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节度使

(一)

我所见的这片湿地是衰弱而逞强的。白色水鸟支着细瘦的双腿心不在焉地觅食。烧红的晨曦下女人们穿着裹裙,垂着头在池塘里清洗如水鸟冠须般轻柔飘逸的长发,她们手上的繁复镯子穿水而过,在空中一甩,一个个溅出水花向四面八方去,状若水车欢喜尖叫的旋转。但她们已经太老了,美丽与岁月僵持,松弛的胸部与肚子上的赘肉僵持,预备着开始较量谁比谁先坠回呼唤衰亡的大地。

穿过贝叶棕和芭蕉树的种植园,我走进一片袅绕着炊烟的竹林,最后停在一丛竹子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是一个傣家姑娘在跳孔雀舞,我躲在这里看着,不敢上前打扰。

那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黑亮的发髻上簪着一支带叶的缅桂花,上身穿着一件蚕纱斜襟素服,盘花纽扣从脖根处蜿蜒而下;下半身穿着一条珠绣裹裙,上面绣着的是栩栩如生的蝶恋花。我存了存小心,拨开竹叶丛往外面一看,能看到她手上戴着的层层叠叠的佛珠、琉璃与陶珠手串,它们繁多而不混乱,随着她的舞动上下滑窜,像一栋伸缩如簧的烟月花楼。再往下可以看到她缀满铜珠的编花脚链在日光下浮光跃金,如同一面璀璨的沙金湖,镂空的麻面凉鞋点踏在满地竹叶上,比柳絮的坠落更接近一声轻言细语。

曼妙的舞姿。纤长的手指精巧地撮起来,点在被她感染得柔软起来的空气中,细软的腰肢、脖颈、双腿,像柳条一般轻柔地涤荡在微风的波纹上。风的波澜从远处推送过来,荡秋千一样绕个弯弯的圈子又荡回去,温柔得不着痕迹。空气流过她身边的时候也要深深呼吸,再缓慢而谨慎地吐出一缕气来,唯恐吹得她美妙的动作发生哪怕一点微小的偏差。

“真像只机灵的金丝孔雀啊。”我在心里感叹道。

我是个矛盾的人,胆小却又猎奇,怕生却又控制不住对新鲜人事一探究竟的欲望。我偷偷跟随了这个陌生的姑娘,绕过郁金香花道,又穿越遍地金莲的庭园,再走过曲折的以槟榔树和椰子树为路标的马路,直至走到一栋竹楼前。估计她已走进房间去了,我慢慢地沿着木阶走上去。

她的房间。我躲在门后往里一看,油木地板一尘不染,天花板上倒挂着几把撑开的五色油纸伞,墙上有傣族民风壁挂和干草坠饰,红木梳妆台上熏着紫檀香,一支漆画的长颈花瓶里插着鲜嫩的莲叶莲花,搭在两边的柳条皱床帐子直垂到地上,那里面窝着一张雕花木床,颜色素雅的竹席和艳丽如春的花布枕头相映成趣。

眼前这个如同仙人住所的地方竟令我忘乎所以地走了进去。

房间的竹帘外是阳台,由一排缀着稀落苍苔的木栏围起来,拼木地板上摆放着一个刺绣团毡,毡子周围散落着几朵黄蕊白瓣的鸡蛋花,四层旋转花架上的粗陶花钵里种着水仙、地涌金莲、桔梗和文竹,旁边的木质案板上放置一个旧铁皮喷水壶。屋顶两边尖尖的檐角上分别用铁钩挂着一盆吊兰,纷披下的茎叶把阳光篦进来,仿佛两个不够严苛的懒散守卫。

这时她感觉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转过身。我看到的是一个面容清丽如水的傣族姑娘。她的笑容明艳灿若桃之夭夭。我因为这毫不礼貌的一瞥而羞惭地低下头去,下一秒却忍不住又缓缓抬头看上去。俏丽可爱的下巴,辍隐辍现的清浅酒窝,微翘的鼻尖,黑亮圆杏眼,卷起的长长睫毛,淡淡烟柳眉,温润恬静,清新可人。

“你好,我叫向忆。”我尴尬地说。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十八岁了,你呢?”

“我十九岁,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姐姐。”

“姐姐,我叫叶樱。”

她的声音是切实的,脆生生的,像两粒拿在手中把玩的光滑圆石的磨蹭声,再去回味又觉得那其实是缥缈无着的语气,声音在空气中忽然地绽开,是盘子上盛着的的珍珠忽然的滑落,爽脆利落地来,声音在四面袅袅不去,又有山中轻雾的朦胧,恋恋不舍地消散去,声音是山溪流泉溅落苍岩时天真惊喜的叫声,也像密林中夜莺迂回缠绵的啁啾鸣啭。

那是叶樱的声音。

“向忆姐姐,我正要去喂孔雀,你跟我一起吗?”她向我提出邀请。

“好的。哦……谢谢。”

叶樱于是带着我这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一起去浅水湾喂食孔雀。

真是一种看久了便教人不知身在何处的动物,没有急切仓促,站在空气里,弥散着生命最原始的安宁。这就是孔雀。视野极处的天穹带着一种泛绿的蓝色,颜色褪下来,流淌下来,慢慢染上孔雀的羽毛。

叶樱抱着一个盒子站在水湾的边缘,像个守望归航的人一般笃定虔诚。她含着邈远想望的目光令我感觉沉静。

这是我来到傣族村寨的第一天。在心灰意冷后逃离到这个地方,我没什么好高兴的。事实上此刻我也并没有在笑,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时,心里袅袅婷婷地升起一股凄凄的、静静的温柔。

在我们相携回到她家的路途上,她问我:“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

“不,没有那么正经的。我就是想来这里看看。一直很喜欢民族村寨。”

“这样啊。你有什么想去看的风景可以让我带你去。我没有上学了,在村子里做导游。你是学生?”

“嗯,今年读大二。”

“你是学什么的?民族文化吗?”

“不是,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专业。要是真有,倒后悔当初没选它了。我是学英语文学的,也写小说,用中文。”

“你是作家?”

