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宜结不宜解

我从未如此讨厌一个人。

虽然此人不痴不呆,不闷不骚,不穷凶不极恶,不冷酷不无情,金玉其外,败絮其……其实也不尽然。

“陆大人,万岁爷喝醉了,嚷着头疼,闹得厉害,老奴恐怕耽搁久了龙体有损,特意请大人前去劝劝。”

……但这家伙非常热衷于制造麻烦。

醉酒便醉酒,喝吐了找御医,吐饿了找御厨,我一个锦衣卫二把手凑什么热闹:“黄公公,陆某只是个看家护院的,人微言轻,只怕……”

黄锦脑袋摇得颈椎嘎嘎作响:“不怕不怕,陆大人与万岁爷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圣上现在借酒消愁,身边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陪着才是。”

帽子扣得这么高,摘都摘不下来。

避无可避,我随手解下腰间的绣春刀递给陆章:“你留在此处,当差仔细些。”

黄公公表示很感动:“万岁爷曾多次下旨,陆大人面圣不必卸刃,深受盛宠仍不忘束身自重,大人真乃忠贯日月的法家拂士。”

为了巩固黄公公的良好错觉,我只得忍下一肚子恶心咧嘴呵呵。然而这老家伙才不会想到,之所以提前解除武装,是因为每次见到那个麻烦精,老子总有一种想把他剁成饺子馅的冲动。

还得是煎饺!

和上香油,裹层面皮,下锅油炸,捞起来外焦里酥,再配上一口青头蒜…….我恭恭敬敬跟在黄锦身后,及时堵住大开的脑洞:“敢问公公,圣上今日是为了何事烦忧?”

“老奴说不好,只隐约听见万岁爷嘴里念叨着回乡合葬之类的醉话。”

黄锦是他身边近侍的老人,什么隐私披露到什么程度,拿捏得比御医抓药御厨撒盐还精准。

合葬。

我心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十七年前,他的堂兄武宗朱厚照暴毙,张太后一道懿旨,兄终弟及,承继大统,一夜之间,他便从兴王府的小王爷升级变身为大明朝的万岁爷。

登基半年不到,别说执政掌权,腋毛都没长全的他就为了亲爹与堂兄谁为皇考的问题与旧廷权臣争论三年之久,软硬兼施且软硬不吃,最终取得大礼朝议的胜利,追尊生父朱佑杬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又将生母蒋氏改称为"圣母章圣皇太后"。顺便把文武百官分门别类记在小本本上:“听朕话的吃肉”,锦衣肉食的肉,或者“不听话的吃土”,一抔黄土的土。

十九年前献皇帝病逝,棺椁被葬于承天府的显陵,数月之前蒋太后撒手人寰,为遵从先慈“与夫合葬”的遗愿,他决定将远在千里之外的显陵北迁至京城近郊的天寿山。皇考迁坟实属开天辟地头一遭,所以此议一出,总有些没眼力见的顽固分子疯狂劝谏,什么破坏风水动摇国本啊,什么伤损龙脉祸国殃民啊,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他爱听的。

临近乾清宫,脚步愈发凝重的黄公公忽然来个了180度后转体:“陆大人,进殿之前,老奴再知会您一句,今日早朝,承天府奏报,显陵玄宫漏水,百官议论纷纷,称皇陵北迁有违天意,此故定为天祸,万岁很不开心,后果比较严重。”

“有多严重?又暴力了?”

黄锦表情微妙地点点头,默默竖起三根手指。

我暗暗松了口气:“才打了三个,没多严重。”想当初为了给自己的亲爹争个名分,他可是创造了一日廷杖六十八位大臣的历史记录。

“咳咳,是……杖毙三个。”

啧,几天不见,脾气见长。我秉持着理解万岁的心态理解万岁:“除了打人,圣上还有其他反应么?”

黄公公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小眼睛:“有,酒。”

————

乾清宫内,眼前一片黑漆漆,身上一阵冷飕飕。

“怎么搞成这样?圣上受得了吗?”

黄公公声若蚊蝇:“前两日陶道长卜卦,说圣上不易近火,这不,立即下旨把暖炉撤了,连宫灯都只点两盏。”

他听风就是雨的德行我早已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个陶道长又是哪位大忽悠?”

