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一个女孩的行走与发现之旅)

1

自出生以来,小荷就是这样的。

断奶,说话,走路,她都要比同龄人会的要早。儿时很少哭闹,只是独自安静的玩耍。吃饭省心,母亲盛多少,她就吃多少。不会剩下,不会挑食。时常独自安静的观看电视。有一个洋娃娃,玩了很长的时间,依旧看起来很新。

她的名字,是父亲给她取得。简单地含义:她出生那天,他经过一片池塘,荷花开的绚烂。

她是个天生聪明的女孩。

只是太聪明以至于显得性格冷淡。与母亲不亲昵,对父亲不撒娇。进入青春期不久,便与男孩暧昧,交往。

课业一般,成绩不上不下。并非无法学好,只不过觉得无趣。高中毕业之后去了离家不远的繁华城市。在咖啡厅当侍者。开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对待人生第一份职业看起来是随意的态度。

咖啡店老板藤一是个年轻的日籍男子,母亲是中国人。来中国已经很多年,中文与英文说的都同日文一样好。去过中国很多城市,最喜欢云南大理。想去稻城亚丁过一段隐居闲适的日子,但作为一个年轻人,实现的可能性很小,几近为零。在大理待的近两年。生意非常的不顺利。又因为一段感情的结束,选择离开。于是,他用所有的积蓄在这座东部沿海城市开了这家Café。这个城市,繁华艳丽,人群熙攘,每个人都在热闹的表象下独自寂寞着。符合他的心情。

云南的生意失败后,这一次,他把咖啡店经营的很好。

有一次,他突然对小荷说起,未来要开很多家的分店。他言出必行,一直在努力准备着。

工作之后,小荷吃住尽量节省,平时很少有大的花销。不像别的年轻女孩,喜欢购物,极力寻找各种各样的开心。她闲时只会窝在自己狭小的出租屋里,阅读,看影片。月月会把每一笔工资剩余都存在银行里,当看到那个数字一点点增长,她觉得有一丝淡淡的高兴。生活似乎有所期待。

工作一年半之后,她辞去工作。回到家,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旅行背包,换了一部手机,带上银行卡中的三万块钱,与父母告别。踏上了旅程。父母不理解。但没有恼怒,也不阻拦。自她从小以来,他们就在以一种宽恕容忍的态度对待女儿性格上的的诸多任性,与自私的那部分。

小荷的第一站是杭州,然后准备一路西行,最后抵达四川。成都有她慈祥的外婆。

父母年轻时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年幼的孩子,因此一岁到六岁的这几年,小荷一直是与外婆一起度过的。但之后的十四年,她能够与外婆见面的机会却极少,只有两三次,而且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但她却一直在心中对外婆,以及对那块土地上的人与景念念不忘。

她记得老人对待孙女总是慈爱宠溺而宽容的。她贪玩闯了祸,外婆从不动火。她小时长得胖胖的,肉乎乎的,而且贪吃。出去玩的时候,外婆就总是会在堂屋四方大木桌上放上各种小吃,蜜饯、糖果、麻花……这样,小女孩玩累了回到家中时都不用废力找寻便能满足口欲。她还记得那个地方有起伏连绵的群山,外婆的家就藏在那大山里,被很多很多的树遮掩着。农村地区,山间是块块耕地,户与户之间有小片的竹林,风一吹,哗哗摇摆作响。家家门口都种着一棵或几棵柚子树,低矮而茂密。自家水果树结出的果实十分朴实,那些柚子,个头很小但却饱满,水分十足。还有粒粒硕大的籽。她记得外婆家常有吃不完的红薯,平时储藏在山洞里,每隔几天便会取出几个,有时作为主食,烹饪于粘稠的米粥中,有时只是埋于锅灶下的热碳灰中烘烤,作为给孩子们解馋的零食。

长大后,小荷一向对食物的兴趣不大。但在所有的食物中,她略带偏爱的,只有红薯。原因大抵是:与人相连,沾染了情感。物,情与人结合之后自会升华,默默游动于敏感而柔软的心底。每次,路边卖的烤红薯,小荷路过都会买上一个。又或有时,将新鲜红薯煮于清淡米粥之中。热腾腾的,轻轻的那么咬上一口,绵软香甜。诸如此类,总是能够为她带来愉悦感。

后来,她也对咖啡生了“瘾”。她自己晓得,大概是因为那家咖啡店的缘故。

2

在旅途的路上,小荷遇到了沐欣。也是独自一人出来游玩的女孩,与她同岁,大学二年级在读,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日子。小荷有冷冷的面容,沐欣有温暖爽朗的笑声,她门互相受到对方的吸引。聊天,吃饭,浏览街道,拜访景点,这一站,她们一直结伴而行。互相拍照。她给沐欣拍得少,但张张令沐欣惊喜。沐欣给小荷拍了很多,人物表情变化不大,身后景点不一,衣着时有变化。很瘦,竟让小荷看起来像vogue里那些模特一样,冷酷诱人。

两个礼拜过去,沐欣告诉小荷,自己的旅程即将结束,学校快要开学。她理解,但心中不舍,淡淡说了一句,随时邮件联络。邮件即可。跟我说说你身边的事情,男友,学业,八卦,书籍或心情起伏都可以。我会回复,只是时间无法固定。也会主动与你诉说接下来的旅途见闻。

她们在旅店门口分别,轻轻互相拥抱,小荷侧脸吻了一下沐欣的面颊。然后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沐欣背着背包坐上车。她在车窗口弯下腰对沐欣说,再见。

停顿了两秒钟,她又开口:我先回屋,你再让司机开走。说完,就头也不回的朝旅店门口走去。

司机听见了她的话。

沐欣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整个眼眶却无声无息溢满了液体。已经看不见了,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然后,用手指抹了眼角,转过脸,看向前方。又对司机说了声,师傅,走吧。

火车站。

小荷继续一路西行。并不走直线,会绕道去一些小城。在洛阳时,凭借藤一教给她精湛的煮咖啡的手艺,很轻松在城中一家咖啡店找到工作。她答应任职半年。她只是觉得这样走走停停或许就不会那么累。没有班的夜里,她独自躺在床上听歌,阿桑的叶子她一直很喜欢。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她又梦见了藤一。

