
长话短说。就这样，这天晚上，我在翠面前坦诚我有过的挣扎后，又兴致盎然地跟她分享了我的梦想。
其实在说出自己下个阶段的梦想之前，我犹豫了一下。31岁的女生，单身，刚毕业，就不要说那些房子车子票子孩子了。总而言之，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东西，我都没有。
“哇靠，就你这样，你还好意思谈梦想吗你？！务实点日子比较好过！”
我曾在心里这般揶揄过自己，但此刻回想起来，觉得那晚好像是谁为我精心安排的生日惊喜。在被自己遗忘的31岁生日这一晚，有酒，有人陪我谈梦想，何其美妙！
②
在二字开头的年纪里，我曾困在一片迷雾中兜兜转转，始终走不出来。当时有一种迷思，特别希望30岁快点到来，好似一过30岁，自己会脱胎换骨，日子会天朗气清，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然而，在过去的一年里，生活还是老样子，“小确丧”无所不在。不同的是，我不急了。反而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它纠缠成团的地方，觉得打不打得开它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我正在经历，也没放弃前行和探索。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以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摸爬滚打，在不断地锤炼自己的过程中度过令人一生难忘的锦瑟年华。
在没有人对你耳提面命“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女孩子嘛，找个好人家嫁了最重要”的环境里，我经常会忘记自己的年龄（除了打电话回国或与国内亲友聊天的时候）。这不是刻意而为之，实在是身边太多不受年龄束缚，着迷于发掘自己的更多可能性的人。潜移默化中，我也变得越来越爱折腾自己。且值得折腾的事情太多了，自然而然就忘记了年龄大了这件事。
③
如果要说30岁之后的最大收获，那就是我彻底接纳了自己，从这副皮相到骨子里各种不完美的自己。这是一段漫长的自我斗争的过程。
“要是长得漂亮一点就好了”，从小我就讨厌照镜子，但每次一照的话，总要对镜子默念出这个心愿。镜子俨然是个树洞，藏满了我被自尊心包裹着的自卑。
“鼻子再挺一点就好了。”
“脸再小点，皮肤再白皙些就好了。”
“骨架小点，再瘦一些就好了。”
……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漂亮，但我清楚我是不漂亮的。因为父母常常会当着我的面说把我生丑了，邻居们茶余饭后也经常挨个儿夸我家族里或漂亮或帅气的兄弟姐妹们。久而久之，我就会在他们评价别人外表的基础上总结出了漂亮的定义，也就出现了上述那么多的台词山谷回音般地长年回荡在心头。
记忆中，有次为了六一儿童节汇演，学校组织女孩们排练舞蹈。某位老师对我说，跳舞要穿裙子，我身上患有皮肤病又留着短发，穿裙子不好看，而且搞不好伤口还会吓到其他同学。于是，还是小女孩的我就站在滑梯边上，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其他同学穿着统一定制的裙子，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从那天起，一种认知在我心里暗自滋长：长成这样是我的错，而穿裙子跳舞是漂亮的人才拥有的权利，所以我不配，也不能。这种认知影响了我整个青春期，我竭尽全力地想隐藏住身上每一个被嫌弃过的地方和伤口。我自卑、敏感、脆弱而又偏激，有事没事都喜欢躲在房间里。那时候，时常都会有我一生都走不出那个房间的宿命感。
后来遇到了好医生，在经过将近三年的调理下，皮肤病慢慢被治愈，但腿上还是留下了一点点伤疤。尽管伤疤并不吓人，就跟胎记一样，我仍旧拼命想把它们藏起来。再后来我工作又辞职，最后到了东京。每一次新的启程，都带着我要与那些“旧我”一刀两断的迫切愿望和誓言。是的，我始终学不会接受这个被生活烙下太多不美丽的痕迹的自己。
