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吴展良:朱子之鬼神论(上)

作者:吴展良

摘要:朱子之鬼神论乃其宇宙观之重要部份,亦其建构儒家政治社会伦理秩序及批判佛家轮迴因果说之重要基础。其说既非无神论,又非人格神论,既非唯心,又非唯物论,而具有统合神灵、精神、物质与人生界之特性。其体系宏大複杂,中含种种疑难与看似矛盾之处,故往往难以为人所理解。本文将本于朱子超越心物二元、主体与非主体对立之「生命化」暨「一体化」之宇宙观,对其鬼神论做出解释。并强调其「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之观点,对其学说所造成之巨大影响。

朱子以鬼神之事本属难知,人当深察于造化之可知以次及于其所难知。故鬼神之知常具保留、存疑之性质。朱子视宇宙为一气之化,又见其中处处皆含神妙与生机,故即阴阳变化之妙用而名之以鬼神。风雨雷电、花开花落属常见之鬼神,神祇鬼怪、仙佛祖灵则为难见之鬼神,其中莫不有天地之奇妙存焉。其学以阴阳论天地万育之气化,以鬼神论阴阳之性能功用,以性理论造化生生之常。是以其眼中之造化,虽处处有理,亦同时为一处处「含生」、神妙不测、随时感通之宇宙。其中天神与地祇乃天地山川之灵,本无形象,然可为祸福。人鬼则为人死后之未消之魂气,久亦消散。人鬼平日不存,然其子孙可感格之。若含恨不散,则为恶鬼妖孽,然久亦必消亡。朱子之于上帝,虽不否认其存有,实则强调其自然义,故以天地万有之理或曰太极释上帝与天。虽信神仙,然不信神仙可以长存。虽信佛家多神异之事,然不信佛之法身不坏、神识轮迴及天堂地狱。虽承认妖孽、鬼怪、物怪、精灵之事,然以世间传闻多为不可信。其所谓之鬼神,常在若有若无之间,是为阴阳二气聚散不已之衍生灵妙作用,且属可见可知人物之气聚散之延伸产物而已。

朱子之说既与宗教界之人格神观点不合,亦与现代之唯物论相违异。上接先秦以人格化鬼神精魂为主流之鬼神观,下承北宋理学暨儒学之气化观与万物一体观,中而参究民间经验传说,斟酌损益,自成体系,而一以近情近理四字为依归。其所爱重,是为清明而衡平之古礼世界,将鬼神还诸天下之公,不欲个人以其私意妄求侥倖于鬼神。其所对应,则为自然界与神灵界合一之儒道两家中华传统宗教观点。至于其上帝即理暨批判人格化鬼神之说,则深具近世精神。朱子既敬畏造化之神妙与天地神明,又主张人生当以诚意正心为中心。其一切所论,皆以「未知生、焉知死」为前提,保留开放之解释空间与人本精神。如此之鬼神论,可使生民敬畏天地神明,崇祀祖先,并重视可见可知之天理人情,无畏于鬼神与生死,在历史上实深具意义。

关键字:朱子、鬼神论、宇宙观、阴阳、气化、天神、上帝、地祇、人鬼、祖灵、仙佛、妖孽、鬼怪、祭祀

一、 前言

近人多好研究朱子之哲学思想,而鲜少及于其鬼神观念。研究其鬼神观念者,又多从哲学角度分析其基本性质,而罕及其具体内容。+长期以来,学界受近代西方科、哲学之影响,于其鬼神论之内涵固无甚兴趣,在唯物论之主导下,更不免拒斥朱子所论之鬼神灵怪。然以思想史之角度言之,朱子之鬼神论实于其学说体系中佔极重要之地位。《语类》一百四十卷,首理气、次鬼神、次性理,其后乃继之以论学暨论经史百家之语。鬼神论之重要性,由此可见一班。近人于此所发明既有限,笔者不揣浅陋,乃草成此文,以期发明朱子之原意。

