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站在风正好能吹得到的山坡上看着远处背着行李渐行渐远的达子，达子的爸妈此时在大姐身边泣不成声，达子一步三回头，眺望家乡的风景，一眼又一眼，仿佛之前二十多年的时光都没有仔仔细细的看清楚过，达子看着大姐被风微微吹起的头发，眼泪顺着脸颊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达子赶紧仰起头，大步流星的向前走，身后的行李袋发出兹拉兹拉的声响。

 考上大学，是大姐和达子一年前的约定。

 大姐并不是达子的亲姐，达子出生的时候，大姐还是住在达子家隔壁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那年达子出生可把丫头高兴坏了，小姑娘做梦都想有个弟弟陪自己玩，达子所在的村庄没有多少娃，像他们两家这样挨得这么近的还是头一个，那一年，小姑娘和大人们一起放鞭炮，吃饺子，热闹的像过年一样。

 达子的童年几乎就是跟着大姐混了，大姐带达子下河抓泥鳅，踩河蚌，熏马蜂窝，会在达子躺在山坡上午睡时用狗尾巴草编胡子偷偷给达子带上，达子也不老实，每次大姐在河套边洗衣服都会被达子泼成落汤鸡，大姐也不发脾气，只是用一种看小屁孩一样的优越的眼神瞪着达子，惹得达子还想继续泼，达子偶尔给大姐弄生气了，大姐不理他，达子就想法的逗大姐笑，有时候逗得自己哈哈大笑，大姐看到达子笑的样子很好笑，于是会一起笑出声来，盛夏充满蝉鸣和蛙叫的乡下，因为有他们的欢笑而显得更加生机勃勃。那一年达子还在上小学，大姐却早已经辍学在家了。

 有一天，达子放学骑自行车回家，隐隐约约的听到离家的方向有喇叭鞭炮声，达子一阵激动，赶紧加快速度，转弯时差点把车凳子蹬掉，离家不远处，达子看到了贴喜字的土墙和身着婚纱的大姐。

 达子大脑一阵空白，在他的世界里，结婚是一件多么遥远多么可望不可即的事情，而他就这么摆在达子面前，达子下意识的朝大姐走去。

 “你都要结婚了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哦”达子激动的大声喊叫，或许是喊得过于激动，鼻子竟然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大姐刚和别人说完话，低下头来看着达子，顺便用手发狠的在达子胖嘟嘟的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说：“敢这么大声和你姐说话，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姐结婚没你学习重要，吃完饭赶紧回去上课”强硬的语气掩盖不了大姐从心里散发出来的笑意。

 达子胆子大了起来，继续嚷嚷道：“你干嘛结婚啊，你结婚了以后谁陪我玩啊”大姐的眉毛拧成了两道无奈的问号“我的小少爷呦，多新鲜，哪有姑娘大了不结婚的，等再老点可就没人要喽，帮姐看看这件婚纱好看吗？”大姐眼神一直盯着镜子里漂亮的婚纱和高跟鞋，女人果然对这些东西丝毫没有抵抗力，大姐也不例外。

 “不好看不好看”达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了，豆大的泪水喷洒出来溅了大姐一身。“没人要你我要你啊，你就不能等我长大？我还有不几年就成年了”达子激动的直跺脚来宣泄自己愤怒的情绪，大人们已经乐的合不拢嘴了，大姐也忍俊不禁，只能轻轻的拍打着达子的肩膀说：“好啊，达子不哭，大姐等你长大，要想快快长大就一定要好好学习，学习好了考上大学才算长大”大姐微笑地看着达子，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达子的脸上。

 原来大姐上学时学习出奇的好，但由于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当时还比较普遍，大姐只能放弃学业，对大姐来说，没能上大学，是她一辈子的伤痛

 达子说他当然不会弱智到真以为好好学习就能长大，只是当夜晚独子一人看课本时，达子会时不时的摸摸看有没有长起来胡须。

 大姐走了，达子一个人坐在半山腰的土堆上吹着风，悠闲地望着远处，每次安静到睡着，醒来时都要赶紧看看有没有大姐用狗尾巴草编的胡子留在自己的脸上，达子走在河套边上，望着大姐洗过衣服的青石板发呆，没有大姐的河套像一弯不曾流动的死水，毫无生气。

 后来达子上了初中，听说大姐住在离村不远的小县城里，达子又来了精神，整天鼓动达子爸去县城串门，达子爸一脸的不解：“不过年不过节的，老去人家家里算怎么回事啊”达子爸不肯领达子去，达子非不听，倔脾气上来了，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达子爸无奈，只能交代了，原来大姐怀孕马上要生了，现在在医院呢，咋上人家家里嘛。

