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赤色笼罩了半边天空,夕阳躲进山的那头,山脚下的村庄也安静了下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各自回家吃饭休息,为第二天的劳累做好准备。

   老张今天心情很好,不是因为村头老赵头的大孙子结婚请他当宴席总管了,也不是因为家里那只原本奄奄一息的猪崽又活过来了,他有比这些更让自己高兴的事——他的大儿子板凳要回家了,还是带着儿子媳妇一起回来的。

   老张在这座小山村里磕磕碰碰生活了一辈子,受够了一亩三分地的苦,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可以跳出这座山,这也是这个村子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的愿望,他们向往了一辈子的大城市已经没机会去居住了,只能把这个未尽的愿望交给自己的子女去实现。体现在具体生活中,就是督促孩子好好学习。

   老张的大儿子板凳在学习上不争气,没有考上好大学,但老张还是把他送到了大城市读书,希望他有机会可以留在那里。后来板凳没有让老张失望,他成功在大城市扎根落户,娶妻生子。

   儿媳妇没有来过这座小山村,婚礼是在大城市办的,家里这边只有老张两口子被接去了,那是老张这辈子第一次去到外面,外面的房子和山村不一样,外面的街道和山村不一样,外面的人也和山村不一样。

   而现在,板凳一家三口终于要回来了,可能只会小住几天,毕竟儿媳妇很难忍受这里臭气熏天的厕所。但尽管如此老张还是很高兴,高兴的同时却也有些坐立不安,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感觉这么紧张,就像是小学生即将要被老师检查成绩一样。

   “要不我们杀几只鸡吧?”叼着烟的老张突然开口对一旁坐在炕头上织毛衣的妻子说。

   “你疯了!”老张的妻子惊讶地大叫,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那几只鸡很能下蛋的,怎么能杀呢!”

   “我知道,我又没说全杀了,”老张不紧不慢地说,“杀三只,明天儿子回来吃一只,剩下两只拿去放到村长家的冰箱里,什么时候想吃了有的吃,吃不完儿子走的时候可以带上嘛。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能让儿媳妇觉得家里太寒酸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法官手里的判决锤,“砰!”的一下砸在妻子的心头上,她知道自己没法不同意了。

   “算了,杀就杀吧,鸡而已。”妻子的额头出现愁容,不知是在心疼那几只鸡还是在心疼自己的家徒四壁。

   老张把手里的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一边起身一边说:“我现在就去抓鸡,你把该准备的家伙准备一下,对了,叫墩子也来帮忙。”

   墩子是老张的小儿子,被老张送到了几十里外的镇里上初中,最近正赶上放假回家了。

   老张摸出手电筒就一头扎进了鸡窝里,里面的五六只鸡瞬间躁动了起来,“咯咯咕咕”的声音不绝于耳。老张妻子准备了锋利的菜刀和一个大个儿生锈的铁皮盆子,菜刀用来砍断鸡脖子上的血管,盆子用来接流出来的鸡血。这些血不能浪费,家里的狗吃了之后特别精神,可以整夜不睡觉,这是名副其实的打了鸡血。

   而墩子就站在鸡窝门口,很快老张抓住了第一只鸡,他把鸡的爪子绑起来,又给翅膀打了个结,然后递给了外面的墩子,墩子就把它接过来提在手里。这是一只肥大的芦花鸡,看着就像个能打的主,身上的花纹灰白相间,火红的鸡冠直直地立着,眼神很是坚毅,脖子一缩一伸,似乎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真的是一只很棒的芦花鸡,但现在的它因为手脚被缚所以不会有太大的能耐,挣扎扑腾一会儿就会老实了下来。墩子就等着下一只。

   很快老张就抓够了三只鸡,墩子左右手各提溜着一只,最后一只被老张亲自抓在手里,看样子是将要被第一个开刀了。

   杀鸡对老张来说是家常便饭,手底下也有不少亡魂,妻子也经常上手,不过墩子倒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只见老张妻子一只手提着鸡被打着结的翅膀,另一只手抓着它的爪子防止它挣扎,老张左手领着鸡脖子,右手拿着菜刀在上面跃跃欲试,那芦花鸡拼命地挣扎着,可惜它被老张妻子抓的死死的,用尽全力换来的只是肥硕身体的微微晃动。

   墩子站在他们后面,眼睁睁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屠杀,鸡的血管已经被割破了,鲜血如同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流淌了下来,准确无误地滴落在下面的铁盆里,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夜色下的血液已经看不出血红之色了,依稀看到的只有一股黑色的浓稠液体,这些液体将会是家里那只大黄狗的腹中之物。

   这个时候,被墩子提在手里的另外两只鸡不安分了,它们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就这样被一点点放血至死,开始激烈的挣扎反抗,拼命想挣脱束缚着自己翅膀的那只手,当然它们不是因为同伴的死而愤怒,而是在为自己可以预见的命运而感到惶恐。

   墩子感受到了手中之物突然爆发的力量,他感觉自己有些抓不住这两只鸡了,于是他后退了两步背过身去,让那两只鸡看不到屠杀的场景,希望以此稳定它们的情绪,平复它们的躁动。

   作为一个男孩子,墩子有着堪比女生的细腻心思,他会心疼这几只鸡,会不忍心杀掉它们,哪怕现在无力阻止也希望它们在被杀之前能安安稳稳的,他觉得让这些鸡在等待死亡的同时看着同伴被杀是一种很残忍的事。