他在她耳边喃喃,意识不清醒,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她知道藤一指的是他在云南时的那个女友。

有时,两个人缠绵时,藤一会抚摸小荷,脖颈,锁骨,脸颊……

发丝中有汗水滴落。他在她身上,专注而迷离。

一天她跟洛阳咖啡店的老板请假,说身体不适。之后,给家中打电话,向父母说了自己所在的城市,以及下站目的地。挂了电话,她走向医院。

她去的是医院妇科。登记完毕之后,静静等待,准备接受人流手术。

是不久才发现的。一连几天,小荷的心情都异样复杂,有惊喜。有兴奋,也有难过与不舍。小荷决不会带着“累赘”继续接下来的旅程,更不会让这个小生命破坏自己的人生。哪怕它是无辜的,哪怕她多么渴望返回藤一身边,告诉他这个消息,期待着他能够露出惊讶而欢快的笑容。但,她知道,那不可能。藤一曾无数次说起,终将要回到日本,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他说,那里有他眷恋的故乡,回去之后,受父母张罗,他也会有一个属于他故乡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小荷知道,他并不是那么的爱她。

在下定决心之后,她只觉得自己的残忍。这是属于她和藤一的孩子,却会被她亲手扼杀。

出了医院大门,她有点累,身体发软。回到临时居住的地方,她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想起了沐欣温暖的笑容,想起了藤一俊秀的侧脸。在这个时刻,她希望他们能在身边陪伴自己,也想回到家中美美睡一觉。她知道,母亲会为她煮粥,熬汤。

然而旅途是自己决定出来走的,路上知道孩子的事之后,也是自己决定一个人承担的,那么便没有退回去的理由。她对自己说,先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之后,会给沐欣写邮件。

一直睡到当天夜里,小荷被雨声吵醒。想知道是几点了,拿起手机,却已经因电量消耗完毕而关机,屏幕一片漆黑。窗户是打开的,风丝丝灌进了屋里。简陋的家庭旅社,被褥单薄,床板坚硬。这一刻,她只觉得寒冷而孤独。起床披上衣服,然后拉开灯。打开电脑,可是坐到了第二天凌晨,她也没在电脑上打出几个字。

她一直不相信人与人之间任何语言上的承诺与通向彼此未来的表达。因承诺总是带来失望与伤害,而正真美好的感情从来不需要承诺。诺言只是一种形式,带着堂而皇之的华丽面具,使一部分人愿意选择付出宝贵的信任。

她与沐欣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相处,但她们互相珍视彼此。即使嘴上从不说一句表达情感的话。

她也相信自己,相信她,相信两个人在那短暂却真实的相处中产生的那些默契与愉悦。

所以,倘若对沐欣说出打胎之事,她会有多么的替她担心。小荷不愿这样。徒然多增加一个人的烦恼,这是应当避免的事。

最终发送出去的邮件内容短小而轻松。

欣:

我在洛阳,停留了半年。仍旧是在咖啡店打工。储蓄有所增加。

随着时间,对这座城多了一些了解。它因此而不同于我所抵达的其它城市。

就像那只渴望得到驯养的小狐狸所说的一样。

在驯养之前,它与他,是互相不被需要的。但小男孩如若愿意付出时间与精力,那么,互相便成了与众不同的唯一。

下一站,成都。

总是,容易梦到藤一。

祝快乐。

小荷

3

能感觉得到身体在渐渐复原。一周以后,小荷告别了在洛阳匆匆相识的朋友,然后买了一张火车卧票。目的地写着成都二字。是的,她已经决定拒绝这旅途间其它几座城市的吸引,选择直接去看望外婆。况且蜀地也是值得细细浏览的天府之国。之后,她会再次出发。她打算延长旅程,前往西藏,然后是云南。说不定,她也会在那里停留。那会是比藤一更长的时间。

随后的日子里,她陆续把计划告诉了沐欣。只是她回复的信件总是让小荷无言以对。沐欣说,你不过是对那个日籍男子无法释怀。他究竟有多么令你迷恋。小荷,以你自身的优越,完全不必要这样委屈自己。他只不过是一个“还不错”的男人,与其他千千万万的异性并无区别。只要你愿意再次打开真心的话。况且他对你并没有长远的真心,你们相逢了,爱了一段时间。那已经足够。现在,是该选择遗忘与放手的时候了。记住,你最初选择旅行的目的,是找回你自己。重新获取爱上他人的能力。

沐欣是了解她的,更是心疼。为了她好,才会狠心将她内心的情愫戳穿的如此不留情面。这些话语,如果是面对面对她说出,也许小荷会选择逃走。她害怕自身骨子里的冷漠和淡然,在面对关怀却又赤裸直接的话语面前,将会无处安放。但沐欣不知道的是,这么多年来,遇到的这么多男子,只有藤一,让她贪恋,让她觉得自己无法就那么轻易的放手。

小荷总觉得,或许是因为他的年纪略长她几岁的缘故吧。才弥补了男女之间成熟度发育不平衡所产生的沟壑。

藤一是温柔的,对于小荷。在他们相遇时,因为他自身年龄与阅历的关系,他就凭借他深邃的眼睛和复杂的内心,一眼看穿了这个略显冷淡的女孩心中那些别人根本无法看到的心思。那些心思包括,作为一个已经成年的年轻女孩,却无法去爱,不知如何去爱。不知如何给自己,给身边人带来快乐。

他料定这样的性格与家庭有关,与成长有关,与动荡不安分的青春有关。然而这却令她无形中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魅力。

小荷工作的第一个礼拜,在一个空闲时分,他便突然开口问她,你们中国学生,在初高中的年纪,允许公开恋爱吗?显得唐突,也显出他的自信。本来在独自把玩手机的小荷听了,看向他。淡淡反问她的日本老板,恋爱可以,并且无法避免。至于公开……难道,你们国家教育法律不介意这一点?她盯着藤一的眼睛,没有转移视线。他的双眼,明亮却不知为何有莫名的沧桑感。几秒之后,小荷便转过脸去,轻声说,我想应该不是吧。

