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名字

那一天我哭个不停,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是叫狗蛋或者老鼠崽就好了。

一、堵人

放学后,昌哥带着我们把高寿堵在小巷子里,围上去就是一顿好打。他一边揍人,嘴里一边骂:“你不是嘚瑟的很,叫什么高手吗?怎么怕得不敢还手了?一个胆小鬼,居然也敢和丽丽班长走得那么近?”

高寿是真名,六年级,和昌哥同班。午休的时候他帮班长把一摞作业本搬到了老师办公室,得到了一句“谢谢”,还有现在昌哥这一顿打。奇怪的是,虽然他的个头是全校最壮实的,却并不愿意打回去,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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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搞得昌哥更加生气了,一拳接一拳地打出去。我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听觉却越发灵敏,突然发现这有点像妈妈在厨房里剁肉的声音,最终只留下一滩肉糜。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吓得我赶紧睁开了眼睛——是昌哥,他又随手抓了另外几个人扔了过来。原来他打累了,要换我们上去。

我们这几个都是三四年级的,平常也就是跟在昌哥后面凑凑人数,连大声吓唬人这种事都没做过。现在却要我们上去打人?这是不可能的事呀!所以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看见昌哥这么做,高寿气得想打人,可最后还是疼得跌在了地上。他嘴角流血,脸上也有淤青,疼起来龇着牙就更加吓人了。胆子最小的孩子吓坏了,扁扁嘴就想哭,被昌哥狠狠瞪了一眼,吓得一哆嗦反倒打起嗝来。其他孩子不敢再犹豫,一起冲上去打高寿,我也急忙跟上去踹了一下他的大腿。

大概是我的表现太差了,昌哥一把抓住衣领把我拎起来,抬腿踹向了高寿的肚子,用行动给我解释什么是真正的踹人。那一下,好像杀鱼时爸爸把活鱼往地上狠狠的一摔,高寿疼得“嘶”了一声,立马就弯下了腰。昌哥用眼神示意我照着做,我听话地走上前,对着高寿的肚子又来了一脚。我小胳膊小腿的没多少力气,但在那瞬间高寿还是把身体绷得紧紧的,可见是真的很疼。

昌哥终于笑了,抬了抬下巴:“阿迪,打人就要往最软的地方打,而这骂人嘛,”他像突然想到什么好点子,蹲下去靠在高寿的耳边笑着说道:“哎,高寿,你家那个疯子妈还好吗?该不会又偷跑出来,要去河里面摸鱼吧?”

高寿停止了挣扎,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冷冷的:“不要骂我妈,不然我不客气了。”

看见高寿生气昌哥高兴极了,转过头对所有人笑着说道:“听说那个疯子连澡都不会洗,还是高寿帮忙……”哪知他的话还没说完,躺在地上的高寿忽然弹起来,右手握拳猛地揍了过去。昌哥没提防,被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张口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疼得破口大骂:“不就一个疯子,还不是你亲妈呢,要这么拼命吗?我看疯的是你吧,啊?”

高寿没再说话,继续往昌哥身上扑过去,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怕真的出事,几个高年级的马上冲过去拉住了高寿,让我们几个小的扶了昌哥先走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高寿双眼通红,浑身都在发抖,才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二、送药

吃过晚饭,我偷偷溜到了后排巷子其中一户人家的外面,熟练地爬上墙边一米来高的草垛,趴在墙头往下望:高寿果然坐在老树下面,他往手心倒了一些药酒,直接按住受伤的地方使劲揉搓。我知道这样可以去掉淤青,越用力越有用,可是也更加的疼。有些地方还破皮了,碰到药酒跟撒了盐一样火辣辣的,高寿却只是皱了一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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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院子里没其他人,我从墙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偏着头不肯看他:“哼,你别以为我会跟你说对不起,我又没有错。”是的,我和高寿是认识的,还是很熟的那种;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今天还跟着大家一起打了他,往他最痛的地方打。

听完我的话高寿就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阿迪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不用不好意思。”

我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不好意思,然后把口袋里的药油和膏药全掏出来放到他面前,坐到一边继续看他擦药。最严重的就是肋骨那里,光是拉起衣服这个动作就让他流了很多汗,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让昌哥生气的事?不是自己找打吗?”

