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笑着提起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同事们在午饭时间,突然讨论起一个沉重的话题: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有一天不在了,会怎么样?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空气是安静的,原本讨论着“中午的菜色如何”的热闹氛围,一下子冷却了。

但很快,大家纷纷表示:“肯定啊,我想过”、“我也想过”、“想过一次,感觉太难受了”,每个人的脸上,依然挂着刚才讨论菜色时的轻松、随意。

那阵不易察觉的沉默,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A说:我爷爷前段时间去世了,我总觉得他还没离开我。

B说:我姥姥是两个多月前去世的,我还是会经常梦到她。

C说:我一个特别亲的人,三年前走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

刚刚才经历过亲人死亡这件事的A,按理说心情最沉痛,但她却笑地格外灿烂。

她笑着告诉我们:我以前每次经过爷爷的裁缝铺,都会看他一眼。看到他戴着帽子,埋着头补衣服,我会叫他一声,然后他就抬起头来看我。我现在经过那里,还是会忍不住偏头看一下,总觉得他还在。可是,已经没有人抬头看我了。

她又说了一些发生在他爷爷去世前后的事情,我清楚地看到她渐渐红了眼睛。但她始终带着笑,像是在跟我们讲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就像她平日里跟我们说起她宝宝的可爱事迹那样,一直笑着。

为了不哭大声笑。

我们何时养成了这个习惯呢?

2、

我是从小到大,经历过很多次死亡的人。

外婆在我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对她毫无印象。

只听我妈说过:你外婆快走的时候,让我把你抱到床边,她拉拉你的小手说“几个外孙,只有她,我还没有带过呢”。

外公在我9岁左右去世。我记得,有人把外公的死讯带给我妈时,她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慌慌张张地往门外跑,然后,又折回家。她可能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跑去哪里吧。

在外公的葬礼上,我们一群孩子手里拿炷香,绕着棺材转圈圈。这个习俗叫“绕棺”。我当只觉得很好玩,跟在别人后面转到头晕。

而我的外公,就躺在中间那副棺材里,我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即将长埋于地下,不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不知道他再也无法对我瞪着眼,让我不要挑食、好好吃饭。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我妈妈提起她的爸妈了。

我的爷爷,是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去世了。我记得自己听说这个消息时,立马就哭了。我挺喜欢爷爷的。

小时候,他总拿胡子扎我的脸。我就趁他午睡,偷偷去拔他的胡子,他疼地大骂我。夏天的时候,他经常给我两毛钱,让我去买根豆沙冰棍吃。有一年放暑假,我到爷爷家玩,他嫌我太吵,就让我去堂屋切西瓜皮,切成小块喂鸭子。我照办了。结果笨手笨脚地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切了一半,差点就断了。我鬼哭狼嚎,他从里屋冲过来,看到血淋淋的西瓜皮,吓得赶紧去找创可贴。他贴了好多个,我的食指被裹地像一个粽子。

我爷爷下葬的时候,我跪在他坟前,哭地撕心裂肺。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那么伤心绝望。是因为他再也无法看一眼这尘世?还是因为,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真心疼我的人?

高一的时候,我奶奶也去世了。2008年的那场大雪,很多人都没有熬过冬天。她是除夕前一天夜里去的。

那一晚,她的病情突然加重。医生说:熬过今晚就能活下去,熬不过就准备后事吧。

我当时完全不相信奶奶会熬不过去,我只觉得医生是在开玩笑。

到了深夜,她的状况还是很糟糕,爸妈告诉我跟妹妹:太晚了,你俩先去睡觉吧。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始终不愿意面对。我压下心头的恐慌不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对妹妹说:奶奶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以后要好好孝敬她。你要听她的话,知道吗?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人啊,总是要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但是已经追悔莫及。这句话再怎么俗套,但每次都毫不例外地狠狠打痛我们的脸。我们从来都没有学会“好好珍惜”这四个字,甚至可能花上一辈子都学不会。

我一直哭,哭地抽不过气来。然后我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我妈走到床边。我惊醒了,期待着看着她,可她轻声对我说:你奶奶已经走了。

那一刻,我反倒很平静,再也没有哭一声。

我喊醒妹妹,一起去了楼下。我到了奶奶的房间,磕头,然后退到一旁,跟我爸一起烧纸钱,他也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第二天,我们送奶奶的遗体回老家。一路上,积雪实在太厚,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平时半个小时的车程,这次半天过去了还没有到。路途艰难又遥远,让我恍惚以为,车子会载着我们跟奶奶的遗体,一直一直开下去。