像长长的吐了一口烟圈,漠然的神色却依旧。

藤一只是笑而不语。他被这女子对上司的那种不屑于表达热情的态度所吸引。他看小荷在翻阅店内摆放的关于咖啡豆知识的杂志,便说,想学吗?她听了,又看向他。眼神与表情带着疑问。

藤一回答,我是说,关于咖啡豆,产地,关于煮咖啡,关于它的各种不同口味,调制,器具等等一切知识,你有兴趣学习它们吗?顿了顿,他又说道,你现在只是个侍者,对这些专业技能与知识接触机会甚少。但是我可以教与你,你也可以跟店内最资深的师傅学习,我可以做出允许。他技艺娴熟精湛,你会感到吃惊。

小荷的眼中略过了难得一见的惊喜。轻轻点了点头,嘴唇微抿,嘴角上扬,那几乎是一个无法察觉的弧度。

小荷好似是为咖啡而生的。天分,兴趣,热情都集于一身。还有细腻敏锐的观察与味蕾。并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寥寥数月,她已经能为店里研制出新品种。顾客称赞,藤一也很满意。他起初便是相信她的聪明的。

后来的一日,她下早班。

小荷收拾完毕正准备离开。藤一拿着外套也从办公室出来,于是他们一同出门。他邀她共进晚餐。上了车,径直开到一家西餐馆。那家店,环境淡雅,有音乐伴奏。顾客不多,光线暗淡。是一种朦胧的气氛。藤一与小荷默默的点餐,进食期间言语也并不多,对话显得礼貌而疏远。吃好饭,天已经黑了下来。上车之后,他看向她。他看到她也正看着他。随后又是几秒钟无声的对视,空气在凝固,呼吸带有克制。

对欲望的克制。

……

“我带你回去”。

他最终开口,命令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需要身边的女孩做出回答。说完藤一转过了头,发动轿车,开向自己的住处所在。

下了车,小荷只是一路沉默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不问一句话。似在沉默中赋予了这个男子一切主动权。电梯抵达了十二层,他打开了门,小荷先进去,他也进了,转手便把门关上。关门声听起来,轻轻的,又沉沉的。

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室内拖鞋,便猛地被摁在了门后。他双眼盯着她,她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神却总是会出卖她内心的一切敏感。他似乎无法再忍耐。亲吻下去。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耳根,揉搓着她的皮肤,胳臂,脸颊,纤瘦的腰。从上到下。仿佛等候已久。仿佛她为他而存在,她心中自然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荷缓缓地托起了他的脸,仰头问他,这便是你想要的吗?他并不打算回答。他开始扯撩她的衣服。然后将她一把抱起,走向卧室。将她抱至床前,面对着自己,她安静地站立在他面前,双手揽着她的腰。他一点点地与她一起卧至床上。他看起来并不准备马上开始,故作镇定一般。也许,他觉得,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第一次,所以他应当要保持温柔儒雅的男子形象。他仍旧一寸寸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缓缓落下轻吻,覆上女生倔强的唇。只是,想掩盖的东西似乎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他那双眼睛,眼神一点点透出燃烧凶猛的焰火,欲望的焰火,强烈而霸道。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盯着他看,让他感到了不自在。但,已经沉浸于蓬勃欲望之中的男子,无暇顾及,无法停止,唯一能够做的,只是尽情享乐。他不忘让她闭上眼睛。她闭了,又再次睁开。

这件事发生于小荷在藤一咖啡店工作的半年之后。

4

虽然旅途总是有明确的目的地,但颠簸劳累,异常的辛苦。而比辛苦更可怕的,是孤独。

小荷总觉得自己是害怕孤独的,却又习惯了孤独。

这一次,她在火车上耐心度过了漫长的20个小时。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的,不算很踏实的睡眠。醒来就随便吃点东西,或者看看随着轰隆火车逐渐消逝的风景。这部列车,自中部平原开往西部盆地,自然景观变化很大。有时看书,偶尔也会跟临床铺位的陌生人随意的聊上两句。关于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会时不时的听到久违的川地方言,那是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尽管事先已经准备了两个充满了电的旅行充电器,但一路上,荷也一直没有打开手机。她好像根本不需要知道时间,只需静静等待终点站的到来。

终于,到了成都站。火车抵达时,已是深夜。在拥挤的人群中,排着不成形的庞大队伍从检票处出站。因为经历过太多太多车站的缘故,小荷感到了一丝恍惚,似乎不知身在何处。虽然已经接近午夜,但车站依然人来人往,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有疲倦至极的旅客甚至会在广场上席地而睡,还有的会趴在旅行袋上休息。眼神微闭,背包紧抱于胸前,脸上有着警觉的神情。偌大的车站,充满了各种姿态,各种面容。

也是各种过客。

似乎也是一向如此的:

这个世界,不同时空下有着不同的城市,不同城市兴建着各种不同的车站,每一个看起来都既熟悉又陌生,既相似又差异万千。它们似一个个五味陈杂的大容器。每日都有千千万万的旅人,如潮水般向它们涌来,又离去。每一个旅人,都携带着他们不同的故事,怀着不同的心情,前往不同的目的地。唯一相同的,也许只有,在苍茫世间,某处的那一份牵挂。

小荷当下便在车站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家庭旅馆。与店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去。依然是狭小而简陋的单人间。有一台电脑,只是看起来并不像是能使用的机器。小荷将大大的背包放下,去公共卫生间洗漱。之后,她爬上床,安静地躺在上面。她尽量不让身上的被子靠近自己的脸部。旅店的公共被褥,本应雪白,却泛着令人厌恶的黄。她不愿去想关于它们的清洁问题,只想尽快进入睡眠。

但,她好像无法做到。

一旦躺下,脑海中一些事便浮现出来。无声地流泪。

始终是对孩子的离去无法轻易释怀。

一个幼小生命从体内中被生硬剥离而去。

然而,他又的的确确是于这世间存在过的。短暂的存在,懵懂的逗留。也许无人知晓的是,它心中已对这精彩人世生出贪恋和好奇。

它已经成型,本应得到足够的尊重,慈爱与怜悯,拥有生命的权利和成长的机会。可最终却只是从这世间突然消逝。像绚烂却又脆弱的五彩气泡一般,啪地一下便碎了。轻轻的,寂寞的。