“不是,我只是一个想成为作家的写作者。”

“加油。”

“好啊。谢谢你。”我笑着说。

我和叶樱很投缘,她是个纯真和善的姑娘。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带着我去看了热带森林和这里最大的一个植物园。她说她喜欢上一个从外地来这儿的男人。他叫古奕,大概已经三十多岁了,曾是杂技演员和竹笛演奏家,现在是流浪的卖艺人。

在两栋傣族竹楼间的竹林小花园里,叶樱拉着我去看古奕。我第一次见到的他,走在一根踏绳上吹着笛子。那根踏绳的两端系在两棵树的树干上,约摸着离地一米高的样子。眼前这个仿佛生在诗画里的踏绳者走在上面略略摇晃,但并不厉害,他有着很好的平衡感。叶樱盯着他这个人看,我却被那根笛子的最后一孔坠着的浅青流苏穗子吸引住了。它摇摇晃晃,如同古代女子的玉钗步摇。

“你看,他的样子和别人的多不一样啊。”叶樱对我说,眼睛却并不看我。

我仔细看去,古奕的相貌确有几分古时人的俊逸,装束也与别人不同些,穿着烟灰色交领薄袍和藏青色棉布鞋,浅青色腰带的尾端飘逸追风,墨竹发带系在半扎起来的头发上。

“他还留头发呀?”我有些惊奇。

“是啊,我喜欢他这样,像一个古代的诗人。”

“嗯,怎么看都有点嵇康的感觉。”

古奕似乎也看见了我们,跳下踏绳向这边走来。叶樱赶忙躲到我身后去。

“你们?哦,你们好。”他说着,近了,更能看见他长得俊朗毅然,温润如玉,虚虚实实不可触摸的样子,孤傲冰冷的轮廓上嵌入一对脉脉含情的双眼,仿佛一座涌流温泉的皑皑雪山。

我回头看了看叶樱,她早已羞赧得双颊绯红。于是我对古奕说:“你好。下午好啊。”

“你们来这里看孔雀吗?”

叶樱这时才走到前面来,笑着回答他:“算是吧。真好看。”

我走到不远处草坪上的一张木椅上去坐着,看他们谈笑风生,甚是融洽。竹林中似乎升起烟雾,也许是因为我眼睛的缘故。眼泪蒸腾出水汽,世界便氤氲在一派幻象中。两个一见如故的人儿,他们在一团朦胧里说说笑笑。渐渐地,他们消失,在那朦胧里站着的却是我和他。为了这久别的重逢,我赶忙擦掉眼泪,眨了眨眼睛,烟雾散去,是的,是他,这次我看清了。我向他微微一笑,低下头,眼泪又流下来。

(二)

他来自遥远的北方,来自黄土地与大草原交界的苍凉旷野,有一个忍耐痛苦的童年,有一个家庭意识淡薄,坚韧沉默的父亲。他形容自己是一座冷山,是“沉默如同树桩的人”。他形容我是“一根带着致幻剂的玫瑰刺”,是“花房姑娘”。他从遍野羔羊的纯净土地上来到这座城市,用高考志愿上六分之一的概率遇见我。

他叫段啸成,长在阴山北,我在阴山南。后来我总对自己呢喃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站在窗前看着万千灯火,看见车流如织,人影如蚁。火车开过去,拉长了城市的荒芜在我眼前,火车开过来,穿过我的心然后离开。

他在身后轻轻抱住我,下巴上的胡茬蹭着我的脸颊,宽大的手掌给我最踏实的抚慰。此时此地,身边有这么个人,他令我痴迷,令我为他做一切都甘愿,哪怕是纵身跳下这二十几层楼的高度。可是没有任何原因的,我心上突然一阵不安。太渺小了,我和他,在这芸芸众生的对面,太渺小了。

如果没有他,这世界上或许就没有我。如果他不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为什么紧随而至这片人人孤苦无依的土地?如果人间没有他的爱,我为什么不再不可爱一点?明明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到底为了什么才契合得像一个吻一样?

我很爱他,就像我和他之间有一个“狠”字的切肤之痛,就像他是世间的最广阔而我却想以拥抱将他挤压成无,就像一滴雨沿着伞沿滑落下来,我就在那滴雨中看到他的背影刺在我心上的尖利棘刺,即使,他正是身边撑伞的人。

他提出要做饭给我吃。我坐在餐桌旁望着他忙碌的身影,恍惚迷离中就像在看一个多年前错过了的场景。他把瘦肉挑选出来喂给我吃,我没说我其实也喜欢吃肥肉。

“我终于知道想抱着一个人,对她说上一辈子情话是种什么感受了,就像快融化了一样。”他轻声地说着,硬硬的头发擦着我颈上的皮肤,那是我为之着迷的轻微刺痛。

直到有一天,热恋过后的理智终于现身的那一天,他对我说:“向忆,我得告诉你的是——当初我和她就快要在一起了。”

“她是谁?”

“上次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的那个学姐何琳,她曾说要我把户口迁到这个城市定居,跟着她闯荡。”

“那你们为什么又没在一起?”

“因为那时你恰好出现了,而我选择了你。”

“现在如果我要你重新做选择的话,你选她还是选我?”

“如果我现实的话,就选她,因为她的家庭背景可以让我在这个城市的发展更为轻松。如果我不现实的话,会选你。”

“那你究竟是现实还是不现实呢?”

他沉吟些时,徐徐开口说道:“她已经不是处女了,而我想在教堂结婚。”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她跟她男朋友都同居了,这是很明显的事。”

“住在一起也并不一定得干出点儿什么出格的事啊。可能就只是住在一起,像我和我的室友一样。”

“你不知道。”他把我的身体揽过来抱着,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它能让我安静下来。每次当我想滔滔不绝讲话的时候,当我心有疑问的时候,贴着他的身体,闻到这个味道,就一个字也不想说了,仿佛这个味道是一句话——嘘,你要安静,静听流淌在我们之间那股清流的声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觉得上面这段对话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我虽不聪明,却也不是一个笨到不行的人,只是根本没想过他的心可以是那样充满恶意的。直到后来把这段话对别人说起,我才从他人口中得知他心里的恶。再后来,这些话在我心里成为他的“箴言”。每次一想到他,当我真的很想想出一个干干净净的他的时候,这段话却作为一个先声跑出来,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散,使我想到他的模样时也听到他说这些话——不灭的背景音。

怎么可能呢?在我心里一直善良和勇敢的他,怎么会放下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感,说这种赤裸的话给我听。怎么会?他怎么会用非处女去形容自己最好的朋友,更何况那还是他爱的人啊。如果这番话被何琳听到,她该怎样地心痛?怎么会?我深深爱着的,以为可以保护我一辈子的人,竟是根本经不起依靠与信赖的?爱情怎么会比不过金钱势力?他是我的世上唯一勇敢的英雄,怎么也躲不过社会的交换法则?