“嗯?我做了什么让他生气了吗?”高寿觉得很奇怪,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因为你帮班长拿了一下作业本吧?这是好事呀。那就是因为昌哥讨厌别人做好事了?应该是的,毕竟他是学校的坏老大,是不可能喜欢做好事的。我对自己想清楚这件事的缘由感到非常满意,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所以直接用一句话做出了结论:“总之,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照着做就行了。被他打可是很疼的。”

高寿没有继续问我为什么,因为他在擦脸上的淤青,没法开口。对于这块淤青我印象很深刻,那是昌哥第一拳揍的地方,同时也是最明显的。这让我有了新的疑问:“呐,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打回去?非要别人骂你妈了你才动手,这不是傻吗?”

虽然高寿一家人刚搬来我们这没多久,不过村里人都知道他妈是个疯子,要不是被他爸关在家里,是会拿着刀跑出来砍人的。不过我敢肯定,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没见过高寿的妈妈——因为她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好好看的小点心,还笑嘻嘻地叫我吃呢。

那时候,其他小孩喊着“疯子来啦”就全都跑掉了,剩我一个人拿着小点心不知道怎么办——它看起来好好吃,可是在外面乱吃东西会被奶奶打的。可这么好吃的东西,我真舍不得把它还回去呀!所以在村口奔流不息的大河边,我和她就这样相互看着,直到太阳落山,直到高寿和他爸爸喘着气赶了过来。确定自己的母亲没事之后,高寿哭着抓住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

我认得他,是前天和昌哥一起堵着打的那个转学生,个头高大但是很好欺负的那个。我挣脱不了他的手,只好望着环绕村子的那条大河发呆,心里想着:为什么要跟我说“谢谢”,是因为他也喜欢吃那块小点心吗?不过他又不拿回去。还有,都六年级了还哭得这么大声,这个人真不害臊呀。

这时候,那个不害臊的人又笑了起来:“不傻啊。我爸说了,我长得这么高这么大,是为了保护家里人,不是为了欺负别人的。”

“可我奶奶说了,你妈的儿子早就死了,她才会疯的。你是她从垃圾堆里面捡回来的,根本不是一家人。”为了证明自己知道这件事,我张口就把奶奶和邻居说的话搬了出来,还带着点得意地望着他。

听到这些话,高寿愣了好久才回答我:“阿迪,不是生你的人才是你的父母,同样的,不是亲兄弟姐妹才是一家人。现在,你也是我的家人啊。”

家人?这个词让我想起了爸妈带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还有长途汽车尾气扑面而来的恶心感,突然就有点生气:“哼,什么家人不家人的,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呢!”

三、偷窥

放学了,我慢吞吞地走到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那里是昌哥的地盘。奇怪的是,大家没有像平常一样围在一起大声讨论哪个女老师或者女学生的名字,昌哥也是靠在墙上一直看着我。这种怪异的安静让我浑身发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向那几个低年级聚集的地方。

走到一半,昌哥说话了:“阿迪,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我吓得舌头打结:“没……没去哪儿啊,就在家里面看电视。”

“是吗?昨天晚上我派人去高寿家门口盯着,怎么他说你从里面出来了?难道你背叛我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昨天生气过头,最后是打开高寿家的大门直接冲回家的,哪知道被昌哥的人抓了个正着。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手心开始冒汗,不知道现在要怎么说才好,被发现的话肯定会被打死的!

昌哥看见我这样早就什么都明白了,却并没有打骂我,反而笑着说道:“对了,之前是谁说那个疯子是在院子里洗澡的,我们今天就去看看吧。”

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如果我是高寿那边的人,肯定是反对的。可是,我怎么可能反对昌哥说的话呢?他是那么厉害,一拳就可以把我打趴下了。所以我立马表示赞同,还笑着说了可怕的话:“我还知道有个草垛可以上去看,没有人会发现,我带你们去吧。”

高寿的家我很清楚。在村子里的最后一排,从左往右数第三间,旁边有个死胡同,爬上草垛就能够到那棵老树的枝干。那无数的叶子就是最好的遮挡,要是小心翼翼的话,在上面坐一天都不会有人发现。