小荷总是会想,如果,当初做出的是另外一种选择,那么,她腹中这幸运的小生命,是不是就能够一步步接受自然的演变。母亲将为他受尽苦楚,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呱呱坠地,啼哭不止。她会见证他的幼年,孩童,少年与青年,不离不弃;也会对他进行哺育,养育,教导与责罚,无私奉献。他赠与她陪伴,她给予他关爱。她与他,将一生骨肉相连,血浓于水。

更为重要的是,那是她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孩子。

可是现实却又一次次重重向她砸来,逼迫她去做出那样一个违背自己本心的决定。

她一直是知道的,藤一与她,并无未来。她与他身体距离越来越近,灵魂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她走不进他的心中,他的心不愿被她走进。事实上,他的内心不接受任何人的侵入,那不是他习惯的生存方式。对事业的专注使情感的表达显得并不是那么需要,仿佛也可以令他自己遗忘曾经被施加的伤痛,也无法体会到此刻施加于别人的痛苦。他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因果等着他,只愿努力而尽情地生活在当下。他认为这已足够。

对于小荷,他能够接受的方式是,以慷慨的物质赠与,来掩盖他对她情感关怀上的缺失。并且总是认为已经如此尽己所能,为何她还总是看起来那样的寂寞与不快乐。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投其所好,自以为是的照顾与安慰。却偏偏要冠之以爱的名义。可,没有精神理解层面的爱情,究竟要如何长久存活下去?

小荷感到头痛欲裂,她无法再允许自己这般胡思乱想下去,起身从包中翻寻药和水。吞下一粒安眠药。偶尔,她会需要它们,这些药物。

她只是感到深深的疲倦,希望药物能助她睡眠,为她灌入新的精神与力量。

第二天她醒来,已是中午时分。她打开了电脑。此刻,小荷是如此渴望读到沐欣的文字。

她打开邮件,看到了这样的来信。

小荷: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有休学的念头。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想法,我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将它付诸实践。但它还是在我脑海中徘徊。

学校的课程很无聊。专业并非我自己一开始所选,也就毫无兴趣可言。唯一让自己感到没有在荒废度日的事情就只有每日保持一定的阅读。同伴们热衷于上网来打发时间,可女生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刷各种各样的影视剧,或者在社交网站无聊的闲逛。或者是逛街与购物,买很多暂时不需要未来更加用不着的东西,我感觉没劲。

学校的许多活动形同虚设。任课教师所教授的内容还没有自学来的有意义。

我们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一个毕业证书,而已。可是这所学校的知名度又小的可怜。

现在,你能理解我不愿意将大学继续念下去的心情了吗?

她看完,回复给沐欣: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中的任务,这关乎喜好,关乎选择,更关乎责任。上大学是你几年前的一次选择。至于有没有必要将其进行到底,完全取决于你自己内心的原动力。如果你的内心真的无法再继续忍受这样的无聊,那么,你就会不再纠结,而仅仅是义无反顾的去做退学这样一件事。

但如果还没有那样的动力与勇气,只是觉得失望与无聊,那就是说明,你还需要继续待在学校,学习该学的东西。这是你的使命与责任所在。安心地等到两年之后的毕业,到那个时候,再去做另外的一些选择。一些关于生命任务的选择。

说完这些,她心情就莫名平静了下来。虽然并没有对沐欣倾诉任何自己的故事,但心中已经没有那么的堵塞。

回复完邮件,小荷便退了房间。她准备去外婆家。那是一个小县城,她并不熟悉路线,需要打电话通知表哥前往车站接她。

5

她与藤一的关系就那样维持了很长时间。藤一没有宣扬,也并不隐瞒,所以店内的员工都是知道的。他们有时会开玩笑般称呼小荷为“老板娘”。小荷只是笑而不语,藤一听到也不会多做解释。大家就都笑笑便过去了,没有人当真。店内大部分时候生意又极好。

忙碌的工作仿佛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事物,是短暂的插曲,是偶尔的放松。这段感情,对于藤一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

从始至终,小荷都没有正式搬入藤一的住处,但去的频繁。通常,小荷下班的时候,藤一仍在办公室忙碌。她便会先走一步。去超市买许多食物,回到藤一的公寓,对着食谱,独自烹饪,打扫房间。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是觉得快乐而满足的。作为伴侣,她觉得自己应当有这样的付出。藤一回到家,总是显得很疲惫。她心疼,不愿使他更加疲惫,就不多说什么话,只是安静的准备碗筷。晚餐结束,他有时会让她留下来,有时又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电脑前继续白天未完成的工作。他似乎有看不完的邮件,构思不完的营销计划。一家家分店已经在着手起步之中。这是一个务实的男人,并且在生命头二十几年的挥霍与浪费中,学到了一些东西。譬如,应当对金钱与社会地位的获取持专注态度。因此,他对于女性,除了偶尔的生理需求与必要时的金钱照顾,其余的,并不会付出太多关心与温暖。

每当这个时候,小荷收拾结束之后,就会独自打车回去。回到自己之前的住处。藤一虽然不挽留,其实也并不代表他希望她走。但每当他听到门轻轻带上的声音时,仍旧不会多说什么。他不擅长表达自己心中情感方面的意愿,不擅长便不做过多的尝试与改变,所以选择让一切顺其自然。

他无法分散精力去给予小荷更多情感上的关注。这终究是一件耗费精神气力的事,他做不到,他没有这个能力。

但最起码,他现在喜欢着她。并且没有其余的女人存在,与他调情,暧昧,或者肉体上的放纵。

想到这些,小荷便不觉得自己有何吃亏受苦,或者心理上的不平衡。

世间一切情爱都发生的心甘情愿。

如若不去奢望长久,爱情存在的时刻总是美好的。

一天,藤一突然说,母亲要来。

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呢,小荷形容不出来。几乎是没有语气,也没有情绪起伏。只是用声腔与舌,与喉,与鼻息,组合发出了一句话而已。淡淡的,说给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听,不介意她会有什么反应。

