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谋婚亦谋生

      

       姨姨家的小保姆要回老家结婚了,于是全家总动员开始了新一轮的找保姆。这次想找个年龄大点儿,能干得时间长点儿的。

       妈妈先是打电话托付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未果,后来又亲自回了一趟,也不敢说非要找个什么样的,现在是好歹有人愿来就行,随便小姑娘还是老媳妇。

       妈妈回来之后,没给大家带来希望,反而觉得更没指望。现在农村里的工厂多,做果脯的,做工艺品的,上班形式还很灵活,可以将半成品带回家加工,计件算钱,也有的在厂里上班,工资一日一算,家里有事你就忙家里的,有空就来上班,一个月也能挣千儿八百,既照顾了家里也不耽搁挣钱,谁还愿出来。小姑娘想到外边耍,就跑到一线大城市去打工,年纪大的多不愿离家,现在在家里就能把钱挣了,更不想到别人家去“看人脸色”。

        就在大家无计可施时,老家一位老伯伯突然来电话,说是他们村有个妇女愿意来。此人五十出头,丧偶多年,三个儿子各自成家,她本来在县城一家私企的食堂里帮工,现在不干了,回来才几天。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阿姨的条件可以说是完全符合了家人最初的期望——年龄大,独身,儿子既已都成家,那家中也就没什么大牵挂了,可以一心一意好好在这儿呆几年。这位阿姨也很痛快,明确表示自己就是不想待在村里,想到城里打工,工资随行就市,到处都那样她也没异议,但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要求,可以说是她的心愿和终极目的,就是要在城里给她找个退休老干部嫁了。此言一出,家里人又犯了难,基本上是吓退了,不敢应承。不是不想给人家找老伴,这也是积德行善成人之美的好事,能成自然好,只是姻缘这事谁敢打保票呢。何况人家明确要求得是退休老干部——必须是有个正经工作退休了的,做小买卖的是不行啊,打工的也不行啊,还得是老干部,那某某厂的退休职工自然也是不行的。这可真真是难为人,到哪儿找那单身的退休老干部?就算有那么一个两个,可这老干部总还有个自己的要求吧,人家不想找个城里的退休老太太?有点文化,保养得宜的?这还是粗粗想来,要是再说什么对脾气啊看样貌啊你家房子我家孩子什么的,这这这,唉。俗语说: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这个事让家人觉得实在是有难度,万一咱们现在答应了人家,到时候找不下怎么办?白白耽误了人家——不是青春吧,也是几年的时间啊。好不容易有人来应征,还来不及高兴呢,却眼看着又没戏了。

       就在我们不得不忍痛放弃,另图打算时,那位阿姨又主动提出要不她先来试试,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再提“找退休老干部”的事。而姨姨家也因用惯了保姆,那段没保姆的日子让大家都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状态,鸡飞狗跳,各种忍耐也达到了极限,她要来就来吧,赶紧来。

       我心里对这个新来的保姆阿姨有点小好奇。原来听人说农村老太太大多观念保守,不光是不愿出来打工,就是老头儿不在了,只要儿女成了家,没什么生活负担是不愿再走一步的。他们将再婚含蓄地称“再走一步”。我估摸着意思就是人生到这里也就这样了,认了命了,安分随时跟着儿女们生活打发余生即可,如果再结婚就是又向前多走了一步,所以叫“再走一步”。其实这里面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真心不想再婚了,觉得儿女们都长大成人,自己也是做奶奶的人了,看看孙子帮孩子料理料理家务就行了,再到别人家去找个老头儿伺候怕不好适应。也有一部分人是有心追寻幸福,想找个老来伴,但也不好意思明说,一般也是周围懂心意的人连劝带说着,那边半推半让着,三劝两让的最后才再婚。这位阿姨那么坦然大方地提出再嫁,还响响亮亮说出了具体的目标要求,这个要求在旁人看来还真不算低,其勇气真真可嘉。