看到这个草垛、这棵老树,昌哥一边拍拍我的肩膀表示满意,一边示意大家往上爬。我站着没动,因为这里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院子里有提着水桶走过来的声音,有整桶水被倒进盆里的声音,还有一下一下舀水的声音,最后高寿说了一句:“妈,可以洗了。”

听见这句话大家往上爬的动作更快了,昌哥拿手推了我一把,要我也跟上去。可我的脑袋有点发蒙,不知道要跟上去干什么。看女人洗澡吗?可是有什么好看的?我在五岁的时候就看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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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一床棉被可以用好久,但再厚实的棉被也有变得硬邦邦的一天,结成一块一块的让人咯得慌。这时候就有做弹棉被的生意人,带着一顶帐篷和全部家当,走过无数的村子。那些旧棉被又臭又黑,弹的时候也很呛人,所以我们大多不喜欢往前面靠,而是跑到帐篷的后面——看别人在塑料棚里面刷牙、洗脸、煮饭,和洗澡。

当然,弹棉被的女人洗澡的时候是不会让我们这些野小子靠近的。可是帐篷那么薄,里面还开着灯,谁都可以看见她洗澡的每一个动作,和下垂的乳房。在最后,当她把剩下的半桶水提起来从脖子往下倒的时候,我甚至听见了水滴下来的声音,想要扒开那碍事的帐篷看个清楚。最后是妈妈把我拉了回来。她用手捂住我的眼睛,第一次这么严厉地对我说话:“阿迪,不能偷看别人洗澡,会长针眼的。”

所以,现在昌哥是想要我们都长针眼吗?大家都那么兴奋,难道长针眼是很开心的事吗?那妈妈为什么要阻止我呢?还说被看的人会很伤心,高寿的妈妈也会很伤心吗?现在这些人是我带过来的,连从草垛那里偷看这件事都是我说的,那高寿肯定是最伤心的那一个吧?明明他昨天才说我是他的家人,但我却……

昌哥还在继续推,我却不愿意再做这样的事,从他身边闪过去就往高寿家门口跑,边跑边喊:“高寿快出来,猪大肠要带人偷看你妈妈洗澡啦。”

是的,昌哥姓朱,名字有三个字,叫起来和“猪大肠”很像。据说这个名字让他小时候被嘲笑了无数次,这也是他现在喜欢打人的主要原因。只要是好听或者谐音好的名字,都是他的主要打击对象,比如说高寿,比如说我。

高寿家的大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最先冲出来的是高寿的爸爸。他在门边抓了支大扫把,直直地往昌哥那群人走去,吓得他们立马就逃走了。高寿跟在后面,一看见我就开始傻笑,很高兴的样子。他爸爸也开心地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搞得我头发湿湿的,这才发现他两只手上都是泡沫。

高寿拉着我要往院子里走去,我不肯,急得大叫起来:“放开我,我不要长针眼,也不要你妈妈伤心啊。”搞清楚我的想法后,高寿和他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家并没有在院子里洗澡,只是厕所刚好离院墙比较近而已。

“超子,来,来吃糖。”我这才发现高寿的妈妈也出来了,顶着一头泡沫躲在门后边,侧着头招呼我过去。

高寿之前和我说过,他爸妈原本想给自己的孩子起名“高超”的,可是那个孩子用不到了。后来捡到的他也是经常生病,他爸爸便给他起名“高寿”,就是长命百岁的那个“寿”。

四、提问

那我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的全名,毕竟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两个字了,没想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左边脸颊火辣辣的疼。

那一天,爸妈带着弟弟离开了。前几天我就知道爸妈要外出打工的事了,他们告诉我弟弟还小会一起带过去,而我要读书就留在爷爷奶奶家吧。我知道爸妈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大人总是对的,可是这跟我的心情没有任何关系。我还是觉得不开心,只留下我在老家,好像就我一个人被抛弃一样。可是没有人来问一下我的想法,即使没人会按我希望的去做,至少问一问也好啊。