   没多久,第一只鸡慢慢停止了挣扎,只有偶尔还会抽搐一下。在确定血液已经流尽之后老张把它放在了旁边的石板上,老张妻子冲墩子伸手说:“把右手那只鸡给我。”

   右边这只就是老张从鸡窝里递给墩子的第一只鸡,相比于另外两只它要肥大的多,也更有力量,墩子把它递过去的时候它突然剧烈挣扎了起来,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接下来的遭遇,于是开始拼死反抗。墩子抓着鸡翅膀的根部不敢松手,老张妻子也使劲捏着那两只被绑在一起的爪子,可是这只鸡的力量超乎想象的大,它拼命扭动着身体,仿佛随时都会挣开束缚展翅而飞。

   墩子只有一只右手抓着鸡,他感觉右手特别累,累的酸疼,“我快抓不住它了!”墩子说。

   于是老张只好过来抓住这只顽强的芦花鸡,老张的大手是一锹一锄一锤一斧磨出来的,上面布满了老茧。在农村老茧是力量的象征,所以老张的手大而有力,平日被他抓住的鸡只有乖乖被宰的份儿,没有挣脱跑掉的可能,但今天这只不一样,即使被老张死死抓住它依旧没有放弃,老张也不禁开口说到:“这只芦花鸡还挺用劲儿!”

   老张确实有力气,他一接手芦花鸡果然被压制住了,但这只鸡的求生欲望强大到让人惊讶,它身体动不了,就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咯咯咯!”的声音响彻夜空。

   随着这只鸡发出鸣叫,墩子突然感觉自己左手的那只鸡也开始挣扎了,似乎是受到了另一只的影响,这只本已听天由命的芦花鸡突然开始对自己的命运发起了反抗。墩子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儿被它挣脱,于是赶紧用上两只手同时抓住它,死死抓住它。

   这时老张夫妻二人已经开始对第二只鸡开刀了,鸡还在玩命的挣扎,老张像对待第一只那样抓住它的脖子,把脖子上的鸡毛摘尽,右手菜刀便毫不留情地划了上去。第一下,并没有划破,第二下之后,一股血柱突然激射而出,迸溅了足有半米高,然后淅淅沥沥地落在了黄土地上,没有一滴掉在铁盆里。

   “快快,放低,别让鸡血浪费了。”老张冲妻子说,在二人弯腰之时他们手里的鸡突然拼命地甩动了身体,那根绑住它手脚的绳子居然被它挣断了,被打了结的翅膀也奇迹般的展开了,芦花鸡挣脱了老张夫妇的束缚,扇动翅膀飞到了屋顶之上。

   鸡已经叫不出声了,它的喉咙被割断了,可它依旧在屋顶上昂首挺胸傲视着下方的三个人类,不肯低头。

   老张夫妇和墩子都在下方抬头仰视着这只鸡,老张夫妇一脸无奈,只怪自己一时手松被鸡钻了空子。而墩子则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一只已经被割断喉咙的鸡居然还可以飞,这只鸡对生存的渴望真的让他很惊讶。

   “怎么办?”妻子扭头问老张,经验丰富的老张回答说:“没事,它撑不了多久的,别管它了,先把最后一只杀了。”

   第三只鸡这时已经出奇的安稳了,它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挣脱,墩子楞楞地把它递给爹娘,然后就一直抬头看着屋顶的鸡。天上已经是繁星点点,墩子只能看见鸡的轮廓,它在夜空下昂首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第三只鸡已经被放完血扔在石板上了,而屋顶的鸡终于开始逐渐支撑不住了,它慢慢卧了下来,昂扬了许久的头颅也低下了,有什么东西从屋顶滴落,掉在了下方墩子的手臂上,是血,滚烫的血。

   “砰!”,这只鸡终于从屋顶掉落了下来,掉在厚实的土地上,它的血已经流干了,它真的死了。即使求生欲望强大如此,即使拼尽全力,它最后还是死在了老张杀鸡用的菜刀上,不是它斗不过老张,而是斗不过命,鸡的天命。

   老张走过来捡起了它,和另外两只鸡一起提进了屋子里,里面已经有一壶滚烫的开水在准备着了。

   就只有这样,餐桌注定是它最后的归宿,如果厨师手艺好的话它或许还能在死后得到一声称赞,但没有人关心它会不会痛苦,因为它只是一只芦花鸡。

   墩子默默帮助他娘收拾好那些东西,娘让他把那盆鸡血端给家里的大黄狗,墩子端起来往狗窝走,刚到门口便感觉脚下莫名其妙的被绊了一下,一盆鸡血全都倾洒在了地面上。老张妻子一直数落墩子,而墩子却在黑暗中分明看见那些血是鲜红色的,红的刺眼。

   妻子走进屋子,坐在炕头看老张给鸡褪毛,她突然问:“你说墩子的学费该怎么办啊?”

   老张停下手里的活儿,又点上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叹了口气说:“哎~这样吧,这三只鸡明天吃一只,另外两只一只放在村长家冰箱里,另外一只就直接送给他了。然后我求他帮忙再借借钱,看能不能凑够墩子的学费。”

   妻子也叹了口气,“哎~,也只能这样了。”

   夜深了,老张还没睡着,他在想,自己这一辈子,生在大山长在大山,一辈子就在大山里,从来没想过跳出去,仿佛自己的天命就是一生穷苦,如果年轻时选择去外面奋斗,会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老张又想,现在都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晚了,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他的命。

   老张睡着了,整个村庄都睡着了,月亮很大很圆,照亮了老张家门前的一滩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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