        初冬时,姨夫开车回老家接来了那位保姆阿姨——改改姨。

        改改姨人高马大,近1米7的个头,肩宽背厚,头发乱乱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疙瘩,皮肤黑且粗糙,颧骨高,额头窄,显得头有些尖,满脸雀斑,眼睛有点近视,可能是度数不太深,也不戴眼镜,时常挤着眼睛看,将一双本来就很小的眼睛几乎要挤没了。说话或笑的时候露出很多牙龈。我想象不出一个温文儒雅的老先生跟改改姨这个粗手大脚的老阿姨在一起是什么样子,觉得不般配,也觉得难度太大。

       改改姨刚来时常请假回家,比如“娘家二弟弟的女儿要订婚”、“婆家三弟家姑娘的孩子要过满月”“家门口某某家的老人过世了”……诸如此类全是请假事由,用改改姨的话说“在村里别人有事不去帮忙,是失礼,要被人说闲话,”,而按村里“帮忙”的概念,每次事非得折腾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个星期左右。村里人过事全在自己家请客,街坊邻居至亲好友提前几天就来帮忙择菜蒸馒头布置场地,直到事毕。因此,一个月改改姨有大半个月是在老家。我猜改改姨是刚来不习惯,所以找机会就想回老家,因为后来她就很少回去了,甚至不想回去,村里的事当然该过还照样过。

      我经常去姨姨家吃饭,慢慢跟改改姨就熟了,有时有空就到厨房里给她打下手,经常听她讲一些自己的事。

       改改姨兄弟姊妹很多,忘了有几个,反正她是中间的一个,有姐有妹,有哥有弟。据她说属她命苦,其他人生活得都还可以。改改姨小时也上过几年学,不过小学也没念完,她说自己“脑子里就是实的,老师说什么听不进去,更记不住”,念了几年就不想念了,开始下地挣工分。再过几年,就嫁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公家在他们那儿一个山洼的自然村里,到现在也不通汽车,这两年村里人全都往外迁,村子都快空了。她也在老公死了后带着三个儿子搬到了娘家村里,一来是那里离县城近,挣钱门路多,二来兄弟们还可以照应着她。改改姨的老公也是兄弟姊妹多,他也在中间,因此改改姨还有大伯哥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在农村兄弟姊妹多搁有钱人家是人丁兴旺,在清寒点的人家就嫌人情事太多。所谓“人情事”就是今天这个家房子上梁得上礼,明天那个家孩子订婚还得上礼。那礼不但是一份礼金,还要有各种规格的礼品,比如孩子满月,还要送布料,算是给孩子送衣服,还要抬个食盒,里面要摆放各种点心水果,还要蒸上花馍多少多少。不同的亲戚关系不同的事情礼品规格都有讲究,错不得,多了自然风光,可是要被村人骂,因为坏了行情,别人也得跟着往上走,少了自然是要被耻笑,甚至在对方亲戚心里也会觉得是慢待他。改改姨只跟她和丈夫的同胞兄弟姐妹来往,跟她姨姨姑姑舅舅家的孩子,也就是她的表兄弟姐妹们全都不来往了,因为“负担太重了”。

        改改姨很少提起她的老公,我只听她说过一次,可能因为死得太早,感情淡了吧。改改姨的老公四十出头就病死了,具体什么病怎么死的,她从来没说过。改改姨的丈夫是老实巴交的人,用改改姨的话说“是个木囊人(此处是音译,有无能、没本事、窝囊、木讷等意思),没一点心眼,光会出死力气干庄稼活,挣不到钱,在家就是扯着嗓门骂,还打孩子,有时也打我”,改改姨说起这些倒没有一点怨或愤,就跟说自己兄弟有本事一样口气清朗,时而还觉得可笑。改改姨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虽说听起来很气派(在农村儿子多也是件风光的事),可实际上负担很重。改改姨说那几年孩子们正长身体,每天饭量很大,“隔一天我就得蒸一大锅馒头,你没见过农村那种大锅,一次要好几盔(农村和面的一种器具,很大很大)的面,把我累得哟,有时看见他们一顿吃几个馒头我气得就骂,他们见我骂就不吃了,又偷偷藏几个馒头,带到外头吃,一锅馒头很快就完了”。