日子过得再慢,爸妈离开的时间还是到了。还记得那天下了小雨,同学们在班级门口讨论要不要打伞,我已经第一个冲出去了。为了赶上爸妈的班车时间,我走了平日里没走过的小路,然后在巷子口撞到了昌哥。

那时候我还认不得他,又急着赶路,说了句“对不起”后就想跑开。哪知道他突然问我的名字,听了之后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地响。我觉得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大叫着挥着拳头想要打回去,结果又被昌哥耍着打了好几下。脸很疼,身上也疼,又想起爸妈要走了,我不由得哭了起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是叫狗蛋或者老鼠仔就好了。

大概是怕我哭断气了,昌哥很快就走了,只是等我赶到车站爸妈和弟弟也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坐的是哪一辆车,只知道长途汽车都是往右手边这个方向开出去的,就跟在最近一辆车后面边哭边跑。其实我还想喊着“爸爸”或者“妈妈”的,可汽车带起来的灰尘直直地冲进我的鼻子和嘴巴,不肯让我喊出来。

后来,再被昌哥打了两次我就学乖了,每次他一问我的名字,我就说自己叫阿迪。昌哥觉得我有眼力,让我跟在后面做个跑腿的,说以后就可以帮他做大事了。我不知道大事是什么事,还是使劲点着头,只要不再被他打就好了。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两年间我见了十几个因为自己的名字被打的倒霉蛋:有的转了学,有的看见昌哥就绕路走,也有的和我一样聪明地换了名字,这样就不用再担心被打啦。我也一直相信只要听昌哥的话就可以好好活着,不听话就只能像个老鼠一样怕这怕那,没有人可以违背他。

可是,直到高寿转过来的那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照样被堵在了小巷子里头,昌哥照样开口问他叫什么,他照样傻乎乎地说出了自己的全名:“我叫高寿,你要叫我高手也行。”

我觉得高寿肯定是故意的,因为昌哥一下子就生气了,立马挥手就让我们上去收拾他。高寿的样子让几个高年级从一开始就防着他,但打了几下之后就发现这个人根本就不会还手,于是打得更狠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即使脸肿得和猪头一样,还是大咧咧地笑着,好像一点都不疼。

高寿这下完全惹怒了昌哥,真的是见一次打一次,我就没见过他这么生气过。当然我也没见过高寿这样的人,在昌哥的拳头下,每一次都能大声而且完整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完全不会觉得羞耻。

不像我一样,我觉得喊出自己的名字是非常不应该的一件事。在遇到昌哥之前,我的名字说出来可能只会让刚见面的人乐一乐;刚遇到昌哥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不应该叫这样的名字,毕竟它是一个会让人生气的东西;没多久我就不再提自己的名字了,因为它是一把会让别人生气、也会让自己很疼的刀子;直到最近遇到高寿,我才开始想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今天是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爸妈。大概是信号突然变好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声音里的欣慰,弟弟更是直接抢过电话跟我哭了起来:“呜呜,哥哥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看我啊?”说了很多好话,弟弟才肯把电话还给爸妈,他们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阿迪,等我们找到合适的学校马上就把你接过来,你再等我们一下吧。”

原来爸妈并没有抛弃我,我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难过的事了。想了想,我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爸妈,你们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天下无敌吗?”

嗯,我的名字就叫吴迪。当初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我还会很臭屁地加上一句:“就是天下无敌手的那个无敌哦。”不过遇到昌哥的那天我心情不好,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所以那次应该是没加上这句的。

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爸爸愣了一下才回答:“这做父母的,是肯定希望孩子好好的,名字也会起一些比较好听的。但实际上呢,叫是这么叫,平平安安就好了。”

我忽然想起了昌哥的名字——达昌,看来他的父母也是一样的想法吧。只是被人连名带姓一叫就成了笑话,要是他像我一样找爸妈谈一下,现在是不是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呢?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跟爸妈分享一下,结果刚一说出口,妈妈就夸张地笑了起来:“什么,猪大肠?哈哈,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种搞笑的名字啊?真是笑死人了。”

我生气地挂上电话,觉得刚刚的自己笨死了,大人怎么可能还记得名字这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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