④
于是，初到日本留学时，我就像掉进蜜糖罐里的蚂蚁，一头栽进这个美容国度里琳琅满目的养颜或健康辅助食品里，幻想着自己脱胎换骨变成又瘦又漂亮的人。但没有用的，这种做法是无法长期坚持下去的，人很容易中途就放弃。因为你根本没有思考过什么是漂亮，说穿了你想成为的不过是别人眼中或他们标准中的漂亮。我的意思是，跟着某种单一的标准走，你就会无可避免地陷入随波逐流的游戏里，然后疲于奔命。
我开始仔细观察起身边的人，甚至有段时间沉迷于观察路上的行人。不管你是大象腿还是萝卜腿都可以穿短裙，四十来岁了还能白裙飘飘绑着两根辫子，身材臃肿也不妨碍你成为涩谷辣妹，即使是皮肤病患者也是大方地露胳膊露腿。
坐在轮椅上的人趁着等电车的空档对着手中的小镜子涂口红补妆；穿着艳黄色的紧身连衣裙在音乐中尽情舞蹈的马拉维姑娘，你不会想到她从小父母双亡生活贫困；失去一只手臂的男性在熟练地做着包装工作；满头银发的老爷爷穿着洗得发白的吊带牛仔裤，在一堆排队买最新推出的冰淇淋的年轻人中尤为显眼，阳光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他也朝我笑了起来，嘴角沾满了冰淇淋……
我的眼泪忽然滚烫落下，我分明听到当年那个站在滑梯旁眼巴巴看着欢乐起舞的同学们的小女孩也在嚎啕大哭，我轻轻拥抱着她，说一切都过去了，漂亮如此丰富多元，你再也不用拼死拼活地掩饰那些伤疤了。
慢慢地，我不再纠结于别人对我的评价。考虑别人将怎么看我于我来说都是在浪费时间，损耗我的能量。我更愿意将时间用在我的工作、学习、爱好及一切挑战上，去挖掘自己及生命里更多的可能性。
⑤
记得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偷偷跟我说过，等将来技术发达了他要带我去做手术，将腿上的伤疤去掉。十几岁的我点头如捣蒜，恨不得伤疤立刻从腿上消失。现在，我穿各种各样的裙子和无袖上衣，我不惧怕暴露自己的伤痕和粗手臂。
我也不再刻意追求节食减肥美白丰胸来迎合某种审美标准，我接纳并珍惜着身上每一处不完美的地方，包括所有的疤痕、斑点及细纹，我清楚地记得它们的来路，那些与它们从对抗到和解的日子。它们是一部详实的个人史，记录着我的基因、成长、蜕变、衰败及复活，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凭证，也是生命赐予个人的独一无二的勋章。
原来并不是只有老师或者大人们口中的那些漂亮的人才拥有穿裙子跳舞的资格，因为漂亮（或者美）的标准从来就不是唯一的绝对的，而是具有多样化和包容性，不同的文化和语境赋予了它更丰富的内涵。
认识到这一点，然后从内心深处真心诚意地接纳自己之后，我才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掌握了人生的主动权，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独立了。不再有那种为谁而活、活给别人看或活成别人眼中的那个你的想法后，内心的浮躁荡然无存，感觉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和笃定。而最令人开心的是，这种安心感不是依附于某个人或某个事物，而是自己给自己的。
偶尔会想，要是早点悟透这一点，也许我会成长得更好。但另一方面，我明白自己是非常容易慢拍的人，我得尊重这样的自己，也得遵循自己的步伐。31岁了依旧前程未卜，但还能怀揣着一个小小的梦想继续上路，说真的，此时此刻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美妙的事情来了。最后送上一首去年写的小诗。
不似樱花的粉嫩可人
也不如红叶的热烈至死
那是一种大方从容的粉
低调又不失个性
它们以叶子的形式
打扮了一个个伟岸的身躯
风一高兴，漂亮的树就跟着笑了
你美你的，我美我的
婀娜多姿从来都不是花朵的特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