小荷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转身继续洗漱碗盘。藤一也进了屋。

又是一个普通的周末。清晨,小荷先醒了过来,看着身边依然沉浸在熟睡中的男子,心中愉悦。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喜悦总是会冲淡她与他在一起的苦涩心情。虽然这苦涩,要比那喜悦浓的多,长的多,面积也庞大的多。

但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的选择。便应当付出代价。

她悄悄下了床,坐在床边,面对着窗户。凝望窗外朦胧的白昼,偶有鸟鸣。城市安详静谧,侧身有相爱的人。小荷心知这样时刻的美好。一转身,看见藤一也睁开了朦胧的双眼,嘴巴竟是嘟囔着,眼神像是在寻找她。又一次,一伸手把她揽倒进臂弯里,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沉沉的。但小荷知道,只要她一动,藤一就会醒。说,乖,再睡会。

总是这样,每一次。

他对她心存依赖。

做爱之后,他疲倦至极,会与她相搂着睡去。她无法睡着,待他熟睡,轻轻挣脱,穿上他宽大的衬衫,坐在床沿。玩手机,或者静静凝视着身边的男子。他熟睡的脸庞,他微微的蹙眉,有节奏的呼吸。他有中途短暂的觉醒,醒来之后,他便会寻找她的身影,然后企图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睡去。

又是某一天的早晨,他在洗漱,她在做早饭,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小荷有她的直觉。她轻轻地走到卫生间门口,看向藤一,满嘴的泡沫还停留在他的脸上。他也看着小荷,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她去开门。

小荷走向门口,有那么一秒的停顿。打开门。的确,门外是那位母亲。她看起来朴素而优雅。小荷没有说话,只是冲她微微笑了笑,但笑容显得并不是那么自然。藤一的母亲也回敬了一个笑容,夹杂着疑惑,小荷甚至还看出了一些微微的愠怒。

母亲还没进屋,藤一就出现了,穿着白色背心,站在门口。一边拿着雪白的毛巾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早餐已经端上了桌,小荷并没有吃上一口。转身回屋里拿了包,看了一眼藤一,就走了。这个时候,她也确实不应该继续留在那里了。

藤一的母亲,看起来温柔慈祥。小荷很少见到这样的中年女人。这样的女人,让人看一眼就不会忘记。小荷并不想记住她,但她的模样还是钻进了她的脑海中。她看小荷的眼神,又是那样复杂。以至于都有点掩盖了她那温柔慈祥的女性光辉。

6.

外婆家在川南的农村,大山之中。

一路上由表哥领着,走在似曾相识的山间田埂,还路过一片竹林,无人居住的老屋虽然很破,但在小荷的眼中看起来却有一种旧时光的美,又与大自然亲近,心中渐渐弥漫出一种阔别已久的恬淡愉悦之感。她突然想一个人,坐在一个眼界开阔的高地,静静欣赏那些在表哥看来最平淡无奇的风景。

见到外婆的那一刻,老人刹那的眼泪肆意令小荷感到些许惊讶。紧紧的相拥,长时间的沉默。在这样的呢喃啜泣间,小荷心中一点点涌出许多说不出的愧疚。她没有想到的是,老人对晚辈那日积月累的思念,情感爆发的一瞬间,竟可以如此的强烈。

她当真从未想过。

然后她安心的在老人身边待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因为火车时刻的关系,小荷离别的那天,是夜晚。

临走前,小荷鼓起勇气跟外婆外公和表哥告别。老人再次哭泣。表哥送她去县城。

在路上,天上繁星闪烁。

她情不自禁的再次想到:自己离开父母,父母各自又离开他们的父母。一代又一代的告别,丝丝缕缕的牵挂。是无奈,归根结底还是一种选择。选择便意味着舍弃。少年,中年,与老年。每个家庭,上一代对下一代那无声隐忍的思念,收集起来,怕是能够编制成另一条色彩忧郁的银河了。

想着想着,小荷渐渐睡着了。短短的睡眠竟还融入了一个短短的梦境。梦里的小荷穿着蓬松的白色公主裙,美丽可爱。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垂在肩头。她荡着秋千,双手紧紧把着绳索,每次都能荡的很高,每一次都伴着尖叫与欢笑。嘴巴张开,就能看见她缺着的两颗门牙。这没有减弱这个公主般小荷的美丽,反而增加她的俏皮。阳光太过温煦,丝丝缕缕洒下来,洒在站在她身后的父亲身上。父亲定定地站在女孩身后,给自己的女儿陪伴,和保护。似不离不弃。高大魁梧的身材,笑容俊朗,散发出属于中年男子温厚的气息。那是三十五岁的父亲,那是十岁的女孩。

那是小荷梦境中的十岁。

却不是她曾经的十岁。

突然,小荷被手机铃声震醒。看了看手机,心中一惊,居然是藤一。

藤一给她发的短消息。六个字,问道,小荷,你还好吗。他没有问她在哪里,却问她,小荷,你还好吗。小荷心里沉沉的。她知道,正是藤一性格上这样的特质,才会令小荷放不下。才会这样的喜欢,甚至是迷恋。或者说,是爱。

把解释不清的东西通通丢给爱。因为千百年来爱这个词同样的说不清道不明。那么就丢给它,爱或不爱。这样,就显得不会太累,不用太去计较。

人毕竟都是善于逃避的。

小荷回给他:

我很好。风景很美。

藤一。

就这么几个字,她摁了发送键。

藤一,藤一。

其实小荷真正想说的,不过是我想你三个字。但她说不出口。表哥一直在前面沉默着,突然开口说,小荷,我们快到了。小荷怔了怔,强打起微笑回答了表哥。快到车站了,那么,又得与旅途为伴了。她在心里想,不知外婆睡没睡,还有没有在哭。她无声喃喃道,外婆,小荷,要离开这里了。

突然,她觉得好抱歉,好抱歉。

这样的抱歉却无法用对不起来弥补。事实上,用什么也不能弥补。

……

7.

自从藤一的母亲来了之后,小荷便再也没有去过他家。偶尔他会约小荷一起去宾馆。他母亲

全部看在眼里,保持了很久的不询问态度。

一天,母亲与藤一之间有了一场对话:

“什么时候打算结婚?”

“还没有想过。并不着急,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投入大量精力。”

“那么,对于那个女孩,又是何种态度?”