“哦,邵真人重病抱恙,所以特别推荐了他的好友陶仲文陶道长代为侍驾。”

呵,道可道,果然让他着了道。

黄公公觑着我冷掉冰渣的脸色,正打算再补充两句,就听殿内响起一声惊雷:“滚开!别碰朕!”

连御医都往外轰,黄锦瞬间急了眼,猛地推我一个趔趄:“万岁爷,陆大人来了。”

“……微臣陆炳,请圣上安。”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醉鬼蔫蔫得耷拉下眼皮,已经东倒西歪的身子又往龙榻内侧拱了拱,嘴里嘟嘟囔囔全是零碎:“阿炳……阿炳烦极了朕……他才不会来这……”

果然还在怪我前些时日劝他远离修仙成道的事,与我单方面冷战半个多月,一见面竟是这般不争气的模样。

我未及开口,余光就瞥见黄锦带领排成排的众宫人一溜烟退至殿外,走之前还不忘“体贴”地关闭殿门。

关键时刻出卖队友!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闲杂人等撤退之后,本就清冷的大殿更加阒然,只有榻上传来阵阵不安分的窸窸窣窣,偶尔冒出一个韵味悠长的酒嗝。

我决定以逸待劳,静候他继续作妖。

所幸他并没让我等太久。

一个翻身,低声喃喃:“渴了……”

我挑了挑眉,可乐?什么可乐?

又一个翻身,有气无力:“水啊……”

本打算再装聋作哑十五秒,然而这家伙妖娆的尾音一转,脱口便是一声“阿炳……”

真是个磨人的麻烦精!

默念爱与和平,我把他扶起倚在肩膀,连着灌下一整壶凉白开。简单粗暴,但很实用。可能是被水呛的,也可能是被尿憋的,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这位醉醺醺的九五之尊终于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对焦半晌,总算认出了我的脸:“阿……陆卿?你在这做什么?”

我眼睛一眯,肩膀一歪,屁股一抬,两脚一迈:“臣告退。”

“等等……嘶!你给朕站住!”

切,站住就站住,老子还会怕他不成!

扑通一声,我转身就跪,动作娴熟,姿势标准:“圣上有何吩咐?”

他尽量优雅地从榻上爬起来,揉着头,沉着脸:“朕留不住你了?”

“臣不敢。”

“呵,不敢?”他摇晃着满身的酒气,沿着S形路线踉踉跄跄挪到我面前:“连老天都与朕对着干,你们还有什么不敢!”

天将降大锅于斯人也,必先让你懵逼。

那帮不怕死的触了逆鳞,关我鸟事!老子怎么就成了“你们”了!

虽然好气又好笑,但我知道他是因为心不痛快,更清楚他不痛快就会让别人更不痛快,所以眼下第一要务,便是要让他痛快痛快,顺便把自己从“吃土”的黑名单里彻底删除。

“世人皆道,天意难违。微臣以为,圣上便是大明的天,忤逆圣意便是逆天而为。”

他侧过头不看我,雾蒙蒙的桃花眼盯着摇曳的烛光,眉间喜怒尚不分明:“继续说。”

“显陵之事实乃天赐良机。既然北迁无望,圣上不如将太后棺椁送至显陵与献帝合葬,并以此为由将显陵扩建翻修,于情于理皆能堵住悠悠众口,龙威以彰,仁孝可慰,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以我十多年的侍驾经验,让他高兴非常简单,八个字:随心所欲,予取予求。

说白了就是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他想干什么就挺他,别讲大道理,也别瞎哔哔。

理论无比正确,奈何实际操作颇有难度,最大的阻碍在于,普天之下,还没有谁能钻进他的肚子当条蛔虫。

居功自傲的夏言自以为能,很快就被骨感的现实撞弯了腰;功成身退的霍韬能而不为,奈何谨小慎微又短命;德高望重的张璁潜能耗尽,老了老了才知道急流勇退有多美;鬻宠擅权的严嵩蓄能待发,去之貌似有些可惜,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百里挑一的人才都没摸准他的脉,是因为这家伙惩奸除恶也好,选贤任能也罢,全凭心情而不是理性,没有划分政治阵营的标准,也没有控制朝堂衡平的手段,只有一刀切的喜欢或讨厌。

说好听点叫赤子之心,说真实点就是有权,任性,肆无忌惮。

比如接下来。

“陆卿,让黄锦进来,朕要拟旨。”

被突然点到名的黄公公步履蹒跚,皱巴巴的老脸上难掩惶恐:“万岁爷,您吩咐。”

“随你怎么便遣词琢句,思想主旨就一点,十日之后,朕要南巡,移驾承天府。”

南巡?