学界最早探讨此课题者,当推周予同先生《朱熹》一书〈宗教哲学〉一节。+其文间短,于朱子鬼神论之要义却颇有发挥。然周先生列朱子之鬼神论为「宗教哲学」,则不免有误。盖朱子力主「鬼神者二气之良能」,阴阳二气无所不在,斯则鬼神论当属其宇宙观之重要组成,不宜仅以宗教思想视之。其后之学者,于朱熹之鬼神论多乏兴趣。近人最深入研究此课题者,首推钱穆先生《朱子新学案》〈朱子论鬼神〉一文。该文内涵丰富,于朱子鬼神论之基本性质有深入精当之发挥。惟限于时代,于朱熹论所论神灵精怪之层面,亦无意深入研析。+其后张立文先生于其《朱熹思想研究》之初版暨修订版中均曾探讨此课题,然其所论不免环绕于形上、形下、唯心、唯物、有神、无神等现代范畴,难以表现朱熹鬼神论之真。+陈荣捷先生于其《朱子新探索》一书中,于朱子之卜巫、怪异信仰、异蹟之说等各有短篇之探讨,虽颇有发明,然未成系统。+

迈入新世纪,国内学者之研究亦呈现新风貌。黄莹暖女史〈朱熹的鬼神观〉一文,从儒学与佛学之传统出发,于朱子鬼神观各面向之基本性质均有所论述,论证详实,析理深入,极值得惨考。然既以鬼神之基本性质为主,于朱子鬼神观丰富变化之面相,常有所不能及。且其观点较传统,未能从现代角度,论述其性质。不仅如是,其文于朱子论鬼神或具人格义或不具人格义,以及鬼神或有或无之「内部矛盾」颇致怀疑,且加以深入讨论。+而此不仅黄莹暖,许多现代乃至传统学者均怀疑朱子气化、自然化之鬼神观与其人格化鬼神观并存之「明显」矛盾。+孙致文〈朱熹祭祀观管窥〉一文,则针对此基本矛盾,批评传统以理气、哲学观点论朱子鬼神观之限制与困境,改从朱子「对人世的关怀」出发,企图从经世之意图解说朱子何以让此矛盾存在。+该文对朱子之祭祀观及其政治伦理背景颇有深入之解析,然窃谓此类所谓内部或基本矛盾未必成立。朱子亦绝非思理不清、自相矛盾或主要从经世目的论鬼神之人。此问题实涉及对于朱子鬼神论基本性质之不同诠释,于本文中或可于朱子超越心物及「有主体」与「无主体」对立之「生命化」鬼神暨宇宙观获得另外一种理解。

日本前辈学者子安宣邦《鬼神论》一书历数日本注释讨论朱子鬼神论之名家学说,及朱子鬼神论「言说之构成」。作者认为鬼神实栖息在人类的言说之中,乃掌握诠释权力者建构国家社会与伦理的重要手段。该书于朱子鬼神论「言说」的成立背景、及其所涉及之知识、有神无神、「鬼神之自然化与自然之鬼神化」、社会性等问题,都有颇具深度的探讨。然而作者以处理其所思考的哲理与解构问题为主,实未能深入朱子鬼神论丰富深刻之内涵,亦未建立可靠之解释体系。该书一再感叹于朱子鬼神论之複杂、朦胧、难解,可谓深知其困难。然所谓鬼神仅栖息于儒者言说中之说法,与朱子事事精察之心及其丰富之观察体会相距甚远。+英文著述中贾德讷(Daniel+Gardner)、金永植(Yung+Sik+Kim)两先生均曾就朱熹所论神鬼精魂之说加以综合分析;其中贾德讷先生之论说,尤为精要,对于朱熹神灵观念(ghosts+and+spirits;+spirit+beings)之基本性质,分析甚佳。然限于语言及观念表述方式,以及神灵观念本身之限制,使其所论仍有所限,并难以呈现朱子鬼神观之深细曲折处。+田浩先生注意朱熹鬼神论及其道统观之关系,甚有新意,然于朱熹之鬼神论亦未暇深入探讨。+秦家懿(Julia+Ching)女士「朱熹的宗教思想」+一书,为此领域之著名作品,于朱熹之「鬼神」观有深细之说明。然其书由研究宗教思想之观点出发,将鬼神放在「精神存在」(spiritual+beings)一章讨论,与朱子一切从自然出发之思想不同。是以该书虽亦于朱子世界观之自然义颇多著墨,然受限于其出发点,似难以体现朱熹鬼神观之全貌及其确实性质。+