“现在我喜欢她,她对我也是真心实意。”

“以前云南的那个女孩子呢?你曾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跟我说已经向她求了婚,不几日就会带回家中与家人见面。”

“是,但是最后她离我而去。”

“为什么?”

藤一沉默,很久的沉默。然而躲避不了她母亲等待一个解释的眼神。

“是我做错了事。”

“一次朋友聚会,喝的太多,我没有管好自己。那个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询问是否回家,我醉意朦胧,接了电话,身旁女人却发出不适宜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我回想起来,才恢复理智。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当时很想扇那个女人一巴掌。却无法做到。只是麻木地穿好衣服,丢了一叠钱甩在还在熟睡的人脸上,一个人走出了宾馆。”

“我去找她,却已经消失。家中属于她的东西全都不见,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一切通讯方式都被停用。”

“现在想一想,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近乎要崩溃。可是在每个人面前我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身边有人问我,女友去了哪里,好久都没有见到,我只回答,家中有事,回了老家。”

“每晚会在酒吧待到很晚,有女人过来搭讪,只想骂人。叫她们滚开。喝够了回到家中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去店里转转,看看生意如何,并不上心,店中员工对我敢怒不敢言。生意本身就不好做,再加上我如此不专心,结果,草草关闭。”

藤一母亲沉默良久。

片刻,她开口。

“这些我大概都已经能够猜到。其实也没什么,对你来说也许并不是坏事,如果能吸取点教训的话。年轻人总是要摔些跟头的。现在,妈妈想知道的是,接下来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你是指……?”

“当然是情感方面,生意我并不关心,也没有能力干涉,况且一直相信着你。你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父亲的孩子。自小,你就表现出一份源自我身上的好强与你父亲血液里的冷静。”

藤一说:“小荷是个聪明的女孩,也非常懂事。只是不像同龄女孩那么活泼开朗。但这其实没什么,你并不能指望一个人拥有所有美好的品质。”

“一种性格会表现出某种优点就必然会带来相应的缺点。”

“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也从未因她的冷淡而讨厌过她。只是觉得不易亲近,带来生疏感,这样并不好。”

“嗯,是。只是这个问题暂时说不明白。因为我自己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样。妈妈,能不能以后再说?我现在手头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嗯,当然。那你先去忙吧。但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不应再如此不清不楚下去。对她而言是一种不负责任,也会耽误到你自己。毕竟,你已经年纪不小。”

藤一点了点头。

“还有,家中,你父亲其实已经有了中意人选。”

这一句,藤一没有想到。半分钟的沉默,他随口回答:

“嗯。”

“你们看中的,自然没有错。”

“只是,妈妈,可否以后再说。”

说完,藤一便向母亲告辞,拿起外套,出了门。

8.

小荷每天在咖啡店忙碌,生活表象呈现出一种单纯和快乐。

店里有一位顾客,不常来,但每次来就会待整个下午,阅读书籍。晚餐也在店里面解决,点一份蛋糕和另一杯美式咖啡。用完了晚餐,再休息一会,他才会起身离开。小荷观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是温文儒雅的男子。三十左右,与藤一相仿,但身上有一种藤一所没有的宁静与从容。并不像是在商业事务中打拼的男子。小荷猜测他也许是某个大学的授课教师,或者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这样的职业设定才能符合他身上那份温和性格中所透露出来的睿气。

小荷对他的关注随着他定期的消费而日益渐长。她注意到他所看的书竟是全英文版本的。偶尔会有很多插图。线条状,时而密集时而疏松的勾勒。

是房屋建筑的轮廓模样。

是建筑师。

不错。他应该是一名房屋建筑师。小荷对自己的结论大概有八九分的确定。他不常来咖啡店的原因是因为需要在自己的工作室内进行设计与构思。偶来久坐,阅读与专业相关的书籍,也是一种消遣与放松。

设计是一项消耗人精神与元气的工作。创意一旦枯竭,对于从事者来说,是丧失了生命意义的事情。生活会变得毫无希望,没有支撑的力量,无法继续行走下去。但还好,小荷看得出来,这位先生,是个懂得进行自我调节的人。

他的名字叫许柯。这是某一天他主动把名片递给小荷,她才知道的。小荷从未想过他会这么做,但他态度诚恳,笑容温和,小荷没有拒绝的理由。她又看了看名片,果然是一家建筑事务所的设计师。小荷在心中暗自微笑。许柯自然不会知道小荷对他身份这样准确的猜测。他开口说道,周末有时间的话,能请你去别家喝杯咖啡吗?

小荷将他的名片收好,点点头。说:

晚上我联系你。

不知为什么,小荷觉得有一丝怪异,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她潜意识中相信这场结识的发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下班回到家中之后,小荷主动加了许柯名片上社交网上的号码,他很快便同意。成为了好友之后,两人互相默默看完彼此之前所发出的言语状态。心得,吐槽,照片,分享的音乐,文章,电影,新闻等等。没怎么发送消息聊天。双方都更加期待与对方面对面的交谈。虽然也许不会有太多话可说。他们互相都能捉摸到彼此性格的八九分成分。

是理性而冷静的人。

这样的性格,与人交往,自有他们的小心谨慎。但缓慢潜进,其实要比初相识便咋呼熟络要温柔的多,也持久的多。

这个周末,小荷和许柯相约见了面,喝了杯持续时间长至半天的咖啡。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言语果然不多,但双方都不显得拘谨。时不时还会传出二人爽朗的笑声。此刻,小荷竟然显示出了她开朗活泼的一面。因为对面所坐的男子气息温和。她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他这种气息感染了。

后来,小荷与许柯的关系就变得亲近起来。他依旧常去咖啡店饮咖啡,碰到小荷为她服务,两人相视一笑,寒暄几句。双方都觉得亲切,不娇柔不做作。在休息日,小荷若是觉得无聊,也会去主动找他,聊天,吃饭。

他们像极了熟识多年的老友。

过了一阵子,许柯请小荷去他的工作室参观。小荷答应了他,并且觉得很开心,这愉悦源自彼此之间升腾出的信任之感。小荷突然想到了两个字,知己。又暗自觉得好笑。摇了摇头。

后来,小荷便常常会去。一来他工作的地方宽敞,干净,安静。二来,她近来常跟藤一发生冷战。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解决,又碍于藤一母亲的存在,就更加不愿主动去找他了。

便去找许柯。似逃避一样。

有时,即便只是长时间单纯静静地看着许柯工作,小荷也不会焦急和不耐烦。她欣赏专注做事的人。她曾在书中见到过有人用“性感”这个词来形容专注于一件事物中的男人。

一天,许柯突然问起小荷。“小荷,你有男友吗?”