我从未介意他无法给予我外物上的安全感,一直想着即使他不能为我提供好的物质生活,我自己努力也没什么两样,因为不管是男是女,人活着,本来就应该要努力的。多少次,我真的快要忍不住冲动问他,亲爱的,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自己努力呢?

想到我回答过父亲的一段话,只觉得自己可笑。父亲曾问起他的家庭状况,说他是个外地人,来自贫瘠土地上不甚富足的家庭,连一套房子都给不了我,怎么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呢?我回答他:谁来提供两个人所需的物质都是一样的,那些只是生活的背景。如果你和妈妈愿意为他买房子,在这个城市给他一个家,我就能把这个家当作是他送给我的一生的礼物。就算他负债累累,我也愿意和他一起承担生活的艰辛,因为本来就应该要这样的。

金钱是很好的东西,我也很喜欢它。但是就因为它很好,所以更应该被用在有意义的地方,即为所爱之人谋求幸福上。就因为它很好,我们更不能弄脏了它作为一种秩序与转换的使命,不能让它把人变成一种可悲的存在。

可是,段啸成不要有着平凡出生的女孩的忠诚交付,他要的是有钱有势的女孩背后的支柱。他不能做一个普通人,不能过那样为金钱奔波的一生,只因他生而为人的宿命不在这里。他是浪漫而自由的诗人,不愿把余生浪费在为生计而奔波周旋上面。我知道,也许他从前的生活过得太累了,这样的累有时使我怜爱起他,进而原谅起他来。可是真正独立的生活都还没开始呢,他都没有尝试过,就这么退却了。我爱的男人给不了我安定的生活,他甚至需要对别人依赖,那我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他不是一味追逐物质的人,只是不能让自己陷进无意义的、庸碌的为生计而消耗生命中。他是天生的诗人,只有处于一片不用为外物所恼的土地上时,才能度过与世无争,远离浮躁喧嚣的一生。他的生命充满诗意,不能陷入谋生的泥沼中。

可是,我才十九岁啊。第一次对一个男孩敞开心扉,第一次走进爱情的神秘宫殿。我把所有的理解与相信都倾注进去,却看见它们不被珍惜,零落成泥。我把所有看过听过的美好想望都倾注进去,却眼睁睁看着它们慢慢腐烂。

是的,我是嫉妒何琳的,因为她超越我而得到他更深的爱。但尽管如此,她的一切都让我讨厌不起来。一起修学双学位的时候,她坐在我后面。我原本因为她跟段啸成的纠缠不清而不愿搭理她,但是她微笑着主动和我说话。是我破坏了她和段啸成的爱情,她却没有因此而讨厌我。她比我漂亮,阅读我看不懂的《博弈论》,说话比我有分寸和见识,还比我宽容大度。有时候我会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人的纠葛是一场戏的话,她才应该是那个善良温厚的女主角,而我,却原来一直做着美好爱情的破坏者。该感到抱歉的是我。眼前这个完美无缺的学姐,她确实比我更值得被爱。

段啸成用一首名为《慕斯蛋糕》的诗歌来回忆他的前女友们,每一个都是拥有独特颜色与口味的一层。他以前从不写这样的文字,他从前的诗歌是为我而写,但如今是——他不能一坏再坏,他想让我自己痛苦地走开。

*(全诗引用,非作者所著)

《慕斯蛋糕》

不顾一切地走

是为了亲吻你的影子

撕一块夜幕铺在桌面

烛台上放几颗星星

刀叉拧成玫瑰

瓶口的风唱起情歌

今夜不谈远方细嗅思念

爬山虎拥着高楼的腰肢

绿色连衣裙瀑布般垂下

她微笑着躲在叶子后面

我安静的只想做她鞋子上的一抹绿色

有她一样的温度

像她一样的柔软

我抠着手上的一道老茧

这生长在皮肉里的时光

有打不断的骨头

你的长发淘漉出一片大漠

胡杨林站成你的发簪

西北的风拥着花瓣

潜入你温柔的梦中

……

妈妈,一颗心可以装得下几个人呢

她们都是出众的,而我平庸。她们拥有显赫的家世,而我平凡。她们热情自信,有着年轻女孩的率性开朗,而我甚至无法好好地与这个世界相处。她们是他手中鲜艳美丽的玫瑰,而我是孤芳自赏的野花。我一无是处,我一无所有。

他说他“行走这地不带着心来,是因为每一次停留,都割下一块留给别人”。他说他的第二个女朋友怎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说他的第五个女朋友怎样教他接吻。漫长暑假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不停对我重复的一句话是:“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现实了。”我在心里祈求着:不要再说了。我早已想好了结局,只要再让我多停留一会儿就好。再多一分,再施舍一秒,那就是我能心满意足来接受的结局了。我将在未来的某刻默默转身离去,内心满怀感激。

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是的,我成了你的绊脚石。但你不要如此迫不及待,就让我慢慢离开。

亲爱的,我不想绊住你皈依幸福安稳的双脚,只想停留地久一点,只想要一个可追忆丰厚往事的资格。我怎么会舍得拉上你一起,投进你不喜欢的生活的泥沼中去呢?难道我会不希望你能愉快地度过一生吗?不,不会的,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比谁都更爱你。愿意放下一切来爱你的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牺牲掉你的人生呢?

