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元狩四年，汉武帝决定和匈奴进行一场大决战。22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和舅舅大将军卫青兵分两路，各率五万骑兵、数十万步兵，深入大漠，准备对匈奴单于发动歼灭行动。匈奴地广人稀，又常常迁徙，所以确定单于和匈奴主力究竟在哪里往往非常困难，长途跋涉穿越大漠显得是件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所以出发前，汉武帝给将军们打气：匈奴仗着茫茫大漠，总是觉得我们汉军不敢轻易深入，不敢长期逗留，这次我们全军出击，单于人头势在必得！（注①：《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上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今大发卒，其势必得所欲。）

汉朝为了这次大决战，确实投入了举国的力量，累计一共调发了十四万匹战马。两路大军的遭遇完全不同，卫青这路果然遇到了单于本部，在一场恶战后，各有所杀伤而还。名将李广则因迷路耽误了和卫青会军，被问罪而选择自尽。霍去病这一路则穿越整个大漠，长驱直入，直到封狼居胥山，登临瀚海，捕获了匈奴大小头目近百名，斩首七万余，大胜而归。尽管如此，汉朝自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除了上万人失去生命，带去的战马仅存三万不到。因为马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再组织对匈奴的战斗。（注②：《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自青围单于后十四年卒，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又方南诛两越，东伐朝鲜，击羌、西南夷，以故久不伐胡。）而匈奴因为此战，从此也不太敢轻易再犯边挑衅。

在这场战争的前后，霍去病还做了另一件看上去不起眼的小事。这件小事在若干年后对汉朝的影响，却并不比此战要来得小。

出军前，霍去病道经河东郡平阳县，河东太守亲自郊迎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并为他扛着弓弩在前面开路，迎接到了平阳县的驿站。到了驿站后，霍去病叫人找来自己的父亲，县吏霍仲孺，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礼。这是父子俩此生第一次见面，因为霍去病只不过是霍仲孺在平阳公主家里服役时，和公主侍女卫少儿私通生下的私生子而已。很快服役就结束了，霍仲孺回去之后，又明媒正娶，生了另一名孩子，从此和卫少儿绝不相闻。不久，卫少儿的妹妹卫子夫竟然被汉武帝看中，并成为了一国皇后，卫青、霍去病也就因此富贵，得以大展才华。作为小小县吏的霍仲孺可能因此更不敢见母子二人，所以直到此时，才由霍去病主动认父，为他大买田宅奴婢。大胜归来的时候，霍去病又把父亲后来明媒正娶生的弟弟霍光，带回了长安。

霍去病牵着弟弟的手，在朝野上下的欢呼声中凯旋，而在少年霍光的眼里，长安城无疑是一座光芒万丈的新世界，他无比新奇地欣赏着这个天下权势和富贵的中心的一切细节。

两年之后，霍去病就英年早逝了。此时没人能知道，这个十几岁的清朗少年，将在日后主宰整个大汉和几朝天子的命运，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权臣。

但此时，霍光还轮不到登场演主角，他还将在漫长的岁月里小心翼翼蛰伏。

一、巫蛊之祸

一个意外的重要案件，也就是涉及戾太子刘据的巫蛊之祸，改变了汉武帝晚期的政治格局。

戾太子是卫皇后所生，武帝二十九岁才得了这名皇子，开心得不得了，于是在刘据七岁那年，就定为帝国的接班人了。但武帝本身是个好色多欲之人，卫皇后本身也是取代了那位传说中“金屋藏娇”的陈皇后，才能上位的。而她的宠幸也没有持续多久，之后武帝陆续还有非常喜欢的王夫人、李夫人、钩弋夫人赵婕妤。伴随着宠幸的转移，其他皇子的诞生，太子之位就成了一个人人都有机会的香饽饽。更加不幸的是，卫青和霍去病的去世，令卫氏集团在朝中再无有足够分量的人物，刘据的危机感就更加强烈了。

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巫蛊之祸发生了。

所谓的“巫蛊”，是指从先秦开始就盛行的一些巫术，种类繁多，但目的不外乎是将灾祸降临到目标身上。在今天看来是迷信的一种方术，在汉朝时候却普遍为人所深信。尽管汉代的《贼律》规定“敢蛊人及教令者弃市”，说明这是一种重罪死罪，但仍然无法阻止大量的人偷行此术。