综合言之,早先学者于朱子鬼神论之基本性质,往往难以跳脱间单而西化之「有神」、「无神」或「唯心」、「唯物」等观点,著意于分析「灵魂」(soul)、「鬼神」、「精神」、「物质」于「存有论」之性质及其先后有无,自然难以表现朱子思想之原貌。部份学者甚而据其所信之当代学说对朱子肆意批评,或用现代之概念横加支解,以致众说纷云,治丝益芬。近时国内外学者于朱子鬼神观之研究则大为进步,于其意旨颇有认识。然许多学者怀疑其中颇有基本矛盾,繁杂难解,不能自圆其说。此问题实涉及对于朱子鬼神论基本性质之不同诠释。本文则将由朱子超越心物及主体性与非主体性对立之「生命化」暨「整体观化」之宇宙观,对其鬼神论做出另外一种解释。+并强调其「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之观点,对其学说所造成之巨大影响。然朱子之鬼神论不仅基本性质难解,其体系之複杂丰富与内涵之深细曲折亦难明。受限于哲理化、个体名相定义化的分析方式,许多现代解析往往难以表现朱子鬼神论思想之进路及其丰富内涵。朱子鬼神论之大意,虽若并非难知。所难者实在对其複杂之体系及「矛盾」之内涵形成一贯之理解,并于其阴阳、鬼神、魂魄等古典文字丰富变化之运用一一加以索解。窃谓古人距今已远,深入理解其原文为难,治其思想,当以深入疏释其内涵、思路、文字及完整体系为第一义。本文以述义为名,文体又稍近于古,用意在此。

朱子之鬼神论,既不同于基督教、佛教、道教暨民间之人格神(personified+god)观点,+亦不同于现代唯物主义之无神论。既非唯心,又非唯物。而具有统合神灵、精神、物质与人生界之特性,是以难为现代人所理解。其体系宏大,论理细密,内涵丰富,融通古今而观点特殊。略知其大意不难,深入则不易。其说于其宇宙暨人生观中,实居关键之地位。徒言朱子之理气论而忽于其鬼神论,则不足以知其宇宙观之灵动多姿,论朱子之心性论而略于其鬼神论,则不足以知其生命观之周遍广大。此说上继儒学大传统,下为近世儒家鬼神观之代表,于中国思想史中,实具特殊之重要性,有待吾人作深入之探讨。

二、 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

鬼神与祭祀问题,在古代生活中处处相即,无从避免,必须有所判断。朱子之于鬼神,亦有丰富细密之议论与见解,然其基本态度,实不离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一说。朱子承孔子,以鬼神之事诚属难知,学者首当致力于人生日用之实。然若于平常事理见得深透,则于鬼神之事亦将有所理会,并非无所认识。《论语集注》于「未知生,焉知死」一条下注曰:

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盖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程子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此处下语极谨慎,非谓鬼神之事不可知,然必先戒以「学之有序」。非谓鬼神之事不可议论,然必先戒之以「不可躐等」。其所见与所信则以为生死暨人鬼,如同昼夜,同属一理。原始反终,是以若深知生而为人之理,亦可明死而为鬼之理。能尽事人之道,则可知事鬼之道。此处一则表现理学家万物一体、天地一理之信念,一则表现其于鬼神之事之审慎。

死后之事毕竟难知,是以即令有所见,于其所得,亦不可拘执,要当以人生实理为宗主。儒、道两家之古典传统,于死后世界皆不深论。庄子曰:「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朱子之于鬼神,庶乎近之。《语类》编者于鬼神一卷起首所列诸条,皆阐明此意,可以代表朱子晚年之定见:

因说鬼神,曰:「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箇无形影,是难理会底,未消去理会,且就日用紧切处做工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说尽了。此便是合理会底理会得,将间鬼神自有见处。若合理会底不理会,只管去理会没紧要底,将间都没理会了。」淳+

义刚将鬼神问目呈毕,先生曰:「此事自是第二著。『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说尽了。今且须去理会眼前事,那箇鬼神事,无形无影,莫要枉费心力。理会得那箇来时,将久我著实处皆不晓得。所谓『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这箇皆是面前事,做得一件,便是一件。如易,便自难理会了。而今只据我恁地推测,不知是与不是,亦须逐一去看。然到极处,不过只是这箇。」义刚。+