那时我就知道,他最终不会娶我的,除非哪天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足以使他不用在职场浮沉也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你们不知道,他不是一个软弱的或是内心贫乏的人。他是一座坚韧的神秘莫测的冷山。你们不知道,他就只这一个缺点,如果他不是这样的,那么他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一个人。你们不知道,他帮助别人从不计较回报,关切别人从来无需理由。你们不知道,他才华横溢,敏感细腻,对世界上那些毫不相关的痛苦感同身受。你们不知道,这世界上绝不可能再出现一个像他一样善良可爱的人。你们也不知道,故事结束的后来,就是因为我忽然想到他说“我一直相信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人。你有着别人没有的才华和想象力”,就是因为他的懂得,我才相信了自己应该去书写性灵之文,我才那么迫切地想要好好写作,只因为那是他相信我可以做好的事。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看见我的才华与灵性,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知道我是可以去做那些我不敢奢求之事的。既然他说是这样,我便也这样相信着,毫不怀疑地往自己此生的必经之路走去。是他给了我追寻自我价值的勇气,他温柔护送的目光有一个父亲的慈爱与信任,他说:“你应该自由,我不能改变你。”于是我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转身的瞬间眼泪落下来,努力绽开一个微笑,开始往远处的微光走去,那里有他指给我看的仙境。

因为他写现代诗,所以从未写过现代诗的我也开始尝试现代诗的写作。因为他说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的人格,所以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提醒自己要像他一样始终心怀善念,不能弄坏了我们共同的人格,因它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连接。

然而一旦想到我们注定不能走到最后,我只能叫自己甘心,然后惨然一笑。我以为,总还有那么几年时间的,在谈婚论嫁之前,他难道就不想要那么一段飘渺在空中,前后无着,如悬浮尘埃般的爱情吗?我可以把这一段当作一生,我可以抱着对失去的预知仍去沉溺于最后的流连中,因为——我很爱他。说“爱”,是刺痛的。我爱你,这句话说出来,需要疼痛狠心的用力。

那种等待什么却畏惧落空的心情,我曾形容它是把爱的花束拿在手里,甚至希望它是假的,可以永远在,直到我双手枯了。枯萎去的我的双手。

“我在想,这份爱让你变得不自由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用另一种关系相处。”他说。

“什么关系?”

“比如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哥哥。”

“可是我不愿意。”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我们一起去草原好不好?越南和阿富汗都没有去,那你带我去草原吧。”

“坏人还是由我来做吧。”他说。

坏人,不一直都是你吗?

最后,他答应要带我去草原。

有一次夜里,我们还没闹得这么僵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就在一瞬间,忽然看清了他的样子,变得很想念起来。于是我发短信给他说:我很想你,可以让我看看你吗?他说他很忙。于是我和朋友一起回宿舍。在路上,我看见他的身影。他走路的样子跟别人不一样,我看见那个背影,知道是他。可我不敢叫住他,因为他是在送两个女孩子回宿舍。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段路上,我看见他跟一个女孩走在一起,那时我也不敢叫他的名字,只是目送他们走出我的视线。这两次,我都这样看着他做了别人的守护神,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力来守护我。我看着他这样向前走去,唯恐身边的朋友也认出他来,否则她们又会嚷着要我和他分手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为他辩驳。每一次,当她们问我为什么不和段啸成一起过节,为什么一个星期都不和他见一次面,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被爱是可耻的。“一个女人若是得不到男人的爱,那么她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

我唯恐被段啸成看见,于是躲躲藏藏,又故意放慢了步子。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却还是撞见了他。我想转身离开,他却回头叫住我。

他说:“你为什么要跑开啊?我来找你。刚想给你打电话的。”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站了这么久都没打给我?我心里这样想着,嘴巴里却只轻轻说了一个“嗯”,然后转身跑开。朋友问我:“他为什么不追上来跟你解释解释。”我心想,他心里其实期待着我先提分手呢,怎么还肯解释?

他想让我离开,我却恬不知耻地赖着不走。我送他慕斯蛋糕,他就用“慕斯蛋糕”作为题目,写了一首回忆他一众前女友的诗,那样的情意绵绵足够心胸狭隘的我在无数个夜里于噩梦之中困锁纠结了。但我不能因此对他抱怨一句,只对自己说,他这样重情,所以我们分开后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记得我。他对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用了比对待我更温暖的方式,可是我安慰自己说那只是他泛滥的善意,是他比别人热情善良的地方。他从未做过一件令我感动的事,从未兑现过一个承诺,可是我总寄希望于以后会有的。他选择过其貌不扬,热衷于炫富,内心有浮华喧嚣的富家女;没有选择有着同等出身,生得美丽,善良可亲,温柔聪颖的学姐何琳。他爱何琳胜于爱我,可是她在有着一件他最在乎的东西的同时,却因为缺少了另一件他最在乎的东西而被他忍痛割舍。我失望于他的选择与不选择,却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他的偏执,这些并不能成为一个人的罪状。

某个夜晚,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于是打给他说:“把事情正式说清楚吧。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我们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他的语气令我内心一颤。

“可是我们在一个学生组织,以后会见面的。那要以什么姿态来相处呢?”

“不会的,我都不会去。我们不会见面。”

他问我还要一起去草原吗?我说不必了。

挂掉电话,我感到自己整个就像散架了一般,因为解脱,因为绝望,因为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令我措手不及后寒彻身骨。我们的爱情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中间还有长长的身体或心的距离。他还没给过我一个机会,一个了解我的机会,一个让我们之间生长出一份坚实的爱的机会。他以为自己懂得的我,是我对所有不熟识的人都只能显露的那一角。我爱的人,他从未尝试过要看到我的全部。我是不甘心的,自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却因为与生俱来的家世输了。原来我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是没有价值的,原来,我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输的。它不美好,像是一种嘲笑——对于“美好”有偏执的我,连爱情都不能得来一个干干净净的。可是要怎么办呢?难道要这样放弃自己执着追寻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吗?

冬季将至的时候,我去听苏打绿的演唱会,一场我曾以为会和他一起听的演唱会。听到《无眠》这首歌的时候,我拨通段啸成的电话,对他说:“五月天有次在演唱会上让在场的人打电话给自己喜欢的人,对他说这首《温柔》是唱给他的。所以,现在我打电话给你。这首《无眠》是送给你的歌。”

我曾在一个小说里写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你也是那种每晚入睡前都会想起某段往事,然后默默流泪的那种人吗?

谁在我的无眠里窸窣作祟,时光的作用在不同的人那里力度是不同的。

他在电话那头说:“你总是能旁征博引,把歪理说得头头是道。”

那首歌唱着:“你现在想着谁,有没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固执等着谁,却惊觉已无法倒退。曾经想一起飞,在自己心中盖了座花园,把你的一切都葬在这个地点,像条鱼——守在里面。守着幻影——葬在里面。”

那座花园,如今无人居住,它只能顾影自怜地美。只有我还偶尔走进去看一看,那个像谎言一样的天堂里,根本没有上帝。

像条鱼,演唱会结束,我像条鱼一样地游走在这个城市中。拥挤繁华的一切都如同交织的水草,在这里,人们相爱又告别,牵绊纠缠不够坚韧得使他们重新走到一起,也不够脆弱到使他们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在回家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的万家灯火,想起曾经我和他站在高楼上向下望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的那阵不安。芸芸众生,我终于从离地太远的爱的天堂里走下来,告别虚幻的仙境,走进芸芸众生那切实的爱恨情仇中去,大概这就是他口中的现实吧——没有谁是谁的天空,她只是他的土地,他在她之上才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可是亲爱的,你要那么多来自土壤的养料与支持做什么呢?你又不向往天堂。

某天他发消息给我说:“平安夜那天我看见你了。”

“平安夜是哪天?”