        改改姨老公去世时,她的大儿子刚结了婚,还有两个儿子都要盖房子娶媳妇,负担很重。婆家虽说兄弟多,可大家都不宽裕,谁也管不了谁,实在没法子,改改姨带着孩子们投奔了娘家。娘家哥哥弟弟帮衬,孩子们也吃苦肯干,现在大儿子已经买了地盖了房,二儿子三儿子也都结婚有小孩了,不过还租住着别人家,都在攒钱准备买地盖房。

        改改姨说,在农村生儿子是听着好听,可只有儿子没女儿的老人是最可怜的。农村的老人一旦失去劳动力,一点生活来源都没有,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生活全仰仗儿女,孩子们孝顺当然好,万一要是遇上不孝顺的,就是吃口饭也得看儿媳脸色。至于孩子孝顺不孝顺,全看运气了。有女儿会好点,会三五不时地给父母买点好吃的,换季时给老人添点衣物,经济宽裕点儿的也会时常给父母点零花钱,万一有个头痛脑热,也有女儿伺候。要是没女儿,唉,除了吃口饭基本上不敢再有别的要求,更别说有个病呀痛呀的。有的人有好几个儿子,最后落了个没人管,大家你推我推,互相咬槽,我管多了他管少了,全是矛盾。比如老人在这个儿子家住的时间长一些,这个就会觉得自己管得比别的儿子多,但别的儿子就会说在谁家住时间长,是帮谁家干活干得多,老人什么也不敢说,谁也不敢得罪。不过,改改姨每次说完这些,最后总会说,她自己的三个儿子还有儿媳都挺好的。

        从时间上推算,改改姨是在小儿子结婚不久就出来打工,基本上不在任何一个儿子家住。当然打工也是断断续续,期间要是哪个儿媳坐月子啊,哪个儿子家里有什么事,她就住到哪个儿子家去帮忙照顾,事情忙完又出来打工。现在是小儿子家的老二也上幼儿园了,所以改改姨想找个老伴。

        改改姨说,在农村有的老太太五十左右老伴不在了,不敢再婚,不是儿女不同意,而是走出去容易想回头就难,怕落个老无所依。她们那儿有个老太太老伴死后,又找了个老头儿,后来老头儿不在了,老太太想回儿子身边生活,儿媳说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不是我们家人了,我们管不着。可亲生的尚且如此,人家那边的养子怎么会管这么一个老太太?“胡说,他妈不论嫁到哪儿都是他妈,是他妈他就得管”,我觉得这是不讲理。“唉,没法儿,他当然是不想管故意胡说,可是有啥法儿”,改改姨的口气里充满无奈。

        不过也有那想得开的,会说话的——我这几年在别人家是减轻孩子们的负担,最起码把口粮给他们省出来了。我想改改姨想再婚,也有为孩子减轻负担的意思吧,只是她不怕以后儿媳不让她回去吗?

        改改姨说,她的一个老姐妹就找了县城里“一个退休老干部”,老头儿比她这个姐妹大十来岁,有退休金,每个月给她姐妹往存折上存一笔钱,家里吃穿用度日常开销也全是老头儿花钱。还有就是住在单无楼里,冬天有暖气。改改姨说,她年纪大了,怕冷,不想待在村里,想找个住单元楼的老干部,冬天就不冷了。以前她和儿子一直租别人房子住,有一次租的是刚盖好的新房子,有点潮,冬天生了炉子还是湿冷湿冷的。

       改改姨说,她们那儿有好几个像她这样情况的女人都在城里找了“退休老干部”。从与改改姨的多次交谈中,我逐渐明白了她所说的“退休老干部”也不是真的就要有职务退休,只要在城里有个工作,退了休有退休金,她们就统称为“退休老干部”,也不管你是工人还是其他啥职业。而她所说的那种“找退休老干部”,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保姆,男的大都比女的大十来岁甚至更多,有固定收入,年纪大生活上需要照顾,在村里找个身体好能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的中老年女性。一般从正式说定开始,男的就会在银行给女的开个户,每个月定期存进一笔钱,也不多,三五百元,但这笔钱基本上不动,日常开销全是男的管。不过是夫妻的名份,听着好听一些,不领结婚证,逢年过节或逢上哪家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也是互不往来,各应酬各的。不像年轻人结婚,从此多了一门亲戚,有事就得来往走动。男方的儿女们也不反对,一来有人照顾他爸,他们少了很多麻烦,二来是没领证,以后不会因老头儿的财产产生纠纷,老头儿一过世了,便再无瓜葛。女方的子女则更不反对,一来是省了家里的一部分费用,二来老太太还可以赚点钱。