或问鬼神有无。曰:「此岂卒乍可说!便说,公亦岂能信得及。须于众理看得渐明,则此惑自解。『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人且理会合当理会底事,其理会未得底,且推向一边。待日用常行处理会得透,则鬼神之理将自见得,乃所以为知也。『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意亦如此。」+

前两条成于庆元五年,已是朱子晚年最后见解。+此处明言「鬼神事自是第二著」,实可表现朱子之基本看法。盖若就阴阳二气之屈伸言广义之鬼神(详见下文),则鬼神乃气化之良能妙用,至为普遍,自无所谓「第二著」。然就死后之鬼神言,则实属难知,不免为次要之义。第三条亦明言要当先「理会合当理会底事」,久之则可见鬼神之理,吾人平日当「敬鬼神而远之」。列此数条于首,可见朱子及其门人对于鬼神之基本态度。朱子于他处又曰:

圣人不说死。已死了,更说甚事?圣人只说既生之后,未死之前,须是与他精细理会道理。+

鬼神之理,圣人盖难言之。谓真有一物固不可,谓非真有一物亦不可。若未能晓然见得,且阙之可也。+

太过用力于渺茫难知之事,反将有害于人生合当认识之正理。是故弟子问鬼神,朱子往往以此事为第二义答之。在儒家而言,鬼神之事渺茫,故不免视之为第二义,然于鬼神亦非无看法。朱子之意盖谓此事难明,然非不可理会。学者于平常事物体认深切,则于此难明之理亦将有所认识,知其与平常事理本来相通。

生死鬼神之事于人生关系甚深,朱子上承孔子与二程,于此事不欲深论,然自有一番讲法:

要之,通天地人只是这一气,所以说:『洋洋然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虚空偪塞,无非此理,自要人看得活,难以言晓也。所以明道答人鬼神之问云:『要与贤说无,何故圣人却说有?要与贤说有,贤又来问某讨。』说只说到这里,要人自看得。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而今且去理会紧要道理。少间看得道理通时,自然晓得。+

鬼神之事,自古难明。朱子教人莫急切求之,又教人「看得活」,莫要说死,此种态度,实有其深厚智慧。其「要之,通天地人只是这一气」一说,亦表明朱子对此问题自有其见解。故学生问「物必有理,皆所当穷」时,朱子答曰:「此处是紧切。学者须当知夫天如何而能高,地如何而能厚,鬼神如何而为幽显,山岳如何而能融结,这方是格物。」+鬼神之理,亦所能治当穷。然此所谓「穷鬼神如何而为幽显」,乃本乎「未知生,焉知死」之古训,以其所知,推究于其所不知,而非期必于一究竟之答案也。

综合言之,朱子所谓之鬼神有广狭二义,狭义之鬼神,近于世间一般所谓之鬼神,广义之鬼神实就阴阳二气之屈伸与造化之神妙而言,其基本性质乃「二气之良能」。(说详下)或者以为,朱子既主鬼神为二气之屈伸,其义周遍且明白,故朱子之鬼神论当先论其可知之基本性质,而后及于其难知、精灵化之鬼神。+若就朱子广义之鬼神观而言,此说诚有其道理。然而朱子广义之鬼神观,实出于其对于狭义鬼神之探讨,否则不必用鬼神一词,直接用二气之屈伸可也。故本文虽重视朱子广义之鬼神观,仍必从其对于狭义之鬼神之讨论出发,以表现其思路。换言之,吾人不宜仅注意朱子鬼神论之哲理性质,+而必须更留心于其思维方式。朱子系以阴阳气化观解释天地间之各种鬼神及奇妙现象,整合融汇,从而赋予其世界观一种介于无神与有神论、唯物与唯心论之间之特质,然于鬼神之究竟,始终有所保留。是以本文首论其「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次论「天地之神妙」,而后进入其气化说之讨论。此与直接论定气化鬼神论之基本性质,有差之毫釐,谬以千里之别。

三、 自然化与气化之鬼神观

(一)造化之神妙

朱子所谓之鬼神,可大别为三类。《语类》之编者曰:

鬼神,其别有三:在天之鬼神,阴阳造化是也;在人之鬼神,人死为鬼是也;祭祀之鬼神,神示、祖考是也。三者虽异,其所以为鬼神者则同。知其异,又知其同,斯可以语鬼神之道矣,故合为一卷。+

其中阴阳造化,最为平常亲切,却处处中涵神妙,朱子即此而谓之鬼神,乃广义之鬼神。人死之后,可化为鬼神,故曰「在人之鬼神」,属狭义之鬼神。前两者中有当祭祀者,乃所谓神示与祖考。神示包含天地山川之神灵与有功德于民之鬼。祖考则为已死之祖先,亦属人死之鬼,然与我特别相关,故别而出之。此三大类,实包含朱子论鬼神之主要部分。首言「在天之鬼神,阴阳造化是也」,盖以一切鬼神同出天地阴阳之一气,非有二物。通造化、鬼神、人物为一,此为朱子学说之特殊见精神处。朱子平日于难知难明之事物,多教人先理会眼前事,而后逐渐通透过去,其论鬼神,亦本于平常可见阴阳造化之神妙,以推及于灵怪神异之现象。以下将循此理路,疏理其思想,还原其精神风貌。

朱子承伊川,主张「鬼神者,造化之迹」,是即造化之种种奇妙:

鬼神者,造化之迹。且如起风做雨,震雷闪电,花生花结,非有神而何?自不察耳。才见说鬼事,便以为怪。世间自有箇道理如此,不可谓无,特非造化之正耳。此得阴阳不正之气,不须惊惑。所以夫子「不语怪」,以其明有此事,特不语耳。南轩说无,便不是了。+

且就这一身看,自会笑语,有许多聪明知识,这是如何得恁地?虚空之中,忽然有风有雨,忽然有雷有电,这是如何得恁地?这都是阴阳相感,都是鬼神。+

「起风做雨,震雷闪电,花生花结」,乃至人身之「自会笑语,有许多聪明知识」,在古人言,自是中含神妙。即以现代科学之眼光观之,宇宙之生成变化、生命之种种奇妙,亦颇有难解者。+朱子见天地造化,一切种种中含神妙,乃谓鬼神灵异,亦不过造化之神奇,不足为怪。即以常理言之,天地之间有常必有变。「起风做雨,震雷闪电,花生花结」为平常之神奇,鬼神则为非常之神奇。此说朱子气化鬼神观之起源,以下两节「鬼神只是气」与「二气之良能」,均源于此。

如此立论,是将灵魂与物质视为一物,或曰相通之一气,其神奇难测不可见处,亦属相通。乃心物一元,而非二元论。其所谓鬼神与寻常之物一气相贯、一理相通。心物毕竟唯一或为二?独立而异质于物之心是否存在?乃千古难解之问题。朱子之说要为自成一系统,值得注意。+

自古及今有关鬼神之记载传说极多,朱子亦以鬼神之事为可能,故往往择其较近理者而信之:

又问:『世之见鬼神者甚多,不审有无如何?』曰:『世间人见者极多,岂可谓无,但非正理耳。如伯有为厉,伊川谓别是一理。盖其人气未当尽而强死,魂魄无所归,自是如此。昔有人在淮上夜行,见无数形象,似人非人,旁午充斥,出没于两水之间,久之,纍纍不绝。此人明知其鬼,不得已,跃跳之,衝之而过之下,却无碍。然亦无他。询之,此地乃昔人战场也。彼皆死于非命,衔冤抱恨,固宜未散。』又问:『「知鬼神之情状」,何缘知得?』曰:『伯有为厉,子产为之立后,使有所归,遂不为厉,可谓「知鬼神之情状」矣。』又问:『伊川言:「鬼神者,造化之迹。」此岂为造化之迹乎?』曰:『若论正理,则庭前树木,数日春风便开花,此岂非造化之迹!又如雷霆风雨,皆是也。但人常见,故不知怪。忽闻鬼叫,则以为怪。不知此亦是造化之迹,但非理之正耳。』又问:『世人多为精怪迷惑,如何?』曰:『家语曰:「山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羵羊。」皆是气之杂揉乖乱所生,专以为无则不可。如冬寒夏热,春荣秋枯,此理之正也。忽冬月开一朵花,岂可谓无此理,但非正耳,故谓之怪。孔子所以不语,学者未须理会也。』坐间或云:『乡间有李三者,死而为厉,乡曲凡有祭祀佛事,必设此人一分。或设黄籙大醮,不曾设他一分,斋食尽为所污。后因为人放爆杖,焚其所依之树,自是遂绝。』曰:『是他枉死,气未散,被爆杖惊散了。设醮请天地山川神祇,却被小鬼污却,以此见设醮无此理也。』+