“就是圣诞节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教学楼的出口看到你穿着绿色呢子大衣,从对面台阶的顶层走过去。隔得远远地,我轻轻地叫了你一声,就像自言自语,你没有听见。”

“可我根本没有什么绿色呢子大衣。”

“那可能是我的幻觉了。我看到的你,就像走在天上一样。”

原来,他竟也会像我想念他那样地想念我吗?

后来,他说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我大叫一声那两个字,他就会赶过来救我。

他说走在路上看见的每个人都像我。他说,他爱我,就像我已深入他的骨髓。原来,深入骨髓的人也可以从缺失金钱与权势的漏洞里坠落出来,跌到地上去碾作尘土。木石前盟是否真就那么低贱?

他提出要见面,我拒绝了,不是因为不想再见到他,只是我知道这样让他了无牵挂地去继续生活也是一种祝福,是一种比藕断丝连更好的守护。每当那种心有不甘的委屈盘旋上心头的时候,我都问自己: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把爱的人留在身边吗?难道不应该是,从他所能获得的幸福中得到快乐,再安心地去寻找自己的吗?

寒假,段啸成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起有一次在学校里见到我和段啸成一起看电影。那个人没有见过我,以为他见到的女孩子就是我。那时我才知道,他在我们分手两个月之后就有了新的女朋友。原来,在他对我说那些情意不减的话的时候,在他仍旧默默守护着我的时候,在我以为自己还可以对他索求温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别人的爱人了。

我感觉自己又失去他一次。本来没这道理,可是道理,它并没有把世间的一切复杂走遍,它去不了的地方,是迷途的人永远也无法走出来的。

我变得易于流泪,像走进了“物哀”的世界,所见之景皆在叹息,它们的每个细枝末节都涂满悲伤的色彩。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再这么流泪下去眼睛真的可能会瞎掉,但哭泣是唯一奢侈的自我安慰了。只有在放肆悲伤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卸下一切忍耐,轻松自由的。

写作,可以是一种哭泣。写作,就是我的哭泣。

我把自己写的小说投给出版社和杂志社,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版或发表这些文字。每当我怀疑自己的能力的时候,就想起段啸成对我说“我一直相信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人。你有着别人没有的才华和想象力”。他还说:“神奇的文字,神奇的你,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因此尽管没人看得上我写的文字,尽管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太过糟糕,可是一想到他对我说的话,我便重又莫名其妙地相信自己,给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勇气与信心去坚持,去书写他口中的神奇。

即使只为回馈他的知遇之恩,我也要努力书写出最动人的文字。他的话不只是一种鼓励,更是一种对成败与否都理解的温柔护送的目光。哪怕他说我是天底下最最厉害的一个人,我也敢相信,不是相信自己,只是相信他。他不是不会出错的人,但就算所有人都跟他想的不一样,我也只相信他一个。就算所有人都否定我的才能,只要他愿意肯定,我就敢毫无资本地满怀信心。

在大理古城,我和一个流浪歌手坐在夜色下冰冷的台阶上一起大声唱歌。“斑马斑马。”我说,“我们来唱‘斑马斑马’这首歌。”那天是情人节,古城里一家名为“斑马”的酒吧里,有人唱了动人的民谣。情人节的晚上,我坐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第一次喝了酒,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发现自己是不会喝醉的那种人。在一团温润升腾的热气中,我对自己说,也许将来的某天我会变得有权有势,那时候的我应该会想隔着十年的距离,遥遥地,把手中拥有的一切送给十年前的自己,像安慰自己之外的一个女孩,让她不至于用社会的方式失掉校园里的初恋,让她不至于在一开始就对爱情失去信心。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管十年后的我再怎么快马加鞭皇帝诏曰,也救不下十年前被绑在绞刑架上苦苦喊冤的我。

直到最后一句,我对他说:“祝你此后,三餐吃饱,四季如春。”

最后一句,他说:“感谢精灵,感谢斑马,感谢相遇,感谢上帝在生命中的安排。”

最后,心里忽地多了许多感激。亲爱的,你说:“嗯,要快快乐乐的。”所以后来我总对自己说:“嗯,他说要我快快乐乐的。我得擦干眼泪,高兴起来。”

谢谢你爱我,我何德何能,长得不漂亮,眉间有痣,小腿上有疤痕。我有你不太喜欢的身高,总是戴着扎眼繁琐的手链脚链,总能把话说错,把事情做砸。我何德何能,因为跟你相处不久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爱你而变得隐忍又唯唯诺诺,因为敏感而易于感伤,因为欢喜而放纵欢腾,因为喜欢幻想而神思不定,因为性格多变而让你摸不着头脑。我学习不好还一无所长,我一事无成还无知无觉地悠游如同闲云野鹤。我没有什么好处,我一无是处。你却说只有我可以看见的东西,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有的都是缺点,我一无所有。你却说我心里有一个神秘园。是你说我做的衣服很好看,于是我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服装设计师。是你说我写的诗很美,它让你惊叹,所以我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诗人,所以我开始大量地创作诗歌。是你说我的文字很特别,于是我开始将感怀诉诸文字,奢望着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我从来平凡,没做好过一件事,你却比我还能看清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些细节原本微不足道,你却将它们从我的更平庸里筛检出来,将之捧到高高的地方去,让我在很高的天空上看见我生命中平凡与庸碌之外的另一些可能。

可是说到底,不管在你眼里我拥有什么,最重要的还是——我确实欠缺了一件你最在乎的东西,所以,我失去你,我委屈地、绝望地、永远地失去了你。嗯,是这样,我这样流着泪微笑地接受了它。

你知道吗,分手后的第二天是国庆节,离开学校的时候车里放着那首“忧伤还是快乐”,我就是在那首歌里离开我们根植记忆的土地,所以每次听那首曲子的时候,我就再一次离开你。你是我总也走不出去的风景,我用一生的时间无数次徒劳地离开你。