黄公公与我相对形成二脸懵逼:“万岁爷为何突然有此新颖的想法?”

“修缮显陵如此重要,主事的杨保难堪大任,偷工减料也就罢了,万一他直男审美怎么办?朕思来想去,还是亲自去现场把关比较靠谱。”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圣上,杨保是太监,与直男无关。”

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非也,生理不健全,更容易跑偏。”

黄公公: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呢。

然而身为皇家保镖大队长的我连假笑都保持不住了:“圣上,承天府远在千里之外,万金之躯不容儿戏。”

斩钉截铁:“这是朕的事,与你无关。”

“近日南方各地纷纷奏报,贼寇猖獗,乱民为祸,安全隐患实在太多。”

理直气壮:“这是你的事,与朕无关。”

这回彻底没得聊了。

想一出是一出。他上下嘴皮一碰,劳民伤财不说,镇抚司的所有部署要全部推翻重来。

十万锦衣卫是他们家的吗!是的。

当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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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清宫回来,我的脸色应该不算好看,否则陆章也不至于一见面就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大哥,您没事吧?”

顶着满脑门官司的我:“没事,刀拿来……这是什么?”

“您走后没多久,司礼监吕公公送来的,说是圣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今日交给您。”

接过这把沉甸甸的御赐宝刀,我竟有些哭笑不得:都醉成一滩烂泥了,他竟然还记得。

一如过往的二十三年,每至我生辰之日,这货总会捯饬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意思意思。去年一支做工精细的象牙笛,前年一盆造型别致的矮子松,往前追溯还有画像,木雕,书签,风筝……

倒谈不上多么贵重,但毕竟是天子亲制独一份,要是哪天混不下去了,随便卖卖就能抵过十年口粮,从升值保价的角度考虑,他送多少我收多少,没几年便攒下了一大箱。

记得去年我偶染风寒,卧床无聊,正准备打开箱子清点一下家底,被突然上门送药探视的他撞个正着。

“多少年前的破烂了还如此宝贝,陆卿,你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我张嘴就来:“这些都是圣上的心意,微臣此生必珍视之。”

犹记得那时一脸不屑的他,眸中满溢着藏不住的笑。

然后第二天便赐了个超大型号的金丝楠木柜,说是藏宝专用,保修包换,满了再添,无限量供应。

我……不服不行。

陆章继续履行传声筒的职责:“吕公公说,吹毛断刃的宝刀固然珍贵,但更可贵的是,这刀柄上的紫苏穗子乃是万岁爷亲手所系……大哥你不高兴吗?”

“高兴……”

“那你一副要砍人的表情怎么解释?”

“……高兴坏了。”

要是在正经事上他也有这等用心该多好。

陆章没心没肺地泛着酸气:“啧啧,大哥,圣上可以说是很宠溺了,生辰贺礼送完一样又一样。”

“嗯……嗯?”

陆章不说我竟没注意到,不远处还立着个小公公,手端的托盘上一团毛茸茸。

我连忙上前行礼:“公公辛苦。”

“陆大人不必客气,这件御寒裘衣是圣上前几日吩咐尚衣监特意为大人赶制的。”

“为我?”

“正是,万岁说冬日夜寒,大人当差辛苦,理应嘉奖。”

送走了尚衣监的公公,陆章又蹦出来挤眉弄眼:“哎呀,咱们锦衣卫日日轮岗,谁都有晚戍的时候,怎么唯独大哥您这么突出呢!”

我窝着哑火一脚踹过去:“少废话,通知兄弟们明早开会,不许迟到!”

“得得得,就去就去,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夜风习习,凉意涔涔,我的脑子被他搅得乱七八糟。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我却觉得伴他如伴猫:执拗、黏人、死傲娇!