汉武帝晚年，身体渐渐衰老，精神状态不佳，常常觉得身边有人在暗中行蛊诅咒自己。恰好有人以此为理由告发丞相公孙贺父子，武帝大怒，派人彻查此案，务必要穷治其事，牵出一大批罪犯。因此，第一批由于巫蛊案而被杀的人包括公孙贺父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等人。这批人仔细看来，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公孙贺是卫青的好友及部下，几位公主都是卫皇后的女儿，卫伉则是卫青的儿子，无一例外，都属于卫氏集团。很难不让人怀疑，虽是治巫蛊之罪，但背后却是集团之争，甚至是太子位之争。

此案一起，令汉武帝更加相信，宫中的确有人不怀好意，想通过巫术来加害年迈体衰的自己，于是特派江充主抓巫蛊案件，同时令韩说、章赣、苏文等人进行协助。江充因此大治其事，前后治死数万人。

紧接着，趁汉武帝离开长安，到甘泉宫避暑养病，江充开始对戾太子刘据下手。他率人到太子宫中掘地三尺，果然挖到了一些用来诅咒的桐木人。太子又惊又惧，跑去请教自己的老师石德该怎么办。石德说：桐木人究竟是你埋的还是他们陷害的，如今已经说不清了。为今之计，只有假称陛下命令，抓捕江充等人。否则只怕太子你要当第二个扶苏了。

太子也深知此事关乎自己命运，情急之下，在征得卫皇后的同意之后，发动长乐宫的卫兵，取出武库里的兵器，声称江充谋反，将其斩杀。但是，身为太子，在汉武帝不在长安的情况下，私自掌兵，显然也是件大逆不道之事。此时，从京城里逃出来的江充手下已经跑到甘泉宫，在汉武帝面前告了太子一状。汉武帝亲自赶到城西，下诏征发周边郡县士兵，由丞相刘屈牦统领，与太子奋战，太子不敌，逃离长安。最终，戾太子刘据躲在东湖故人家中，由于被围捕而自尽而死。卫皇后则在之前就已经选择了自裁。

事后很久，汉武帝慢慢相信太子发兵是出于情急，而并无谋逆的意思，又大治当时陷害之人，族灭了江充全家。

巫蛊之祸里，存在许多悬而不决的疑案，历代史学家议论纷纷，互难说服。比如，太子宫中挖掘出的桐木人，究竟是不是江充栽赃的。又比如，江充究竟是出于史书中所说的私人恩怨，而选择对太子下手，还是如一些学者认为，他属于籍贯赵地集团，代表的是钩弋夫人赵婕妤的利益。再如，“戾”这一谥号究竟是什么含义，汉武帝包括后来的汉朝廷究竟有没有为戾太子平反。这些问题值得深入探讨，但因为和本文关联不大，此处就不再赘述了。

我们需要从巫蛊之祸里得到的一个事实是：汉帝国的太子之位，二十多年后忽然空缺了。这让众多政治投机者开始蠢蠢欲动。

二、疑点重重的辅政大臣

戾太子死后，汉武帝还有四名儿子可以继承帝位。

昌邑王刘髆，宠姬李夫人所生。

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都是由并不受宠的李姬所生。

刘弗陵，戾太子死时年仅四岁，钩弋夫人赵婕妤所生。

刘髆的希望本来是非常大的，但随着李夫人的去世，李广利的倒台，他自己也于巫蛊之祸后不久去世了，所以真正的接班人，只在刘旦、刘胥和刘弗陵三人之中。

但武帝一直没有指定新的太子，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较乐观。直到后元二年二月的乙丑日，武帝才突然指定八岁的刘弗陵为太子，第二日，汉武帝就驾崩于行宫了。

新皇帝既然年幼，就必须有成熟而可信的辅政大臣。于是，霍光终于闪亮登场了。

霍光作为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宽泛一点来讲，也算是卫霍一党的，之所以没有在巫蛊之祸里受到任何牵连，可能和他小心谨慎的性格不无关系。据说，他每次出入殿门的时候，走的路线、点位都是固定的，有人偷偷观察过，几乎没有丝毫偏差，可见他不光谨慎，还有一定的强迫症。（注③：《汉书·霍光金日磾传》：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凭着这样的小心翼翼，他贴身服侍脾气暴躁的汉武帝二十余年，而没有任何过错。