       改改姨说,和她一起在食堂帮过工的一个女的,和她差不多年纪,也是没老公(不知道是离异还是丧偶),现在去县城帮别人照顾老人去了。照顾的是一个老头儿,七十多岁,老太太去世了,儿女们都上班,没时间照顾,也可能是嫌麻烦,老人自己有房子,并不跟儿女住,所以请了她这个朋友去做保姆,一个月工资一千多,管吃住,在县城里来说这份工资算是高的了。可是改改姨却流露出不屑,说“那样让人说起来可不好听,伺候一个独身老头儿,不如找个‘退休老干部’嫁了”。可是我觉得这两者实质上是一样的啊,反正都是伺候人家,一个月收入明显就高出好几倍,再说,就是她说的那些“嫁”了的,不照样不领结婚证,有事也不来往嘛。可改改姨认为不一样。

       半年以后,改改姨跟院里人的交往接触多了,对街坊四邻的八卦也了如指掌。经常带回一些院里的八卦新闻,诸如谁家丈母娘跟女婿生气,嫌对她女儿不好,谁家媳妇把婆婆气回家了,谁跟谁吵架,哪个离了婚的现在找了个小媳妇什么的。姨姨家楼下住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媛媛,音乐学院毕业,身材高挑,很漂亮,气质更是出众,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闲暇时还带班教小孩子拉小提琴,就是现在流行的“白富美”。我和媛媛跟着同一个肚皮舞教练学跳舞,渐渐熟了,彼此也很对脾气,经常一起玩,有时媛媛知道我来,就过来找我,或者我去她家。可改改姨回来却说“听说咱们楼下那个媛媛今年都27了还没对象,看着都让人着急,眼看就要成老姑娘了……”。改改姨的话让我很不爱听,反驳她“媛媛那么优秀,自然要找个好的,她不找男友是因为那些人都配不上她,追她的人可多啦”,“那她还不赶紧嫁了,有人追就赶紧挑好的……”,真让人哭笑不得,你急什么呀,心里整天就只有嫁人一件事。有一次,媛媛过来和我聊天,我们聊到了恋爱,改改姨听见了赶紧走过来插话:“女娃儿还是要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年龄一大就不好了,你现在都算是闪过年龄去了,已经不好找了,有那差不多的就行,不敢心太高,你想找人家当官的,想找人家有钱的,人家还要找漂亮的呢……”唉,这哪跟哪,谁说人家想找当官的想找有钱的了,要是真那么简单,就那样的,她追求者里还真不乏其人呢,只不过优秀的女子心性儿高点儿,想找个心灵匹配度高的,唉,跟改改姨说这些就说不通。她自己婚姻的功利目的很强,以为别人也是这样。不过改改姨说“人家还要找漂亮的”,什么意思?媛媛还不够漂亮吗?她认为什么样的才是漂亮的?

        改改姨说她侄女——她一个小叔子的女儿很漂亮。改改姨原话是“手一份,嘴一份,长得还可喜人啦”,翻译成普通话,“手一份”是说手脚麻利勤快,能干活,“嘴一份”是说口才好,见人能说会道,“喜人”就是长得好看,漂亮的意思。改改姨说这话时用一种非常肯定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我很想见一见这位改改姨眼里的美人。很久以后,我从改改姨过年后带回来的家庭合影中见到了她那“可喜人”的侄女,忍不住哈哈哈大笑,很壮实,粗黑,真是各花入各眼啊。