高兴时眉开眼笑,生气了从不责骂,平日里更不吝啬居高临下的体贴入微,冷战是这家伙对付我的唯一途径,还总以他主动示弱不了了之。

赏金赐银,升官进爵,百年不遇的好声好气,一股脑地便宜了我。入宫十余载,上到内阁首辅,下至浣衣宫女,无人不晓:万岁爷生气了要找陆大人,泻火,万岁爷高兴了要找陆大人,说笑,就连万岁爷无聊了,也要找来陆大人,大眼瞪小眼地陪着干耗。

别人艳羡不已,本人苦不堪言。

是因为我讨厌他吗?

可能吧。

毕竟浪费大把的美好时光去敷衍一个智商忽高忽低、情商若隐若现的中二少年,即便没有阴谋论者臆想中的那般复杂,也没有人民群众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说到底,他是个惯于制造麻烦的主子,而我恰恰是个擅于解决麻烦的奴才,如此而已。

可如果真的仅此而已,我的厌与不厌,又有什么区别。

—————

“我的儿,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守住万岁爷,守住他,你才能守住整个陆家。”

“娘,阿炳记住了,您安心去吧……”

从睡梦中惊厥,全身已是汗津津的一片。

我的生母,他的乳母,我们共同的阿娘。

十年间,母亲病逝前夜千叮万嘱的一幕总在我脑海中循环往复,神思不安时愈发频繁。

陆家三代效力朝廷,祖父生前仅混了个七品的副千户,父亲英年早逝,好歹官至锦衣卫指挥佥事,好似我生来注定要背负光耀门楣的使命,而守住陆家也便成了留在他身边全部的意义。

二十三年前,我首次迈入兴王府的大门,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挪进来,就听见横空飞来脆生生的“阿娘”。

母亲迅速松开了牵着我的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疾步行进,下一秒就将不知哪来的毛头小子搂进怀里:“一年未见,殿下长高了,身子还是单薄了些。”

呵,我竟不知一向严词厉色的母亲还能如此温言软语。

赖在母亲怀里撒娇的他笑得跟颗烂白菜似的:“阿娘不在,吃饭不香。”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正在思考以哪种姿势假摔更能刷出存在感,忽然脚下一轻,整个人被不知从哪伸来的一双手猛地托到半空。

母亲听到我的喊声,回过头也不慌张,恭谨地屈身行礼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知你今日回府,熜儿特意辞了早课,非要亲自来接。”这位脾气极好的兴王爷索性将我扛在肩上:“这就是阿炳么,活泼可爱,模样也好,多大了?”

母亲柔声下气回道:“过了今日就满七岁。”

“巧了,明日便是熜儿生辰。”兴王将我轻轻放下,招手唤了一声:“熜儿,来。”

他一改母亲怀中软塌塌的样子,瞬间站的笔直硬挺。

“你年长三岁,今后要对阿炳多加照顾,知道吗?”

“熜儿明白。”

兴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满头呆毛,似笑非笑地对着母亲感慨道:“阿炳褐瞳赤面,非常人哉,蒙以养正,必成栋梁,以后便留在府里吧,有他陪伴熜儿左右,本王放心。”

母亲大喜过望,再次屈身叩拜:“奴婢多谢王爷恩典。”

年幼懵懂的我尚不明白鸡犬升天的道理,只会照葫芦画瓢,然而两膝还未着地,身后突然响起铿锵有力的一声“你不能跪”。

这颗白菜不知何时已戳在我面前,凶巴巴的大眼睛盯得我全身发麻。

四目相对,又是一句:“你不能跪。”

兴王见他如此反常,蔼然问道:“熜儿有话同阿炳讲?”

“是,但孩儿想与他私下说。”

兴王沉思片刻,笑了笑:“也好。”

母亲向我皱了皱眉,暗示我不要造次后便随王爷一同离开。

首次独处,天知道我的膝盖还勉强维持着某种要弯未弯的诡异弧度。

他的音量不大,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强劲且沉重的压迫感:“你刚刚为何要跪?”

我懵懵懂懂开口:“母亲说过,奴才见了主子,应当如此”。

“谁是你的主子?”

“.…..不知道。”

“那你为何下跪?”

“.…..不知道。”

“你这家伙为什么傻乎乎的?”

要不是母亲多次吩咐过寄人篱下就要仰人鼻息,小爷我早就一巴掌糊过去了:“.…..不知道。”

“十万个为什么”的他绕着“十万个不知道”的我整整转了八周半,忽然多云转睛:“适才听阿娘讲,今日是你生辰?”