另一位也很见汉武帝亲信的左右，是金日磾，他本来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当时休屠王约昆邪王一起降汉，半路却反悔了，昆邪王干脆将其杀死，俘虏了他的部落一起投奔汉朝。当时十四岁的金日磾因此成为官奴，在宫中负责养马，算是发挥匈奴一族的特长。

有一次宴会，金日磾和数十人一起牵马从殿下经过给武帝观赏，其他人都忍不住偷偷窥视天子的容貌，唯独金日磾严肃谨慎，仪态端正。而且金日磾身高八尺二寸，尽管汉尺只有23.3厘米，那也是一米九左右的高个，在人群中特别显眼（注④：可参考对比的是霍光的身高也有记载，为七尺三寸，比金日磾矮了近二十厘米）。汉武帝因此把金日磾选在身边，十分亲信，以至于贵戚开始抱怨：“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汉武帝不怒反喜，甚至爱屋及乌，把金日磾的两个儿子也常常叫在身边玩耍。小孩子不懂事，从后面一把抱住武帝的脖子，吓得金日磾直瞪眼睛。儿子见状边哭边喊：“父亲生气了。”汉武帝为此责怪金日磾道：“你朝我家小孩发火做什么？”如此看来，他对金日磾的信任程度，似乎更有胜于霍光。

所以金日磾和霍光一起被选为辅政大臣，自不在话下。但是由于汉武帝死得既突然，场所又幽密，细节并不为外人知，政权的交接难免弥漫着阴谋的味道。

比如，辅政大臣究竟是几人，在《汉书》中就有四种版本。

据《昭帝纪》，只提到霍光一人。

据《霍光金日磾传》的金日磾传部分，则有霍光、金日磾二人。

据上传的霍光传部分，则有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人。

据《车千秋传》，则是霍光、金日磾、桑弘羊、车千秋四人。

同在《霍光金日磾传》里，还有更详细的一个细节。称汉武帝在戾太子死后，早就有意传位于刘弗陵，因此叫人画了一幅图给霍光。图上画的是个历史典故：周公背着年轻的周成王，朝见诸侯。再到临死前，霍光含泪问武帝：如果您不幸晏驾了，谁可以继承帝位呢？汉武帝回答：你到现在还没明白我送你画的意思吗？立幼子，你行周公之事啊。霍光赶紧磕头谦让：臣不如金日磾。金日磾一听，立刻也推辞：臣是外国人，不如霍光。（注⑤：《汉书·霍光金日磾传》：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耶？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曰：“臣不如金日磾。”金、日磾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

照这个情节看来，汉武帝临终时在场的，恐怕只有霍光和金日磾二人，而上官桀、桑弘羊、车千秋三人，大约是之后拉拢过来的外朝助手。毕竟霍、金二人都只是内朝身份。

和遗诏辅政一样，甚至连刘弗陵是否遗诏即位也是众说纷纭，一片疑云。

支持这是汉武帝真实意图的证据一，是《外戚传》里，有记载称，汉武帝曾夸五六岁的刘弗陵很像自己。这种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便在普通人家也常常发生，只不过是开心逗乐的一种常事，何况这时刘弗陵才五六岁，用来认为这就是“立为太子”的证据显然不够有说服力。证据之二，是汉武帝在驾崩前两三年，先把钩弋夫人处死了，理由便是众所周知的“立子杀母”说，认为天子年幼，而母后正在壮年，容易淫乱后宫导致乱政。这个证据看上去极有力，但这段记载本就出于褚少孙后来对《史记》的补充，已有不少学者充分论证了钩弋夫人之死，和刘弗陵即位绝无相关。再者，如汉武帝先杀钩弋，并对杀她的原因有过提前解释，又何必等到临死前一天才立刘弗陵，又何故到临死霍光仍不知究竟该立谁呢。

当然，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切都是霍光和金日磾趁武帝暴毙而擅自进行的政变，只不过由于历史文献中的矛盾龃龉过多，因此引起了历代学者的争论。比如吕思勉先生就不置可否，称：“然则昭帝之立，果武帝意与否，信不可知矣。”