         第二年春末夏初时,改改姨给自己找了一个老伴——老王,那时改改姨来还不到一年。老王就住在这个院里,跟姨姨家同一栋楼不同的单元。姨姨家住的是单位家属院,老王是单位的退休职工,以前是从部队上转业回来,在单位里做保安。老王有两儿一女,都已工作并成家立业,老王比改改姨大四岁,老伴没了好多年,老王一个人住,有时他的老母亲过来住段时间,给儿子收拾收拾家。改改姨是如何找上老王的,他们何时开始恋爱,谈了多长时间我们全都不清楚。改改姨说是门房黄师傅老婆给他俩牵的线搭的桥,可院里也有人说他们俩是自己找的,改改姨没事就坐院里跟那些老头儿老太太聊天,大大方方地告诉人们自己想在城里找个老伴,让人们有合适的就帮她介绍。老王自然也就听说了,时间长了改改姨也知道老王的情况,反正总是你一言我一语话说多了,彼此有了心。

         姨姨知道这件事是在改改姨亲自向她摊牌以后。有天,改改姨说老王的老母亲生病了,让她去帮忙照顾几天,她晚上想住到老王家去。

         没想到,改改姨的心头大事这么轻易就解决了。可姨姨却觉得还不容乐观。因为这个老王鳏居多年,其间找过好几个老伴,可总也处不长,有的一两年,有的三五个月就又搬走了,其中有几个长相气质挺不错,人也利利索索的很能干,因为他们也都是不领结婚证的,所以不好便一拍两散。院里的舆论普遍说是老王脾气古怪,又很小气,别人受不了才走的。姨姨怕改改姨吃亏,也怕万一改改姨跟老王也不能善终的话,在一个院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多尴尬。可这事没法劝,更不能把那些话对改改姨说,她现在在热恋中,旁人的担心在她眼里没准是说她男朋友坏话。何况她是成年人,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和生活。

       姨姨想托院里一个上年纪的人找老王郑重谈一次,要老王公开明确地表个态,就是和改改姨结婚,哪怕不领证,也要有个形式有个仪式什么的,让双方家里人都知道。以后,改改姨在院里的公开身份就是老王老婆,而不用这样不明不白地就住到人家家。

        姨姨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改改姨又欢天喜地带回一个好消息——老王要和她去领结婚证。老王愿意领结婚证,让我一下子肃然起敬,之前听改改姨说过,很多老头儿找老伴不愿领证,怕自己去世以后,女方以配偶的身份争自己的遗产,这些都是要留给亲生孩子的。改改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老王如此义无反顾!

        我们一起择菜时,改改姨跟我讲她和老王的恋爱,,老王对她说“我和你领证是为了让你以后不凄惶,我们单位有规定,职工死亡了,职工家属没工作的,每个月还给发几百块钱生活费,以后万一我走在你前头,你每个月还能落点儿钱,就是跟着儿子生活,自己手里有点儿钱人家会对你好点儿,不过我的房子和其他家产你不能惦记,我是要留给我儿子的”。这个老王,倒也是个体贴人。

        改改姨成了老王老婆,还住在这栋楼里,只不过从姨姨家换到了老王家。她继续在姨姨家帮工,从全职保姆成了钟点工,每天早上过来做好早饭,收拾好就回去了,中午做完午饭回家午休,下午又过来做晚饭,吃过晚饭再回家。每天她的一日三餐还在姨姨家,老王还是自己给自己做饭吃。这又让我感叹老王为人真不错,别人找老伴不就是为了伺候自己嘛,可他还是自己照顾自己,也毫无怨言,为此,姨姨又给改改姨加了工资,说是大家都不容易,也多亏人家老王通情达理,人家要是非不让改改姨出来帮工,每天就在家照顾他,那也没办法。

       改改姨逐渐财大气粗起来,有一次中秋节,单位发了一些月饼,我拎着直接从单位就去了姨姨家,改改姨用一种很不屑的口气说:“才发这么一点东西,老王虽然退了休,过节单位还给发……”呵呵,那我哪能比,人家单位好,福利好啊。我觉得改改姨有点炫富的意思。