我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这喜怒无常的家伙好生奇怪。

“那我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我心中警铃大作:“什么?”

他端起一副架子:“你不是不知道谁是主子嘛,从今外后,有我当你的主子可好?”

这算哪门子鬼扯的大礼!

见我颇为决绝地摇头,他竟然还有脸诧异:“你不喜欢吗?”

脑子有病的才会喜欢吧!

见我低头垂眼不吭声,他凑得更近了些:“我成了你的主子,以后便没人敢欺负你。”

昨天刚把邻家小霸王揍成小王八的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想笑。

他不厌其烦地继续给我洗脑:“功成名就,富贵荣华,只要你肯听话,我都可以给你。”

有听没有懂的我明确表示对这些四个字四个字的低级趣味毫无兴致。

见我依旧不为所动,他开始慌了:“那…….你自己说,到底想要什么?”

盯着对面这张自带风花雪月效果的皮囊,我脑子里忽然冒出隔壁王婶子常挂嘴边的一句戏词“此生若得良人伴,只羡鸳鸯不羡仙”。

脱口而出:“良人。”

“狼人?什么狼人?”

字正腔圆再来一遍:“良、人。”

毫无概念的他:“良人是什么人?”

假装内行的我:“就是,就是……愿意此生陪伴我的人,你给不给?”

他倒痛快:“给。”

我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得如此干脆,你这分明是糊弄人!”

“啧!”他蓦地恼了:“不就是想要人陪么?定能给你找来一个。”

我最喜欢的就是呛火:“你若找不到呢?”

“找不到……若是找不到,我当你的良人,总可以了吧!”

盈盈玉立的小殿下气势汹汹,落在我眼中却是个张牙舞爪的白瓷娃娃,易碎易爆炸。

他看向我,循循善诱:“如何?”

我回望他,从善如流:“成交。”

接下来的动作和对话顺理成章。

“阿炳给主子请安。”

“嘻嘻嘻,起来吧。”

少年不知愁,更不知何为荒唐,垂髫之年,一言一行都是儿戏,唯独这一幕这一场,从此没了反悔的机会。

东方泛白,晨光熹微,我翻开热乎乎且湿漉漉的被窝,卸下床头悬挂的御赐宝刀。

刀锋微凉,未曾沾染血腥的气味嗅上去很是干净,就像昔时那个嚷嚷着要将自己赔给我的少年郎,一如融于手心的初雪,冰莹透亮,即便不算温暖,至少还是干净的。

—————

如他所愿,二月初春,数万人的南巡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紫禁城。

即便遂了心意,这家伙一路上也没个消停。

先是罚了失于迎候的顺天府治中潘璐,然后逮了批评他怠玩不恭的御史胡守中,走走停停,一路上不知摘了多少倒霉蛋的乌纱帽。

随行的官员也未见得好受。强弩之末的夏言在首辅位子上如坐针毡,风头日盛的严嵩更是谨守本分小心翼翼,所以即便这位放飞自我的万岁爷行差踏错失了分寸,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忠奸两派都不肯强出头,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直到他把我的上司陈寅骂了个狗血淋头。

“抓个人都这么费劲,留你何用!褪去蟒衣,就地革职!”

说句良心话,陈寅是个老实有余而灵活不足的憨人,出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除了这次没有及时将他看不顺眼的某位官吏逮捕归案,并无大的过失,更何况“临阵换将”是行军大忌,万一生出事端,有他后悔的!

“圣上明鉴,陈大人尽忠职守,劳苦功高,若因如此小事免官,只怕数万锦衣卫都会为此心寒。”

大概太久没被人顶撞,他竟然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陆卿是在驳斥朕?”

“臣就事论事而已,且不说陈大人罪不至此,即便圣上要罚,也不急于一时,此次南巡安防是由他亲自布置,若此时革职,只怕贼人趁机作乱,于圣上安危有损。”

他毫不在意:“没了陈寅,不是还有你么。”

我毫不避讳:“若在宫内,臣自然能护得圣上周全,可如今途中多变数,臣没有十足把握,不敢妄言。”

这家伙的狗脾气又上来了:“既然不敢妄言,也就不必多言!”

