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核桃

人如果永远不会长大,多好。

家门口长着两棵核桃树,据说是父亲壮年时种下的,我八九岁时,小树与我胳膊一般粗壮,在院子前歪歪斜斜地长着,弱不禁风的样子。那时,并不期待核桃能结果,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核桃树和葡萄树中间跳皮筋。

随着时间流逝,我与小树一同长大,小树甚至长得比我还要快些。我小学四五年级时,树已经长得与葡萄树一般齐。每逢春夏,亭亭如盖,只是每到夏末秋凉,核桃树上遍总长出许许多多的青色“杨喇子”,把树叶咬的洞缕斑驳,树底下总是散落着薄薄一层小小的黑色的圆形杨喇子粪便,也有不少杨喇子从树上掉下来,甚至还有从树上挂着丝儿吊在半空的。

我打小便最怕这些蠕动的虫子,想起就浑身鸡皮疙瘩。

两棵核桃树长在院子门的左边,银杏树长在右边,夏末时,两边的树都枝桠繁茂,核桃树和银杏树的枝桠交叉在门前形成一道绿茵。我每次出门并不敢抬头看,回回都是鼓足勇气,咬紧牙关,百米冲刺地速度跑出门去,深怕一不小心,一个杨喇子掉到身上。

杨喇子不比毛毛虫,一被它碰上,就又疼又辣,摸不得碰不得,别说小孩子害怕,大人也要顾忌三分。母亲有一次后背肩膀叫杨喇子爬了,红了一大片,加上夏天容易流汗,母亲疼得直哼哼,扬言要把树给砍了。

闻言,我第一个举手赞同,孩童时分的羞耻感,让我半分不提杨喇子的事儿,倔强道,“核桃不好吃,改种桃子吧。”

彼时前院后院都已经有了一棵桃树,每到夏天,硕果累累,家里吃不完,我就每天早上上学时用塑料袋装着满满两袋,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拿到学校,二角一个卖给同学。

所以听我说种桃树,父亲就说到,“还种桃树,你是真要开个桃园,天天卖桃子去?”

母亲这时竟也倒戈了,“你连核桃都没见过吧,就说也不好吃?”

我狡辩,“怎么没见过?课本上就见过,长得皱巴巴,人脑一样,一点也不好看。”

母亲笑道,“这么说,你见过人脑?”

“那倒没有。”

父亲抽着烟,说,“那是核桃老了的样子,年轻时候你肯定没见过。”

我就纳闷核桃年轻时长什么样,可怎么追问父亲也不说,他自顾捣鼓了一阵,背着大大的农药机,走到核桃树下往核桃树上喷农药。

农药机轰鸣声结束,我再出来时,地上落了好多杨喇子,我尖叫一声跑进了屋子,只一眼,那些落在地上还未完全死去的杨喇子蠕动时的样子便刻在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

自那时,核桃树给我的印象就十分糟糕了,愈加不期待核桃长出来的样子。

初高中时,住校,核桃树在父亲的治理下长势惊人,也很少长虫子,门前好大一片绿茵下,总坐着一些邻里领居在唠嗑。

我们家核桃树属于晚科,印象中真正结果子,是在我上高中时候,不过那时忙于学业,青春期也叛逆,并不像儿时与花鸟相伴在意这些细节,每次注意到时,核桃已经是“人脑”的模样,被放在竹篮里。

吃核桃麻烦,且也不似水果那样甘甜,我不爱吃,母亲却总递过来一个被门夹破了的核桃,“吃吧,核桃补脑。”

我摇头,“被门夹了的核桃还怎么补脑?”

上大学时,核桃树长的更高更大,而时间在核桃树上留下的痕迹,同时也压在父亲母亲的白发和日渐低垂的背脊上,也压在了日渐成熟的我眼里。

终于在一次放假回家时,看到了挂在树上年轻时候的核桃。

小核桃竟然长得一点也不丑,椭圆形的,绿皮,上面分布着小小的棕色的点,与清梨长得有点像,只是个头小一些。

那满树的绿色果子,圆圆的甚是可爱

我摸着那低垂下来的核桃,不免感叹,“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母亲看我老气横秋的样子,噗嗤笑出声,“你都十九了,也没见你变样啊。”

可怎么会没变呢?我眼里的童真,父母身上的活力,都在悄无声息地逝去。

而献祭给那些时间,我们赢来的是更加细腻的爱。

不变的是,我仍旧不爱吃核桃,因为怕麻烦。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总是在黄昏时,坐在院子里,用老虎钳剥核桃。

父亲身体弱,床头柜上常年摆着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的药,而在那些药罐子旁边,总放着两个大罐子,里面装着满满的剥好的核桃。

每次回学校,父亲总让我带上,我嫌麻烦,总是不带。

父亲脾气向来不好,哪怕表达爱和善意,也都是夹枪带棍。我打小就怕他,与父亲有着难以冲破的隔阂,那时的我心高气傲,哪能体会那些夹枪带棒里的细枝末节?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年少无知,毁了父亲好多温柔。

夕阳西下,忙了一天的父亲,坐在院子的余晖里,艰难地撬开核桃,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核桃肉,或许当他成功剥出一个完整的核桃时,也会露出像我小时候剥鸡蛋一样时骄傲和欣喜的神情,他或许也会被工具伤了手,手上磨出茧子……当他把两个罐子装满时,是多么骄傲,他想到把核桃递给我的场景时,内心一定充满了期待。

但是那些温柔被我的冷言冷语毁得体无完肤,我永远不会想他为此付出了多少,想的永远都是“你为什么总是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吃我不想吃的东西”。就像过去的每一次,所有的爱都走错了轨道,在针锋相对里消失殆尽。

一方不表达,一方没有天赋,我被恨蒙蔽了双眼,察觉不到爱的另一种方式。

唯一能教会我们怎么去爱的,要么是时间,要么是失去。

抱着他的骨灰时,我被生命的至重至轻压的喘不过气,那些过去从不曾发觉的点点滴滴波涛汹涌地冲击过来,冲刷掉所有的厌恶、责备、不解……剩下的,是无尽的遗憾和悔恨。

直至父亲离开多年,无穷无尽的细节竟总是不经意间剥开偏见的云雾,触须一般扰乱着我的心和梦境。

下雨天开摩托车接我回家时,把我藏在雨衣里;冬天接我时总不忘记给我备上一件厚棉袄;开车时突然挺起佝偻的腰板,只是为了能帮我多挡去一点风;家里的零食总是留给我;知道我不吃姜,烧菜时故意把姜切的很大块,被母亲说无数次“憨”却从来不改;生病感冒时,为我煮姜茶;在外工作,眼皮总是跳动时就会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

那时的我没有学会爱,我讨厌核桃表面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爱的纵横沟壑,讨厌暴躁大男子主义的父亲,讨厌一切看起来不美好的东西……

当我爱上吃核桃时,核桃树与我已经相隔甚远;当我学会爱时,只剩下脑海中那个单薄的佝偻的逐渐模糊消失的背影……

我时常在想,人如果永远长不大,多好。不懂爱,就不会思念;不懂生活,就不会委曲求全。

但我终究还是在午夜梦回时听见他说,“丫头,我给你剥了核桃,你带去学校吃。”

而我,不言一语,梦里梦外,都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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