       除了炫富,改改姨还不时地秀幸福秀恩爱。有一次,改改姨穿了一身运动装,告诉我“老王买的,我们俩去赶集(她经常把逛街叫赶集),他给一人买了一身”,呵,还情侣装呢。还有一次改改姨穿了一身家居服就来了(幸好老王家和姨姨家只隔着一个单元),说是老王的儿媳妇给她买的。我们都说,那人家孩子可真好,又懂事又孝顺,你可真是有福啊。改改姨听了很高兴。

        老王他们单位每年暑假都组织退休职工旅游一次,也可以带家属,不过家属费用自理。老王每次都带着改改姨去,华东五省,云南,北京,去了好多地方。改改姨每次回来了总会兴奋好长一段时间,我一去就给我讲旅途中的事,还老说“老王是个有本事的人,跟上他我坐飞机坐火车”,我不明白,出去旅游跟本事有什么关系,带着钱去就行了嘛。改改姨后来又说,她来这里以前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没想到老了老了倒见这么多世面,就是她们村的年轻人也没她见的世面大。当然,这些也成了改改姨跟村里乡亲炫耀的资本。

        最风光的事是衣锦还乡。改改姨平常舍不得花钱,也基本不用花钱,吃住在家,穿衣的话老王会另外给钱,她把姨姨给她开的工资,还有老王每个月给她存的钱全都攒起来,很快就有了不小的一笔,改改姨将这笔钱全部带回去给儿子买地盖房子。听说他儿子要盖房子,老王又额外拿了几千块钱给她儿子,并陪着她回了一趟老家。在村里住的那几天,老王也出手阔绰,给改改姨的几个孙子孙女都发了零花钱,还时常给家里买菜买日用品。这在村里引起了强烈的羡慕嫉妒恨。大家都觉得改改姨时来运转,成了城里老太太,享福了。虽说一样是“嫁退休老干部”,可人家这看着更像那么回事——女方得到了尊重,而不单单是去伺候人家,最最重要的,人家是领了证的。说到底,名份也不光是虚的,也是一种尊重、信任和认可。随后,老家那位介绍她来的老伯伯又给妈妈打电话,说他们村还有几个情况和改改姨差不多的女的也想到城里找个事儿干,让妈妈帮忙留意着机会。

         妈妈说,改改姨这事是她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这多亏了是改改姨那么个性格脾气的,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本来的要求也不高,只想有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地,只要满足了这个要求,其他的她全不计较。就是为了这点要求,她也是打算用实实在在地伺候人家来换取。 “你们年轻人总是自以为重感情,其实是太贪心,说是要找感觉,什么气质啊谈吐啊素质什么的,有了这样你嫌没那样,有那样又嫌没这样,总觉得自己委屈,可你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吗,你自己又能给对方什么……太敏感太伶俐的人有时反而不行,容易伤害感情也伤害自己”“你说错了,太迟钝和太聪敏的人都不会受伤,迟钝的人是痛点高,针扎都没反应,太聪敏的人家早就看破了悟道了,也不会受伤,受伤的就是不够迟钝又不够聪敏的中等人”眼看着妈妈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我赶紧转移话题。“既然知道自己没那悟道的天份,倒不如学着迟钝点也少受些苦”“你说的那是大智若愚,更需要天份”“一天就会在家跟我磨牙,正经事上不见你……”我一看不妙,赶紧溜之大吉。

       姨姨也说,院里人都说老王古怪,可看人家待你改改姨这样没一点计较,应该也是看你改改姨心眼实,真不图他太多的,这才放下心和你改改姨结婚呢。

        姨姨家搬到一个另一个小区里,离原来的家属院也不远,改改姨就还在姨姨家做钟点工,每天早上来,晚上回去,中午就不回了,姨姨专门给改改姨留了个房间,让她中午休息,并且又一次给改改姨涨了工资。我笑说改改姨现在收入都快超过我了吧,她笑笑说,你们年轻人挣多少花多少,我的钱一分都不敢乱花的,事情多着呢,儿子孙子的……