我并非不知道再争论下去的危险,可事关重大,不能让他再任性下去:“圣上,臣……”

在他额头青筋凸显之前,一直在旁冷眼围观的陶仲文忽然横插进来:“万岁,贫道有话要说。”

看在道教仙尊份上,他稍稍敛了怒气:“讲。”

“贫道曾经卜示,圣驾不可近火,不知万岁还记得否?”

“当然记得,前几日入驻赵州和临洺行宫,都在半夜三更走了水。朕已下令,凡有明火处,必有人戍守。”

陶仲文摇了摇头:“目之所及的明火虽有隐患,却非关键,不属大碍,贫道只想提示万岁要格外留神命格为火且名中带火之人。”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这句话的针对性还能再明显点么?

黄锦、陆章、夏言、严嵩,就连差点成为阶下囚的陈寅都向我纷纷投射出同情中夹带排挤的目光。

他瞥了一眼瞬间沦落为众矢之的的我,脸色未变,语气不善:“朕命格为火,名里有火,依道长之意,朕连自己也要防备,岂非荒唐。”

许是护短的意味过于浓厚,满堂寂静瞬间被起起伏伏的轻咳声打破。

陶仲文提了声调:“万岁误会了,贫道的意思是,如遇这样的人,应该将其时刻留在万岁身边才是。”

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为何?”

“挡灾。”

这回包裹我的层层目光除了同情之外,真的只剩下同情了。

陶仲文继续答疑解惑:“万岁的生辰八字是天定,贫道据此推算,近日必遭火灾缠身,但只要有人守在万岁身边抗住此劫,即便圣上真的遇险,定能化险为夷。”

黄公公喜上眉梢:“万岁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堂下的围观群众紧跟着排排跪,声声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锦,就你长嘴了是吧!”他猛的一嗓子,吓得满堂文武瞬间失声,“到此为止,若有人胆敢在背后议论,一律以忤逆论处!”

堂下如鸟兽散尽,我继续跪在原地。

刚刚那声怒吼像是耗尽了他全部气力,导致此时的他羸弱地有些不像话:“朕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么,怎么还不走。”

“臣有话要说。”

他把脸别过,大手一挥:“行了,朕不会怪罪陈寅,事已结,你走吧。”

“臣要说的不是这个。”

“回京后亦不会降罪于他,朕一言九鼎,你可以走了!”

“臣要说的也不是这个。”

哗啦~

他一掀桌子,茶杯果盘摔了满地:“陆炳你有完没完!朕让你走你就走,明不明白!”

“臣明白。”

“还不快滚,想抗旨吗!”

我盯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一头磕下去:“是,臣想抗旨。”

“……黄锦!传朕口谕!即日起,陆炳调离御前,非传诏不得觐见!”

黄公公觑着主子黑漆漆的脸色,纳闷又郁闷:“万岁爷,您打算怎么安排陆大人?”

“没安排,随他选,越远越好!”

—————

这便是做皇帝的好处,想见谁见谁,若是不想见,怎么也碰不到面。整整五日,他就像消失了一般,除了路过的随从偶尔谈及两句万岁,完全无迹可寻。

终于离开了这个讨厌鬼麻烦精,我却丝毫没有体会到得偿所愿的快感。

陆章这混蛋,刷着马背也不肯消停:“大哥,万岁爷到底什么意思,平白无故赶你走,既没革职,也没调任,更没说让人去哪儿,后勤部门虽说比锦衣卫轻松些,可毕竟不是个正经差事啊。”

我兢兢业业地搅拌饲料:“都是奴才为主子效力,分什么正经不正经。”

“唉,以前伺候龙,现在伺候马,你倒真想得开。”

想不开又如何?总不能拿刀逼他说出“不舍得让你挡灾”这种毁人设的蠢话吧。

望了望天地相间的余晖,我扯过缰绳低声嘱咐道:“今夜圣驾驻在卫辉,行宫格局复杂,你们当差一定要格外仔细些。”

陆章大次咧咧地跨上马背:“放心吧大哥,今夜由陈大人亲自值守,绝对不会出事。”

一语成谶。

未及三更,前殿后廊,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走水了!救火啊!”