终于,车子开到了奶奶家门口。我以为自己不会哭了,但我一下车,看到一众亲人们披麻戴孝,跪在门前,等着我们把奶奶的遗体抬下来,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也跪到在了人群里。

我记得,我对着跪在旁边的堂妹说了句:你们为什么不来看她最后一眼,她生前那么疼你,你竟然不去看她······我又再次泣不成声。

堂妹哽咽着试图解释:积雪太厚了,不方便,没有想到奶奶会突然去世·······然后她也哭地说不出话。

现在想想,大概那时我们都太悲痛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转移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并不是有意去责怪她,我只是心里太难过,难过到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直到奶奶下葬,我再也没有大声地哭嚎,只是默默掉眼泪。

除夕那一夜,并没有因为奶奶的去世,影响大家阖家团圆的好氛围。那么多亲人,竟然因为这个契机,再次团聚在一起过新年。我们似乎忘记了奶奶才去世,笑笑闹闹地,准备着迎接新年。

活着的人啊,还是要笑着活下去,不管这人生多么苦短。

只是快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发现爸爸不见了。

我跟妈妈到处找他,最后,终于在奶奶的坟前,发现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他。

我爸哭地像个小孩子,嗓子完全哑了,变成了很诡异、很难听的抽噎声。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过一个中年人、完全不压抑的哭声,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声音里的悲伤,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从人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悲伤”这个词。

我这才发现,我的伤心跟我爸相比,什么都不算。

在葬礼上,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过爸爸。我忘记了,我失去的是奶奶,可他失去的,是自己的妈妈。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露出脆弱无助的样子。他一定很久没有哭过,已经忘记怎么哭了,所以,他才会哭地那么难听。

我那是也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刚出生的时候,是哭着来到这人间,但别人都是笑着迎接我们。可等我们死亡的时候,自个儿平平静静,别人却哭着送走我们。

他们哭的,到底是死去的人,还是被留在世上的自己?我至今还是没有答案。

3、

我的四位至亲,就这样相继离开了我们。我从懵懂无知到学会面对死亡,也不过几年的时间。一点一点的变化,一点点的长大,我终于能坦然地面对死亡了。我发现这个变化,是在高二的时候,当我再一次面对一位亲人的死亡。

某天,我妈跟我打电话,她突然压低声音告诉我:你那个大表叔去世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她:谁去世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就是你小时候喊他“大白菜”的表叔,他得了肝癌,突然就去世了。

我愣了一会,叹了口气,后来也没有再跟妈妈继续这个话题。

这位表叔,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他。我念小学的时候,他在我家做过几年工。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学会扎羊角辫,是偷偷摸摸地躲在他房间对着镜子完成的。然后我不好意思地跑到他面前,扭捏着说:表叔你看看,我扎的好看吗?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点头如捣蒜:好看!特别好看!

其实我知道两个辫子扎地歪歪扭扭,极其不对称,但我听了他的话之后,立刻高兴地跑出去给我爸妈看。

他很疼我,每次我不听话,被爸妈打骂的时候,他都会打圆场,护着我。

我们感情很好,我爸妈总说:你给他当女儿吧,我们不要你了。表叔就说:好啊,给我当干女儿吧!

他经常唱《红灯记》里的那句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然后耐心地教我。

我从来不好好喊他表叔,而是喊他“大白菜”。“大白菜去哪了”、“大白菜接着给我讲昨天的故事吧”、“大白菜你回家什么时候再来啊”……

后来,他外出打工了,直到我念初二的时候,他又突然到我家做工。彼时我长大了,跟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十几岁的女孩子,也有了很多自己的小心思,根本无暇顾着跟他熟络感情。

直到有一次,我的考试成绩下降地很厉害,被我爸揍地半死。我特别倔,一句求饶话都不说。表叔就走到房间来劝我爸,我爸被气走了。然后我蹲在墙角哭,表叔走过来无奈地说:你要听你爸的话,下次他打你,你要学会求饶啊!

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心疼着我呢。

可我听到他的死讯时,我只是震惊,惋惜他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也心痛他的妻儿失去一位家人。我感慨于生命的脆弱,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伤心难过了。

后来,我妈到学校来看望我,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表叔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葬礼在哪天,你们都去了吗?