也许哪天我会彻底地恨你,可那又怎么样呢?我的爱尚且不能把你怎么样,那我的恨就更不能了。因为,爱一直是比恨更强大的东西。不,我不会真的把你当作仇人。只是恨,它有时能削减人的委屈,但它一直都是假的,委屈一过,便又归化虚空了。我用对你的恨来安慰自己的委屈。有人说一切事物都不够彻底,不够黑白分明。可是曾经我爱你,那是彻底干净的,那是你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的,也是我能在这个世界上给出的,最干净的东西。

(三)

初露晨曦的清晨,我和叶樱站在浅水边的湿地上喂食孔雀和白鸟。这些纯洁的生灵脚踩着湿软的土地,振翅而不飞翔。它们的翎羽展开是一个梦,合上是一个希望盎然的早晨。

半山的茶树园里有个露天小院,面向广阔蓝天和山下原野。花架上放着一盆一盆的多肉植物,由五颜六色的旅行杂志间隔开来。一只瞌睡的小黄猫安静地趴在地板上。不能怪它懒怠动弹,是煦暖的阳光哄着它入睡。我们在这里,在绿树掩映下的秋千椅上坐着吃早餐。树枝斜过头顶,一直向着前方湛蓝的天空延伸而去。眼前的白云似乎是漂浮于离田野不远的上空,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悠然走动,腆着大肚子检阅地里的收成。

我们吃朴素自然的食物。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热带水果,剥开了直接吃,弄得满手的汁水,再相视而笑。午餐是用青叶包好塞在竹筒里烧的鸡肉饭、金黄的炸玉米粒、菠萝布丁……食物带来对心绪的暂时忽略,在亲近它们的时候远离旁的悲喜。

绕过青青草坪,是一大片繁花铺陈的土地。一只大象在视线极处悠闲地经过。我们在这里采几株不同颜色的郁金香。我喜欢橘红色的,跟此刻天边的落日余晖一个颜色。

叶樱和古奕渐渐两情相悦,他们的爱情真好,像静谧流淌的水一样。只是叶樱也为他而哭过。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哭泣时轻轻抿着嘴巴,眼泪无声滑落,如同澄澈明亮的露珠潜行于青绿叶底。

“他欺负你了吗?”我问她。

“不是。他生病了,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

“生病也是常有的事,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生病都不怎么感觉痛苦。可是他,他被坏虫蜇一下,我都觉得是世界在狠狠地伤害他。”

她的油纸伞、他的竹笛、木筏、浮水莲叶和莲花。他们泛舟湖上,前往远处低矮的青山。叶樱在竹筏上唱着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纯净的音色在靡靡日光下如丝绒般消融人的意识。他听着她的歌,就像某个午后刚从廊下的一张凉席上醒来,不知今夕何夕的糊涂。

她唱《彩云追月》的时候,他吹着笛子为她伴奏。彩云的歌声和月之笛音,牵绊一路,一直追逐到遥远无人的荒野上去,共看地平线上的落落斜阳。

灼烧的熊熊夕阳下根须交缠的大青树,错综的落根是树与大地的情缘,细看下去仿佛是潺潺的——流动的红线。而站在菩提树荫下有种受着佛光关护的踏实感。他们在树上刻字。

叶樱对古奕说:“我刻的字是‘慈’。这是我最喜欢的字。它像一张含笑的脸把空中的罪恶与仇恨融化,也像一张厚实的手掌抚摸着因委屈而低下的头,传达着谅解与祝愿。”

她看了看他刻下的字,那是一个“和”字。

“‘慈’如果是一种充满爱意的温柔的蔓延,那么‘和’便是一种敛聚。慈之水倾千里野,润物无声,终将汇入象征‘和’的海洋,成全众生于佛之彼端的修行。”他说。

慈与和。

和是一种敛聚,他说。可是,他流浪,他流浪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古奕最终还是顺应生命之心的召唤,离开叶樱,去过他自己注定要度的那种漂泊生活。

叶樱问我说:“世界这么大,生活这么难熬,他怎么忍心就这样扔下我一个人?”

“他有自己活着的方式吧。”我说。就像段啸成,古奕有权选择他自己的人生。人活着,从来都有这样的自由。

“但是向忆姐姐,有时我忍不住由他的薄情联想到人心的冷漠。是啊,我们在这世界上不就该为自己着想吗。也许,上帝就是希望人这样自顾自地活着。”

“当你害怕人心的冷漠的时候,要记住它也只不过是个和你一般大小的可怜孩子,是让人心疼的伤口里的化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他们明白该如何去爱你之前,你要试着让他们看见真爱可以做到的事,这样就算是你在保护他们了。“

“有些人不需要保护,他们的心就像钢铁一样。”

“人心永不可能是冰冷坚硬的铁,只是被困锁在钢铁里的柔软。人心不是铁,你只要相信——它们是柔软的,并且就是因为太过柔软才容易改变形状。是的,人的心,就是因为太过柔软才会被世界改变形状。”我也这样对自己说。

“所有人都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可真是那样吗?我倒觉得绝对的坏人是有,就是不存在绝对的好人。”

“关于‘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这种说法,对你的意义只在于你信不信,而不在于这句话究竟对不对。要想活得更像大海的话,最好是盲目地相信这句话。是的,就算盲目,也要相信。”

“你相信吗?”

“我愿意相信。”

我们爱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心中不是没有真爱,只是生活里还有着别的追寻。我问自己:难道你就不希望段啸成能够在远离为生计困扰的地方,关照内心与文艺,像一个出尘的诗人般活着吗?难道你不像他一样,不管他要的是什么,都希望他能得到吗?他快乐就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结局了,难道由别人来成全他一生所执的那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如果爱尚且留不住他们,那还有什么能帮我们留住他们呢?他们注定要离开的。

再见是一首歌,我说,一切失去都饱含祝福,一切祝福都写满痛苦。我说,忘记并非难事,只要如此度日,梦就会自己美好尽失。我说,我爱你,这是徒劳的用心。

生活与爱人,有时世界非要他做这个选择。但是爱,并不总是输。但是生活,并不总以不美的方式来从她手里赢走一个人。她相信,只是因为她选择了相信。

尽管如此,他们都不见了,空气里连一个影子都没有。我曾说自己总是能看到所有人事背后那个巨大的空洞,可是现在,那些人事一瞬间都消失了,于是那个空洞在我眼前袒露无遗,我和它之间没了隐晦。我看着它,想到如果没有“向忆”这个名字,在这大千世界里,我会是谁呢?一个悬浮于周遭世界之上,无法纵身投入的局外人;一个思绪如同烟云般轻易飘远,无法驻留此情此景的神游者;一个不属于此刻,却也前不是古人,后不是来者的虚无。

他们总是对我说,向忆,你是一个奇怪的人。然而我从来不想标新立异,因为跟周围的人事格格不入不会有安全感,有的只是一种被抛弃的恐慌。我只是总也忍不住要按着自己的偏执来选择生活,我只是较别人而言有着一个更随风更虚浮的灵魂。他们总是对我说,你怎么从来都是一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表情?