认识了这么久,原来他们的话题还没有涉及过感情方面。

小荷微微一怔,半晌,她才说:“不知道算不算有”。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

许柯似会意。过了片刻,他又问她:“那你爱他吗?”

小荷没有犹豫,肯定地点点头。

“这是我唯一确定无疑的。”

许柯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小荷,你是聪明的女孩,我希望你不要让自己在感情之中受到委屈。也许,对方不是那么的值得。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

“嗯。”

……

“那你呢?为什么不找一个女友?”

许柯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女朋友?”

小荷露出一丝佯装嫌弃的神色,轻声说:“这阵子的交道难道是白打的吗?有女友的状态不会是你这个样子的。”

“你的生活太过于单纯,似乎除了工作就没别的了。”

“嗯。的确没有。也不想有。”

“虽然我已经快近三十岁了,但还是没有成家生子的打算。最起码这种感觉不是很强烈。

“大概,是与前女友维持的感情太过长久了吧,以至于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上另外一个女孩。”

小荷在心中想,男人,竟都是这样吗。

“或者不是爱不上。是你自己心中拒绝接触。”

“嗯。你是个例外。”

“我们是好朋友”

“嗯。”

小荷低下头,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9.

小荷没有想到的是,藤一母亲就那么径直来找她,找到她住的地方。小荷请她坐下。这位母亲在这一天表现的很温和,没有气势汹汹,也没有上一次小荷看到她时所透出的那股严厉。她四周看了看小荷的屋子。

“你的屋子虽然小,但布置的很温馨。”

“家具装饰不多,但都很精致。”

“呵,居然还有这么多手工制品。价格一定不菲吧。”

看到电脑桌旁边堆了厚厚的一摞书。藤一母亲露出一丝丝惊讶。她没有想到已经不再读书的小荷会有这么多书,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看书。有一面墙上挂的是满满的照片,黑白和暗色调的居多。她看见其中有很多张藤一与小荷的合照,还有很多他儿子自己的独照。看样子都是小荷随手拍的。工作中的藤一,吃饭的藤一,洗漱的藤一。有大笑的表情,也有微微的温和。还有站在窗前默默抽烟的藤一,他瘦削挺拔的背影。

“小荷,”这位母亲停顿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恕我直言,”

“藤一,恐怕要回日本了。”

小荷脑袋的确是嗡的一声。这么快,这是她未曾想过的。

“那他的店呢,怎么处置?”

“他只是回去完婚,还会回来。离开的这阵子,每个店会有专门的负责人。

他的母亲,在向小荷传递这样的消息时,竟能做到这样的直接与毫不留情面。

呵……

小荷感到了难受。

而令她更加难受的是,藤一,竟然从始至终,能够保持沉默。不透露分毫,不主动半步。

小荷保持着她的礼貌。

“谢谢阿姨。我知道了。”

她口中的阿姨看着自己,脸上有怀疑。但小荷又何尝不知道她所怀疑的是什么。她再次鼓起力气,忍住厌倦,对她说,

“我明白。不会要求什么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有些困了,您请回吧。”

她出了门。

小荷目送这位母亲坐上电梯。

就在电梯关上的那一刹那,小荷做出了决定。

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她的疲惫,在这一刻,全部爆发。汹涌澎湃,搅荡在她的内心。

因为这一年的工作,她有了一点积蓄。虽然不多,但是已经足够给她外出的勇气。至于最大的牵绊,是父母。对至亲的在乎与自我意志总是这样矛盾百出。对爱的表达,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不同方式的差异令人惊叹。小荷虽然性格冷淡,但对父母的爱,却是深刻于骨子里的。也从未低于任何一个子女对他们父母的爱。只是,或撒娇可爱,或出色懂事,或循规蹈矩,这些约定俗成般女儿家的本分,对于小荷而言,却都没有办法做到。

只是已经做出了决定,接下来的任务便是去执行。这是任谁也没有办法阻拦的事。小荷决定发一条短信发给爸爸。她知道他会懂。懂她的任性与决绝,懂她的渴望与勇气,哪怕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她会跟随着丈夫给予女儿祝福。至于为人父母的心疼与不舍,这是满世界各个角落都在挥洒弥漫的情感。小小个体,拿它丝毫没有办法,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去承受。

毕竟孩子已经成年。

孩子与父母,即使血浓于水,然而终究是以不同个体的形式存在于天地人世间。他们注定有着独立的灵魂,与独立的意志。再加上自由的身躯。他们会永生般的彼此缠绕,却没有办法互相干涉。

这是事实。

不久,短信发了出去,情真意切,决心已定。过了一整天,父母才回了电话,没有表示太多反对,只有母亲那不加掩盖的担忧与父亲低沉少语中透露出来的牵挂。小荷拿出全部的耐心与他们诉说,话语传递出勇气与自信,最终勉强消除了他们的顾虑。

临走前,她没再回到藤一那里过。不愿多此一举。但还是觉得不可以如此一走了之,不告而别。便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发送键按出之后,小荷感到了一丝解脱,轻松。不会再去在乎对方看完之后的心情。

藤一看完之后,没有回复。他那一刻的心情复杂。一直以来,他对小荷的感情也是复杂的。他其实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快的失去她。

但又因没有头绪,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力气去应对,便索性将整件事抛至一旁,不做回应。

还有许柯。小荷思考着该如何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却在这时收到了他要出国的短信。小荷在诧异之余,心中松了口气,也替他感到开心。周末相约。许柯并没有表示太多的不舍,相反,更多的,他也替小荷感到高兴。

“旅途或许会让你放下很多。”

“也许。我并不抱有太多期待。”

“出去走一走,总是没有坏处的。但小荷,你要注意安全。”

“嗯,这个你放心。对了,你要在国外待上多久?”