我忘记她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感叹着一句:好可惜!好好一个人,突然就没了,哎!

然后我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和着眼角的泪花,洗了把脸。

“哎~”,我妈的这一声尾音,还是在我的心底拖出一道痕迹。

我以为自己从此以后,都能够像这样,平静地面对死亡了,就像平静地面对生活的起起伏伏一样。

4、

“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有一天不在了,会怎么样?”

同事们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其实没有想过,我太胆小了,根本不敢去想。

可是我差点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事,就发生在已经过去的夏天里。

当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你妈妈从四米高的地方摔下来······一瞬间我的脑子好像被按了静音键,什么都听不到了。人在应激的情况下,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大脑想要保护你,会拒绝接收那些能伤害到你的信息。

那一刻,我的眼前跑马灯一般,闪过很多片段,全部都是关于爷爷、奶奶,甚至外公去世时的情景。我莫名其妙、异常清晰地在那一刻,记清了这些。

炎炎酷暑,我却全身发冷。

可我没有哭,没有惊慌失措,我立刻让自己镇静了下来,问清楚了他们要到哪个医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穿好鞋子。下楼梯的时候,我站在电梯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茫然,突然浑身没有力气,我只想往地上一蹲。

我到了医院,依然是那样,时时刻刻想蹲到地上,完全站不住。我排队挂号的时候,看着前面人头攒动,像菜市场一样热闹,窒息、犯恶心。我恨医院里的空调开得太低,我觉得特别特别冷。我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晒太阳,一刻都不想在那里多待。

我的行动完全不受控制,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我不敢抬头看周围的环境,不敢看收费护士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在逃避什么东西。我一只手使劲揪着肚子,让自己存在点知觉,那痛觉支撑着我,准确地报出姓名、手机号、交完费用。但很奇怪,我始终没有哭出来。

直到我爸衣衫褴褛,脸上、腿上、胳膊上都是血地被抬上担架,推进急救室,我也没有哭出来。

原来我听错了。

我特别不孝顺地稍微松了口气,有个念头冒出来:还好不是妈妈,如果是我妈躺在那里,她那么脆弱,她肯定会哭,会喊痛,那我肯定会受不了,会立刻崩溃。

可我爸不一样,他多坚强啊,他咬着牙,哼都不哼一声。

但是我,完全不敢走近他,我害怕看到他血淋淋的样子,害怕看到他哪怕皱一下眉我都会受不了,我更害怕从旁边的医生嘴里听到任何坏消息。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只问了一句:爸,你痛吗?

我一张口眼泪就掉下来了,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又赶紧缩了回去,我不敢乱动,我不知道他摔倒了哪里。然后,医生就把我赶了出去。

我终于可以蹲到地上,终于能够放声大哭了。

后来,一些朋友遇到了痛苦的事,跟我倾诉。失恋也好,家人出事也好,我都是告诉她们:别憋着,别假装坚强,想哭就哭出来,不丢人。

我在那一刻的体会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哭出来就好了,把伤心、痛哭、害怕都通过眼泪释放出来,情绪处理完毕,再去处理事情。

其实从接电话那刻起,我的潜意识里肯定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我是幸运的,我并没有失去爸爸。

我再次跟朋友提起这事的时候,她带着沉重的表情问:你爸现在怎么样了啊?我笑着说:没有大碍,命在就好。唉哟,不过我当时真的吓死了,你不知道我多怂,我都不敢走进急救室。吧啦吧啦~

但我知道,我即使可以笑着提起这件事,却再也不想经历一次类似的事了。所以,我连想都不会想。

我过去总爱说什么往事轻如鸿毛,笑也好,哭也好,都能一笔勾销。呵,怎么可能呢?往事分明重如泰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底,翻出来一看,全是平生伤心事。

但我们,还是任由那些事被压在心底,脸上依然挂着笑意,继续好好活下去。

那些死去的人,也会被我们不断地笑着提起,像在提一件快乐的事情。他们来过我们的生命里,留下一些美好或伤心的回忆,然后再离我们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这样吧,记住他们曾经来过,再笑着记起。

5、

下班的时候,刚好有个同事辞职了,从今天起就不来公司上班。他走到门口时跟我们说:再见啦,新年快乐!人事妹子说了一句:总感觉你还会回来上班一样。

或许还会再见吧。

但是,有的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我们会习惯这件事的,我们会,笑着提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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