我是滚滚红尘中一粒不能去天空,也未到坠落时的尘埃。看着空的时候,我便企图从中看出些什么,因为我知道,身为尘埃的我,就在那虚空里漂浮着。每一刻的我,留住不同的人在身边的那些我,张望着寻找着过去某一刻的那个我的这个我,以及早就带着一时音容归化于无的那些我,就在天地之间的那一场空里。那些我和这个我,我们互为陌生人,不得在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的感官连接中相遇。

(四)

那一年我十八岁,读高三,距离遇见段啸成的那个六月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我的高三是一次炎热时节的树下乘凉,在进入迷梦的前刻遐想,在醒来的午后不知今夕何夕。他们的高三是一个没有事情发生的事件。我把他们的忙碌看在眼里,那像是一种女子欢笑的引诱,我伸出手,却触摸不到,想要走进去,却穿越它,来到一片无人的旷野。我不是不愿努力念书,我是做不到。思虑是浮在水上的丝丝水汽,沾不到实在的东西上去。我的活着,是飘渺无着的,有时想到这个,惶恐起此后的命途来。也许我的身心终将是田野上空一线飘动的青烟,随风逐远,无依无靠。

我所在的班级是一所国重里最好的文科班,没有哪个老师会因为一个人的缺席而怀疑他是在偷懒,他们忘记旁的事情,只要专注于自己的讲课就会被一丝不苟地聆听与记录,他们不怕学生们不努力,只担心他们努力得过了分,所以他们会自动地忽略掉空空如也的座位,也因此,我每天逃课却难得被老师询问缘由。

清晨,我走出校门,走到大街上去,看行人来来往往,看他们的模样、神态与动作,想象他们的从前与往后。我一个人去看电影,背着空荡荡的书包,穿越几条街去到电影院,看所有搞笑或恐怖的电影。有时从电影院出来,在十字路口会遇到骑车上街买菜的女老师,这种时候我通常转身往回走,再去看完下一场电影。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逃课出来,在学校对面的公园瞎晃。游湖的孩子与他们的母亲、坐在长条木凳上乘凉的老人、把食物放在石桌上悠闲地吃着的流浪汉、茶馆里喝茶的中年男子……我就只是这样看着他们的生活,期间从不分神去想自己的。

我在学校的教师公寓租房子,和它的主人同住。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个退休的女老师,性格暴戾,难以揣测。她会在我使用洗衣机和微波炉的时候大声叫嚷以示愤怒,但从不直接说不让我使用它们,所以后来我不敢再碰这个家里的所有电器。她有着肥胖油腻的裸体,却经常一丝不挂地在屋子里走动。她还有一个同样难以揣摩,性格孤僻又古怪的孙子,他会穿着鞋子在我的床上乱跳,会把我书桌上的什物砸到地上去。其实他只有七岁,却经常和奶奶吵架甚至是打架,有着惊人的力气。这祖孙两人打骂起对方来的时候,从不在乎什么尊老爱幼。我在自己房间里听着外面的打骂声和东西被摔碎的声音,一直等着很深的夜里这些声音都消停下来才出去洗澡准备睡觉。他们是我遇见过的最无法理解的人。

运气不好的时候,逃课回来,能遇见没出去玩儿的老师。她大声而凶狠地问我:“你回来干嘛?”她并不在乎我没去上课的事实,只是不想让我占了她的便宜。她说:“你只是买了这所房子的一段使用时间,那就是睡觉和睡觉前后的时间。”我通常是说一声对不起,然后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

对不起?我经常这样回答别人的话,有时根本是不合时宜的回答。

住在对面的一个女学生,我听同学说,她跟别人发生过性行为,还做过流产手术。学校里总是会有这样的传言,一眼望去,满校园里陌生的,就是有过性行为的人。

我也像所有人一样,跟那个女生保持着距离。可是有一次,我看见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子,站在楼下的花坛旁边。“早上好!”她笑着对我说。“你也是。”我说着,刚要离开,她又叫住我。“你知道吗?这里有一只猫。”

“什么猫?哪里?”

“嘘,它在花坛里睡着。你喜欢猫吗?”

“除了它们的眼睛。”

我看着她坐在那只猫的旁边,在阳光下,笑容明亮。只是一个女孩而已,却承受了太多流言蜚语,我想,一个人的人生不应该就这么轻易坏掉了。

“我知道你也像别人一样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站在那里尴尬得像没穿衣服一样。

“我没有朋友,你要做我的朋友吗?”她说。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我是说什么时候做你的朋友?”

“就像现在这种时刻。你看见我的时候,我们就是朋友,行吗?”

“可以。”我说,“我要去上课了。”

“你要去上课?怪不得穿着校服。”她一脸惊讶的样子。“有时候我在学校外面看见你,那可是上课时间。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个坏学生。你要是个好学生的话,就不用跟我做朋友了。”

“你觉得做坏学生很酷吗?”

“当然啦。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坏学生谁都可以当,好学生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而且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坏学生,我有自己能做好的功课。”

“你学习好吗?”

“我只学英语、地理和历史。其他的一塌糊涂,尤其是政治。”

“唉,我什么都学不好,还在最差的理科班里混日子。不知道毕业以后要怎么办呢。你准备干什么啊?”