 达子的世界再一次遭遇晴天霹雳，他才刚接受大姐结婚的事实，还没等好好消化，大姐就怀孕了，达子试图安慰自己：“女人嘛，到了岁数就要结婚，结婚了就要生孩子，生孩子就得住院，这是正常的事情，但是生孩子那该有多疼啊”想到这里达子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县城医院跑，达子爸脾气上来了：“人家媳妇生孩子你跟着着急什么劲，回屋学习去”终究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达子被达子爸锁在只有课本和试卷的屋里。达子在卷纸上重复的写着大姐的名字，直到困意涌上头，不知东方之即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达子长大了，个子高了，身子壮了，浓密的胡须再也不需要狗尾巴草的装扮了，而大姐家却好久没人住了，院子里的野草长得比人都高，达子那年刚上高中，每个星期天回来都要用一个小时把大姐的院子修整一番，无论刮风下雨，用达子妈的话说，这孩子给自己家干活都没这么勤快过。

 那一年，达子下了晚自习骑自行车回家，远远的就望见大姐家昏暗的灯光，达子一阵激动甩了车子跑到大姐家门口，用颤抖的手敲响了大姐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大姐，屋子里还有一个眼睛瞪得远远地，看起来和大姐一样调皮的小孩。大姐冲达子微微一笑，达子能够感觉到大姐的苍老，或许这些年来岁月没少伤害这个普通的农村女人，她不仅用劳苦的农活粗糙了大姐的双手，也用时间的小弯刀毫不留情的在大姐脸上挂出细细的褶皱，唯一不变的，是大姐看达子的那种眼神，嫌弃的，无奈的，却略带笑意，仿佛在说：“你个小屁孩啊，我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大姐想拍拍达子的头，无奈身高有限只能勉强的拍了拍达子的肩膀“小达子长大了，胡子也不用狗尾巴草了，身子也壮实多了啊，”说着大姐便露出一副招牌式的狡猾眼神，挑衅般的推了下达子的胸口，达子丝毫不动，大姐却差点晃倒。大姐吃惊的望着达子，随即大笑起来，达子也跟着笑，大姐一点没变，还是那个调皮到不像成人的大姐，只是岁月变迁，达子和大姐都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走，陪姐洗衣服去”早上大姐来达子家叫他，达子仿佛一觉睡醒回到了童年，接着便和小时候一样懒散的答应着，用睡眼蓬松的脑袋四处搜寻衣服。待穿着整齐，大姐便带上两个孩子，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出发了。

 大姐的女儿叫巧巧，大姐希望女儿乖巧听话，不要像达子似的，达子满脸黑线，当初是谁领头带我去熏得马蜂窝啊。大姐教巧巧抓泥鳅，踩河蚌，恍惚之间，达子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大姐悠闲地，在这只属于他们的河边玩耍，虽然时间就像这流水终会流去，但美好的记忆，却像永远逆流而上的鱼，在回忆的漩涡里永不忘怀。

 大姐老了，以前能洗很多衣服，现在洗一点就呼哧带喘的，达子接过大姐的衣服揉搓起来，大姐死活不让，嘴里念叨着小孩子洗什么衣服，一边玩去。达子无奈的说：“大姐，我已经成年了”大姐好像有一点恍惚，呆呆的看着达子，嘴里叨念着，是啊，不比从前了，不比从前了，大姐的思维仿佛去了多年以前，她忧郁的表情，让达子相信，在回忆的尽头，他们曾不止一次的相遇。

 巧巧还在玩水，童年的欢乐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尽情的洋溢着，大姐不紧不慢的搓着衣服，达子仿佛置身于一个三口之家，幸福到不真实，达子不知道他对大姐的那份复杂的感情算不算爱，又或许，那已经不重要了。

 “大姐，你说过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哦”达子调侃道。

 大姐吃惊的挑了下眉毛，“你得上大学啊，上大学才算长大，大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上大学，才一辈子只能留在村子里，你答应姐，好好学习，考上个大学给姐看看。”大姐眼睛没有看达子，一直盯着搓洗的衣服，达子忽然想起了她结婚那天盯着婚纱和高跟鞋的一幕，那天的大姐是有多美。

 “大姐，你结婚时候真美”达子脱口而出，大姐尴尬的吐了下舌头，喃喃自语道：“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吃错什么药了”达子连忙起身，笑着跑开了。

 后来听达子爸说，大姐生孩子的第二年就做了寡妇，因为生的是女儿婆家也容不下大姐，大姐只能带着女儿回老家来，这才有了后来和达子的相遇，当然这是后话了。

 达子那年高二，开始发狠的复习，达子知道大姐特别想看一看大山外的世界，特别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这一切都因为自己是女人而不得实现，达子暗下决心，大姐没有完成的梦想，我来替他实现，终于达子考上了一所不错的的大学，达子站在山下望着远处的爸妈，望着到处乱串的巧巧，望着自己仰慕了二十多年的大姐，他又怎能忍得住疯狂流淌的眼泪呢？

 后来达子上了大学，成为了我的室友，坐在他悠闲地上铺给我讲了关于他和大姐的故事，他说大姐对他而言是最复杂的一种感情，夹杂着亲情，爱情，友情，似乎是这三者的综合体，至于究竟是一种什么情，他自己也很难说清。

 达子经常做着这样的梦，背着行囊回家，和记忆中的大姐在河滩沙丘上玩耍，爹妈在摇椅上喝着热茶，巧巧在一旁叽喳叽喳。梦中低语的呢喃声时常传入我的耳朵：“大姐，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