在成为辅政大臣后，霍光又称武帝有遗诏，封他、金日磾、上官桀为列侯。但汉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功不侯”，霍光便搬出一桩旧事来。在武帝生前，曾有马何罗谋逆一案，据说马何罗曾意图行刺，当时他们三人一起抓捕反贼有功，但不知何故，武帝一直没有论功封赏，于是到临死之前才写下遗诏要为他们封侯。一件阻止谋逆的大事，到两年之后再来封赏，已经算是咄咄怪事。偏偏还有一位叫作王忽的侍中，不经意间和人说道：先帝驾崩前，我也常常在身边服侍，哪来的什么遗诏封侯这种事！这三个家伙自己给自己抬价呢。（注⑥：《汉书·霍光金日磾传》：时卫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扬语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群儿自相贵耳。）

说这话的如果是其他人可能还不足信，王忽的父亲恰好是霍光的心腹，所以大约是年轻人口无遮拦喜欢炫耀，一不小心把内幕说了出来。霍光听闻以后非常生气，在他的严厉指责下，父亲将王忽毒杀。

三、辅政集团的分裂

年幼的新天子刘弗陵就这样登基了，是为汉昭帝。但显然，才八岁的他无法执行自己的主张，用史书上的记载来说，政令皆由霍光出。（注⑦：《汉书·霍光金日磾传》：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没过多久，最熟知内幕的另一名重要成员金日磾病故了。我们有理由推断，假设真有密谋的话，霍光应是主谋，而金日磾可能是出于无奈被胁从的那一位。因为上述的封侯事件里，金日磾一口拒绝，他的理由很牵强，是觉得昭帝年龄小所以不能接受封赏。假如真是汉武帝根据两年前的大功留下遗诏，和昭帝有什么关系呢？除非是由于金日磾既不能公开表示没有遗诏，又出于良心不能接受无功封侯，只能随便用一个借口搪塞过去。金日磾最后被封侯爵，是在临死前一天的病床上，霍光硬把这一锅塞到他手里，必须三个人一起扛。（注⑧：《汉书·金日磾传》：初，武帝遗诏以讨莽何罗功封日磾为秺侯，日磾以帝少不受封。辅政岁余，病困，大将军光白封日磾，卧授印绶。一日，薨。）

金日磾有两个儿子，都和昭帝年龄相仿，情好甚笃，常常一同卧起。当其中一名继承了金日磾的侯爵之后，昭帝想给另一名也封侯，不得不小心地请示霍光：可不可以两个人都受封呢？霍光回答：这是继承父爵，和受封不一样。昭帝笑道：封不封侯，还不是我和将军你说了算吗？霍光再次回绝：先帝有约，有功才可以封侯。由此看来，朝廷的事还真不是昭帝和霍光两个人说了都算。

金日磾死后，另一位被封侯的上官桀开始对权力的分配显露出不满。

如上所述，辅政集团里可能起初只有霍、金二人，上官桀大约是之后被霍光拉拢的。而他之所以能被拉拢，是因为和霍光的亲家关系，他的儿子上官安娶了霍光的长女，两人又生了一名女儿上官氏，嫁给了昭帝，并被立为皇后。上官皇后的进宫，得到了昭帝姐姐长公主的帮忙。这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是，似乎霍光起初并不太同意自己外孙女这门亲事，否则何需其他人来插手。当然，霍光的不同意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外公没有爷爷亲。上官桀处心积虑促成此事，自然是想要借上官皇后来提升自己家族的权威。

而上官家族为了报答长公主的恩情，一心也想为她谋点福利。恰好长公主有个情人，上官桀便为此情人向霍光求封侯，因为汉朝有个惯例，有了侯爵才可以名正言顺娶公主。霍光本就对之前的婚事不满，自然一口拒绝。上官桀退而求其次，为他改求一官，同样没有得到批准。一时间，长公主和上官桀对霍光都怀恨在心。更何况，在汉武帝末年，上官桀就已经官居太仆，位列九卿，远在区区只是奉车都尉的霍光之上。如今却反被他制约，名义上是辅政大臣，却丝毫没有话语权，自然更加怏怏不乐。