“我想做翻译。”

“原来你那么无聊。”

“我喜欢外语,它们可以带我去到我理解不了的民族文化里。理解不了的都是有趣的。你呢,你有什么打算?马上就要毕业了。”

“我能有什么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跟你说,你不要听那些女孩子说的。她们学习枯燥,就知道说三道四拿我当话料。”

“原来她们误会你了。不过不要担心,反正快毕业了。”

“不,她们没有冤枉我。可那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自己的人生,有权利想怎么造就怎么造,没她们谈论的份儿。况且她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因果,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复杂。”

我默然了几秒,抬起头说:“你好好的。我去上课了。我得去让老师见见我这张脸,否则一旦印象淡化,再出现的时候可就突兀了。”

我的一个好朋友有着跟我类似的生活状态。她租的房子就在对面那栋楼的顶楼。我经常去她那里,因为那里没住着一个老师和她的孙子。她逃课是为了睡觉和看课外书,我是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家境优渥,前途已有规划。她母亲知道她老是逃课,却也不管,有时还帮着她向班主任撒谎。我和她,还有几个别的学生,晚自习下课后走出学校,去到很远的地方买宵夜回来吃。晚上十二点,我们在教室里开着电子白板看电影,吃宵夜。一个回家晚的老师走进来,看到这样一片狼藉的场景。我们慌忙中从一楼的窗台上跳进教室后面的小花园里,味道浓郁的汤汤水水和碎骨头打翻了一地。次日清晨,闹钟响在五点多,我们约定好早早地去教室收拾残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一群女孩子又是恐惧,又是兴奋的逃跑的场景。黑乎乎的深夜,一群笑着喘息的年轻女孩。跑过青草和花丛的皮鞋、放肆的大笑、扫过玉兰叶的头发、昏黄路灯照出的白色校服衬衫。那个小花园因为是一个特定时期的舞台,所以它对我们来说,就是仙境。我又点题了吗?嗯,语文老师说过的,非这样不可及格。所以,仙境仙境。

我永远忘不了的还有高考前夕逃学去看的那场苏打绿的演出。晚上不敢回家,也赶不回学校,于是住在朋友家中。那时我很喜欢这个乐队,背着背包挤在人群里去看他们的演唱会预唱。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起床,跟着一个在路上认识的陌生叔叔去公车站。他说我的高考会很顺利,因为眉毛上长着一颗痣的人运气很好。临近机场的时候可以看见车窗外,田野上空低低地飞过一架飞机。所有在空中的东西都让我觉得自由,哪怕是尘埃。汽车经过一个满目黄土的小镇,尘土飞扬,那是自由的具象,我和它们一起自由,气势汹汹。

再后来,我喜欢了七年的一个男生跟我说他可能要结婚了。他叫刘森寒。他没有考上他说过一定要去的那所大学,我也没有。那时我读大一,距离遇见段啸成的日子还有半年。

终于狠下心来跟刘森寒断绝联系的那天,我在寝室里用一把剪刀剪掉了自己的头发。也许我的头发长得太快的原因是——生命中有太多绝望的使我想丢掉一切重来的时刻。看着镜子里那个短发的女孩,我知道这次告别意味着什么,就好像青春期的种种忧郁感伤都随着这束头发,和他,永远地留在了过去,而我,听到身后那扇门咔哒一声锁上了,于是不得不离开。我抓着被自己剪得参差不齐的头发,对着镜子,痛哭起来。上一次这样自己动手剪掉头发,也是因为他。最初开始尝试写小说,也是因为他。许多许多的第一次都是因为他。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青春期的我,戴着牙套,长得很胖,根本没信心站在他面前。

那时我还未满十九岁,距离遇见段啸成的日子还有两个月。而此刻,西双版纳下着雨,一滴一滴,是进入未知苦难的叫人提心吊胆的倒计时。此刻距离那两个我爱过的人就像有了几生几世的时间。屋檐下的雨线是一种催眠,把人骗进陈年旧事里去。

我梦见段啸成拽着我的头发,不顾我的哭泣与求饶,把我拉到他口中的“现实”跟前。在梦里我对他说:不,亲爱的,你不知道,现实是人与人之间依旧互相善待,现实是这世界从来都是可爱的。这才是现实。难道你不相信这里有一个仙境吗?在我们相握的手心里,这里有一个仙境。你看,世界是如此地纯净美好。

西双版纳的一场雨落下之后,景色会深情起来,人们会在雨中单纯相爱。

(六)

我们分开之后,段啸成写了一首诗,我把它抄在了日记本上。在一个倦怠的午后,我坐在窗帘旁边打开这一页来看。

*(全诗引用,非作者所著)

《神秘园》

你看对面的高楼

他们长满眼睛

却是一头善良的野兽

顺着我的手指看黑夜里

有颜色的云彩

你柔软的手像天空波浪状的云纹

流水一般轻巧经过我的手臂

你的长裙遮望眼

和你一样地喜欢沐风行走

我用额头摩挲你的额头

一匹马经过草原

“嗯,对,一定是这样!”

“你的哪一个脑洞又开了呢?”

“啊,没有,我只是想明白了。”

“你没事吧?”

“没事!”

如若不能一起抵达草原

就一同在星空和梦里入眠吧

每一次并肩行走

耳边总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你带着纷繁的手链

很多石头和木头在一起

他们互相不说话

你轻轻触碰我一下

我轻轻触碰你一下

看过你的每一双鞋子

仿佛走遍田间的泥巴小路

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

灌木、花海

你围起长长的围巾

和我诉说天边的神秘园

“天边的神秘园”是我们曾相爱过的地方。他曾说我只识仰望星空,不够脚踏实地。可是这样虚浮飘渺地度过一生就是我的生命啊。我说,“No more counting dollars, because we’ll be counting stars.”

我不能告诉他此刻我的心情是这样地轻松愉悦,不能告诉他我再一次爱上了生活,尽管他希望我能有的快乐我还从没告诉他我已经得到。可是真正的告别不是想起他的时候又去打扰,而是就算有什么话还没说的,也应该把它藏在心里,变成一种美丽的遗憾。念念不忘是一种虚无的牵挂,一着地就破灭了,它只在美如梦境的地方,在悬浮于天空的仙境里,轻飘飘地来回游走,有时近有时远,不因它如梦似幻的状态而没有意义。是的,美丽是它唯一的意义。它存在,不带来实在的好处,就只是为了美而已。

爱存在,不带来实在的好处,就只是为了美而已。亲爱的,你知道吗,这也是它唯一的意义。

“世界是美好的,你相信吗?”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信。我选择相信。”

天地万物其实没有对错,它们对我们的意义只在于我们是否相信。亲爱的,请你也像我这样——选择相信。因为我和你,有一个共同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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