“五年吧。”

“很好。进修回来,全面蜕变,你将是不一样的你。”

“不知我日后归国时,你是否已经流浪归来。”

小荷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戏谑,扬起嘴角淡淡的笑了笑。

“总之,还能见面。”

“这是自然。这世界毕竟小。”

“既小又大,分视野。”

“嗯。的确是这样。”

又喝了杯时间持续为半天的咖啡。

小荷与许柯轻轻拥抱,道别。

接下来,小荷又做了一些旅行前需要的准备,便出发了。开启了自己的旅程,的确并没有考虑太多归期的问题。也许,这样无计划,没有明确目的地的旅行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她却并不介意。自从学业结束之后,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跟着自己的内心走,做自己喜欢并且能做的事情。不计较物质,也称不上多么任性。

保持理性,不会放纵,身体健康,内心平静。

她清楚自己的人生,也清楚自己的选择会为自己带来的是什么。

只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价值观便会有不同的个人选择。做出选择之后,就应去承担某种选择必然会带来的愉悦与痛苦。

小荷毕竟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担当。

10.

哐当哐当哐当。

小荷坐在窗前,静静地倾听火车行驶的声音。她想起电影中老式蒸汽机的鸣笛声。一声嘶鸣,列车开启或停下。人群蜂拥而上,人的体味交织在一起,身体摩擦着身体,狭窄的车厢口,举步艰难。在那一刻,不再分得清体面高贵和卑贱贫穷。

如今,在拥有庞大人口的中国,其余的似乎都没有改变,但鸣笛声,却已经消失。未曾耳闻的古老声音就那样消失于世,小荷感到了一丝可惜。

虽然每次坐车都很累,但小荷仍觉得自己无法戒掉与火车的那种亲密感。不踏实的睡眠,时而人多到无法迈开脚步,饮食健康得不到保证,喝水上厕的困难……这些都无法使小荷生出一种:我讨厌坐火车的念头。不能。卧铺车厢相对冷清,大概是由于坐车之人的“相对高冷一分”。小荷坐过很多次的硬座。白天,人们有精力,性格热闹的人便会主动打开话匣子,有人沉默,也有人搭话,搭着搭着,即便连性格内向木讷的人也会因无聊而插起话来,发表自己的那份见解。或者一起观望窗外的景色,感叹自己家中此时也应到了收割什么、种植什么的季节。半天过去了,大家开始打开各自的包袱或者塑料袋,拿出各自准备的午餐食物。不知不觉间,方便面的味道就飘满了整个车厢。配上香肠,包装鸡爪,卤蛋等等。推着午餐盒饭车的列车员这时也来过了几趟。劣质的饭菜卖着与它不匹配的价格,有时销量好的颇令人费解。这源于朴实的劳动人民那份对新鲜米饭的热爱,终究对包装食品无法习惯。

午饭时光过去,大家互相之间也已经熟络起来。接下来所进行的聊天话题要深入些。在哪一个站点下车,询问是走亲访友还是工作求学。

“小姑娘,一个人独自出来很有勇气啊。”

小荷微微一笑。

还有的人会张罗打上几幅扑克。

小荷还见过几个爽朗东北人在手推车上买了一小桌子数量的听装啤酒,就着花生米,高谈论阔,如此,一整天时间渐渐打发。

小荷置身其中,话语不多,但保持倾听。大家都安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随身携带的书本翻上几页。看看书,喝点水,望望风景。

她心中喜爱这样的时刻。

入夜,大家便都不怎么做声了,困意袭来,再加上白天的疲惫。忸怩状睡去。每个人心中都十分的无奈和痛苦。此刻渺小的愿望便是能将腿脚伸直些,睡个好觉。有些人在白天会打听有无卧铺票可补,大部分时候,列车员都会用不耐烦的回答告诉这些乘客,那不过是种奢望。

站在过道上的人,便不能睡。他们的站票,注定这是一场需要耗费极大忍耐力的旅程。还有一些旅客,会有先见之明,在车站花上十几元钱买一个小的塑料折叠椅子,随身携带,在车厢过道上有空出的地方便打开来坐下,尽可能的让自己得到休息。只是车厢内时刻有人来往,他们不得不屡次起身,坐下。坐下,起身。

依然是疲惫不堪。

小荷有时坐得烦闷,会挤出所在车厢,到车头暂时无人的吸烟处站上一会。有时双手插着口袋,有时带着耳机。有时背着斜跨包轻轻倚在金属车厢壁上,略显得颓唐。车上人太多,双颊涨的通红。窗外黑漆的风景飞速往后褪去,偶尔能见零星的灯光。车内光线昏暗,之前所剩的烟味并没有消散。

有年轻男子过来,点燃一根烟。寂寞的背影。

天亮了。列车上的广播响起。伴着重复无新意的音乐,但仍能给人带来欢悦清醒。大家洗洗漱漱,惊讶的发现身边的人变换了模样。之前的哪位乘客已在夜间下车。不知在哪一站

,又上来一批。卖早饭的列车员仍旧来回了几趟。间或还有卖各种小东西的,他们卖力而幽默。不怕任何乘客的冷淡相应。他们早已习惯。

到了终点,小荷疲惫地走下车。打了个哆嗦,没想到,拉萨这么的冷。此时已是十月。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太强烈的高原反应。她暗自庆幸这一点。拉萨火车站上的天空,同小荷料想的一般美。她觉得美,但并没有太多惊喜。既是高原,就应当拥有这样的天空。她心中明了。

长途之旅所带来的劳累无法言说,她本打算抵达之后放下行李,好好休息一番。但稀薄的空气,和冷风,却吹得她大脑更加的清醒。

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有何不同寻常的意义。更没有心怀寻找自我净化心灵那样的托词。不过是随心所欲的旅游而已。选择一个目的地,再前往。路上经历了人与事,用心记下。不走马观花,不贪多图新。不做无意义的形式旅游。如此而已。

在近4000米的海拔之上,拉萨城保存着它的古朴。虽然旅游业日益兴盛,但对经济的带动终究有限。它的独特存在于宇宙赐予它的地貌、僧侣民众的信仰、实质落后的朴实、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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