不过看霍光对上官桀诸多请求的拒绝，也很难说究竟是秉公无私，还是出于担心上官桀争权的提前防备。

除了长公主和上官桀，另一个对霍光不满的人，则是燕王刘旦。如果按照长幼顺序，他才是该即位天子的那个。他收到昭帝即位的玺书之后，立即怀疑京城有变，派了亲信到执金吾广意处打听，广意的回答则更令人疑窦丛生，他说：我当时在五柞宫待诏，只听到宫中一阵喧哗，称先帝驾崩了，然后就是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注⑨：《汉书·武五子传》：广意言：待诏五柞宫，宫中讙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这种表述，仿佛更坐实了昭帝的即位，不是汉武帝的遗诏，而是霍光等人的擅自主张。刘旦自然对霍光充满了敌意。

对于这些不满，霍光也能明显感觉到。比如，汉昭帝就收到了一封以燕王刘旦名义写来的举报信，告发霍光有不臣之心。尽管汉昭帝此年才十四岁，但已经深知权力斗争的险恶，也知道当前形势孰轻孰重，所以明确表示自己绝对相信并支持霍光，并下令必须要将诬告者追查到底。当然，是不是真的要追查到底，仍旧不是他说了能算。

既然对手已经开始了挑衅，霍光也就顺理成章可以部署反击了。他铲除敌对势力的办法很简单，你们说我有不臣之心，我就说你们有谋反之迹，先下手为强。很快，长公主、上官桀等“反贼”就在没有任何提防的情况下被一网打尽，而燕王刘旦也被认为与他们勾结，问责自尽。

自此，霍光真正消除了夺权危机，实现大权独揽。这时，有一个人的重要性却发生了变化。这个人便是上官皇后。

原先，上官皇后是上官家族之人，不过这个家族现在已经彻底消亡了，她反倒成了外公霍光手里的一张王牌。

为了巩固自己地位，霍光必须保住皇后不被废，而皇后不被废最重要的条件是能赶紧为帝国生下继承人。不过，汉昭帝刘弗陵不知是不是出于内心对霍光跋扈的厌恶，他十分不愿临幸皇后。见状，霍光又采取了一项措施，他令人改良制作了一些特殊的内衣，非常难脱，令所有宫女都穿上，防止昭帝把精力发泄在其余人身上。尽管如此，禁宫里仍然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霍光巨大的阴影和压力下，二十一岁的昭帝郁郁而终。

四、废立天子

时隔十几年，大汉帝国又要面对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了。

在廷议中，大家一致推选广陵王刘胥，此时此刻，他已经是汉武帝仅存的一名儿子。但是霍光却很不放心，“内不自安”。为什么不放心呢，《霍光金日磾传》的原话是说“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大意是：刘胥这个人的行为很不得体，因此让汉武帝瞧不上。那刘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呢：高大健壮，喜欢出游宴会，力能扛鼎，可以空手和猛兽搏斗，不怎么循规蹈矩。说实话，这几乎就是历史上诸多雄主的一大共同点，且喜欢出游宴会这件事，汉武帝可没比这位儿子好多少。霍光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

于是一位郎官适时地给出了建议：可以参考当年周部落的周太公、周文王，这几位都是大贤人，他们传位的时候，只看适不适合，如果合适的话，完全可以废长立少。这个建议给了霍光启发，也就是说，可以跳过汉武帝的儿子，直接到孙辈中去寻找，这样做也是符合礼制和道义的。

打定主意后，一封玺书发至昌邑国，征召昌邑王刘贺入京典丧。这位刘贺，便是汉武帝和宠姬李夫人的孙子。

刘贺接书，立刻带着王国班子、仆从出发，浩浩荡荡，日夜兼程，半天就行了一百三十五里，沿途累死的马匹相望于道。急切之心可见一斑。

而在出发前，昌邑中尉却忧心忡忡地对刘贺说了一番破有深意的话。他对刘贺说：大王因丧事被征，最好日夜哭泣表示哀悼，千万不要有任何其他举动。不仅丧事如此，其他事情最好也别多说话。大将军霍光仁义、慈爱、勇敢、智慧、忠诚、有信，德行天下闻名，服侍孝武皇帝二十多年都没有任何过错，所以临终前才托孤给大将军。辅政以来，更是海内升平，就算是周公和伊尹也不过如此。现在大将军选择大王你继承宗庙，实在是厚道得没话说了。希望大王对他服服帖帖，恭恭敬敬，朝政大事全部听他的就行，大王坐在那里做做样子就行。大王你一定要牢记我的忠告，时不时就拿出来好好想一想。（注⑩：《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吉即奏书戒王曰：“臣闻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且何独丧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愿大王察之。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这番话语重心长，哪怕是傻子也能听出来王吉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几乎称得上是一封《当今大汉天子生存指南》。问题是，一个正急迫赶去京城即位的年轻准天子，能听得下、记得住、照着做吗？