从营帐冲出来,我还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睡醒。

四散奔逃的宫女,张皇无措的内侍,整座行宫笼罩在火光之中,滚滚浓烟把漆黑夜色染成了修罗道场。

沿着熟记的路线,我逆着人流寻到寝殿,焦梁断柱,残破不堪,只剩下十几个锦衣卫勉强维持着混乱的局面。

我一把将灰头土脸的陆章拽了过来:“人呢!”

陆章的飞鱼服上不知烧出多少窟窿,此时此刻半懵半傻,两只眼睛一片灰蒙:“谁……”

“万岁爷呢!”

“不……不知道,我们还在找。”

“MD,要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用!”

如果时间允许,我一定把他身边所有人的脑袋卸下来轮流当尿壶。可眼下只有一门心思,所以陆章拼死也没有拦住我独自冲入火光冲天的寝殿。

“圣上!圣上!咳……厚熜!”

“阿炳!”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乳名可以如此动听。

拨开一室残骸,踹开满地狼藉,我总算找到了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九五之尊。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伤到哪了吗?”

他瞪着一双受惊幼兽般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委屈巴巴,被我紧紧圈在怀里,难得听话地一动不动。

简单飞速地检查一遍,确认他除了受惊过度,全身毫发无损,我才终于找回了呼吸。

心情得以平复,局势却不容乐观。

破门而入之时,殿内已然火势凶猛,此时想要全身而退,再带上一个站都站不住的他,谈何容易。

我还在绞尽脑汁,他偏要火上浇油。

“谁让你来的,马上滚出去。”

啧,好一句冷冰冰,若能用来灭火,效果肯定不错。

我懒得废话,一把将竭力挣脱的他用强按回怀中。

“朕让你滚!”

和个刺猬一样,抱着也不舒服。

我的耐心已经耗尽,索性扯过地上散落的宫绳捆他个结实,又把榻上的棉被泡入浴盆浸透,捞起来将他裹得密不透风。

一个人外加一条被,能不能背出去这两百多斤,全凭造化。

“陆炳,放朕下来,听到没有!”

他脚下一踹,我身子一歪,险些把两条命都交待在这里。

“闹什么!老实点!”

借这声怒吼,我利落地处理着戳进体内的尖刃断木。

他的确没听到我极力压制的呻吟,可血腥味被火烘烤后会格外明显。

“……你受伤了?”

我咬紧牙关,将下滑的他往上托了托,继续踉跄前行。

背后没了声音,却湿了一片,唉,黏黏糊糊,真是麻烦:“哭什么?马上就出去了。”

他伏在我耳边,喃喃开了口:“当年陆叔父为了替我拦下刺客而死,没过两年,瘟疫横行,阿娘又因照顾患疾的我染病而亡,为了护我周全,你勤练刀剑武功,落得伤痕累累,入宫之后更加辛苦,披星戴月,舍生赴死,阿炳,你陪朕二十余载,可有过一刻安宁,我让你早些离开,为什么不听话。”

他不说,我不知,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竟混得如此凄凄惨惨么?

“想留下,自然就离不开了。”

他继续抽噎着:“为什么想留下,你不是讨厌我吗?”

没错,我讨厌他阴晴不定,讨厌他忽冷忽热 ,讨厌他并非英明神武的明君,而是令我牵肠挂肚的冤家。

但讨厌一个人和守护一个人矛盾吗?

他的气息喷涌在我的后颈,像仲夏的暴雨般潮热。

“厚熜,其实我……”

“万岁爷!真的是万岁爷!快快!快来人帮忙!”

“黄锦!手轻点你会死啊!”

“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赶快派御医查看陆卿的伤势,他若有个好歹,你们都得陪葬!”

跨越生死,他还是那个一呼百应的天子,我还是那个如履薄冰的仆从。

一切像是恢复如初,又好似完全不同。

毕竟我彻底弄清楚了一件事:我留在他身边,并非为了光耀门楣;他留我在身边,也不是为了消灾避祸。

至于究竟为什么。

呵,无论是守护对方,还是被对方守护,守护本身不就是一种不需要意义的意义么?

后记:

陆炳,明朝锦衣卫都指挥使,其母为明世宗朱厚熜乳母,嘉靖十八年随驾南巡至卫辉,夜里行宫失火,陆炳冒烈焰背负世宗脱险,深得世宗恩宠。嘉靖三十九年去世,谥武惠,赠忠诚伯,是明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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