        改改姨每年过年都回去跟她儿子们一起过,老王也是跟他自己的孩子过。每年改改姨买好所有的年货,花生瓜子肉食蔬菜对联水果……改改姨在这里做丸子炸带鱼,把莲菜焯好……全部都置办好,然后带回去,有时是姨姨找车送她,有时是老王找车送她,带回一车的东西还有给孩子们的钱。有一年,改改姨除夕那天才回去,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就眼巴巴等她回去,家里一点过年的东西都不置办,连对联都是等她带回去了才贴上的。

         有一年夏天,改改姨说她家里有点事想请十来天的假。可后来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来,后来又打电话说是家里的事很麻烦,她马上来不了,想辞掉姨姨家的工作。姨姨觉得大家相处了这么多年,万一她要是真有难处能帮忙还是要帮的,可是她没说是什么事。问老王,老王竟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她几个儿子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她回去,这一回去就再没来,给他也只是打电话说是家里有事来不了。改改姨没有手机,儿子家没有固定电话,我们包括老王也不知道人家孩子的手机,基本上就失去联系了。

          大概过了有三四个月,改改姨又回来了。她不太肯说家里到底是什么事,但有时候又忍不住说一些,我们也渐渐听出了个大概,因为改改姨手头有了点钱,几个儿媳又开始计较谁家得的多谁家得的少,比如改改姨来之前大儿子已经有了房子,改改姨后来攒下的钱自然是赞助二儿子盖房,等下次有钱了再给小儿子盖房,但大儿媳就觉得我们盖房子时就没有这钱,害得我们吃苦不少,小儿子一家现在还在租房住自然也委屈,二儿媳也有委屈,比如自己哪次坐月子时婆婆没伺候,等等等吧,我到现在也搞不清到底是啥矛盾。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是二儿媳说是自己病了,不能干活,甚至不能下地,要婆婆回去照顾,别的儿媳,见她会生事,也不肯让她独占便宜,都开始闹腾。不知道改改姨最后是如何平息了这场矛盾的。

        刚入冬的一天,我去姨姨家吃饭,改改姨跟我说她刚回了一趟老家,我记得改改姨说过她冬天最不爱回村里的,太冷。这次回去是有什么事?“没多待,就停了两天,把孩子家的烟囱给找出来,全部通了通,把炉子给他们生着了,眼看着天就冷了”,“这事还得你专门回去做啊,他们都三十多的人了”,“儿子每天要去工地上打工,天黑雾雾就走了,媳妇也在别的村子里上班,晚上回来天都黑了,他们都没功夫……”。过了一会儿,改改姨又面有忧色地跟我说起了她村里的一个老太太,“也是挺能干的一个人,从来不惜力气的,在哪个儿子家都是下力气给人家干活,可是现在动不了了,就没一个人肯管”。我只好说:“你不用担心的,以后就算老王伯伯不在了,你也每个月都有收入,再说你的几个儿子都挺好的”,“那倒是”。

         妈妈说,其实农村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人们有医保有养老,虽然少,但总是有点儿,大部分人也都孝顺老人,只是有的儿子多,兄弟妯娌矛盾、婆媳矛盾,有时候就互相置气着不管老人,或者有的自己过得紧巴,就难免觉着老人是负担,看点脸色受点屈是有的,完全不管的也少。改改姨可能因为早年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所以对自己的归宿很敏感很紧张,一看到不好的负面的就联系自身,就伤感。不过她也承认,在农村有女儿的老人相对不可怜,端汤送水,拆洗衣物,全靠着“小棉袄”,儿媳妇你没有生养人家,就没那么热乎。

         姨姨也说,她见过改改姨的三个儿子,看着也挺有礼貌,不是太差劲的人,以后应该不至于不管他妈。

          我还是希望老王能长命百岁,活得长一点,活得比改改姨长一点。因为改改姨说过,跟着老王她才过上了好日子,他不打她,不骂她,也不要求她什么,她想打工赚钱他也由着她,她家里有事他也舍得出钱,就是在亲戚面前她也很有面子。她觉得老王是个好人,真心实意待她好,她想以后要是不在姨姨家干了,好好伺候老王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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