结果很快就揭晓了，不到一个月，霍光叫来亲信大司农田延年，密谋废除刘贺一事。臣子废除天子，听上去就很大逆不道，所以霍光不无忧虑地问田延年，历史上有没有先例可以遵循。田延年回答：当初伊尹作为殷商辅政大臣的时候，废除了太甲以安宗庙，后世仍然夸他是个忠臣。将军你若能行此事，就是大汉的伊尹。霍光吃下这颗定心丸，赶紧找来外朝宰相、御史、将军、列侯等大小官员，集体表决。当大家听说霍光要废除天子，一时间全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田延年离座，拔出宝剑道：将军受先帝嘱托，以安刘氏，今天的事情，事关宗庙社稷，不能再拖延了，谁犹豫，我便斩谁。群臣这才唯唯诺诺，全凭霍光发令处置。

霍光率领群臣进见自己的外孙女上官太后，禀明废除刘贺的理由。他的理由是：刘贺此人实在是不成器，用荒淫无道来形容可能还远远不够，在当天子的二十七天里，他就被记下来做有坏事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平均每天四十多件，做坏事不知疲倦，也真难为刘贺自己，和他身边记录的史官了。

得到太后的旨意后，羽林军迅速逮捕了刘贺从昌邑带来的群臣，共计有两百多人。

太后亲自召见刘贺。刘贺恐惧地问：我犯了什么罪？

这时，群臣依次上殿，尚书令宣读联名废除天子的奏章和刘贺的罪状，其中包括：居丧时不够悲伤，在进京的路上没有按照丧礼吃素，与宫人淫乱等等。平心而论，按照古代的君臣游戏规则，天子做了这其中哪一件事情，臣子都只有劝谏的份，哪有直接废除的权利。所以刘贺听完，仍然不服气地问了一句：我听说天子有争臣七人，就算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言下之意就是反过来责问霍光，你们说我荒淫，那你们尽到臣子劝谏的义务了吗？你们都没有行使好自己的职责，凭什么废除我呢？

霍光赶紧让他闭嘴：皇太后已经下诏了，哪里还能再做天子！说完，霍光立刻上去抓住刘贺的手，解除他的印玺，交给太后，扶着刘贺亲自送出了金马门。按照太后的旨意，刘贺被送回了昌邑。而两百多名昌邑群臣，除了少数以外，全部被霍光以“没有尽到辅佐刘贺的责任、陷刘贺于大恶”为由授意处死。

照理说，如果真是因为刘贺荒淫无道，群臣被处死时最多抱怨处罚过重。然而在刑场上，却发生了一件比较意外的事，昌邑群臣一齐高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就给了旁人猜测的理由，刘贺和他的昌邑班子，当时想要“断”的是什么呢？

几年前，刘贺的海昏侯大墓正式开始了发掘考察，其中丰富的文物，奢华的规格，都和他这段特殊的经历和个人身份有关。刘贺和霍光的诸多秘密，尚要等待进一步解疑。

五、结局

霍光第三次站到了决定汉朝继承人的关口。这一次，他选择了巫蛊之祸中自杀身亡的戾太子留下的孙子：刘病已，史称汉宣帝。

汉宣帝时期，在很多人眼里是西汉王朝国力最强、政局最稳定的时候，这和汉宣帝本人“综合霸王道”的手段不无关系。尽管如此，在宣帝初即位的那段日子里，只要强势的霍光在身边，宣帝时常感觉浑身不自在，成语“芒刺在背”便出于他对霍光的感受。

权臣唯一不敌的，大约便是寿命了。控制了大汉命脉三朝之久的霍光，终于在宣帝时老死，宣帝如释重负，在几年后同样以“谋反”的罪名诛杀了霍光全族，但出于对霍光虽然把持朝政多年却终未篡位，并对自己有扶立之功的感恩，仍然把他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但我总忍不住想知道，这样一个主宰汉室命运、自己爬上顶峰却祸及后世的权臣，如果让他回到几十年前，看到当初那个初入长安懵懂的少年，不知还会不会选择同样一条曲折而又凶险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