此条甚长,包逻各种鬼神现象暨朱子之解释,甚具代表性,乃周明作所录,成于壬子(一一九二)以后,亦属朱子晚年思想。此处于人死之后为鬼、为厉,山间与水土之中或有之精怪,均据古籍与所闻之「合理」者而加以承认。朱子以为世间此种事情极多,难以全然否认,但教人莫惑于此等变异之事,视其为「造化之迹」,与「庭前树木,数日春风便开花」之为神奇,同为一事,不过一正一不正而已。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非否定怪、力、乱、神之事,但以其非常而不言。山中灵怪好比冬月开花,学者且不需理会此等事,待天地间事理明白多了,自知阴阳造化有常有变,不足为奇。朱子此说,化鬼神精怪现象为造化本有之奇妙,虽不能符合现代唯物暨无神论之观点,却大幅削弱鬼神所具有之宗教性及撼动人心之力量。

(二)鬼神只是气

朱子之宇宙观视万物为一体,通天下为一气,天下无气外之物,有是气必有是理。其于鬼神灵怪,既以其不外造化之神妙,乃视之为气化之功用与自然。而其承认鬼神,亦为其理气论注入有神论之色彩:

鬼神只是气。屈伸往来者,气也。天地间无非气。人之气与天地之气常相接,无间断,人自不见。人心才动,必达于气,便与这屈伸往来者相感通。如卜筮之类,皆是心自有此物,只说你心上事,才动必应也。+

神,伸也。鬼,屈也。如风雨雷电初发时,神也。及至风止雨过,雷住电息,则鬼也。+

气之伸者、往者谓之神,气之屈者、来者谓之鬼。天地之间无非气之屈伸往来,故曰「鬼神只是气」。鬼神与人身既同为一气之化,故人心方动,便可与其相感通。鬼神只是气,其一切种种,自可以气化之理说明。气化之运,不外阴阳,是即气之动静、聚散、屈伸。在朱子而言,天下无气外之物,而气化之理有常,是以鬼神、灵异、感应、占卜之事,亦不外于动静、聚散、屈伸、阴阳之理。朱子此说,将不可揣摩之神异,一归之于可见可知之理,其于安定人心,实有极大之功能。此处尤其重视人心与鬼神乃至万事万物之感通。此因心属气,且为气之灵,朱子既视天地为一气,自易相信人心可与其同类之鬼神相感通,并从而解释卜筮、感应之现象。可见朱子思想中,心、物、神灵均统合于一气,彼此转化感应,同为一气之聚散开閤,屈伸往来。且朱子所谓之气,亦绝非现代唯物观点之气,而具有通贯现代所谓神灵、精神、生命、物质诸界之性质。

朱子此说,与西方之唯物论、唯心论、心物二元论、一神、多神论大不同,而稍近于万物有灵论与泛神论。然其所重不在万物有灵论与泛神论所重之灵魂(anima,+soul),精神(spirit)、或神(god),而在于平常之气化,故与此二论亦有根本性之不同。所谓「鬼神只是气」,「鬼神者,造化之迹」,其要义皆在于纳鬼神于一气之化,故曰:

雨风露雷,日月昼夜,此鬼神之迹也,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若所谓『有啸于梁,触于胸』,此则所谓不正邪暗,或有或无,或去或来,或聚或散者。又有所谓祷之而应,祈之而获,此亦所谓鬼神,同一理也。世间万事皆此理,但精粗小大之不同尔。又曰:「以功用谓之鬼神,即此便见。」+

雨风露雷,日月昼夜,造化中处处皆含神妙,故曰:「此鬼神之迹也」。世间万物皆出于一气之化,皆含屈伸往来之理,而其一切表现又莫不中含神妙,是即处处皆有鬼神。「以功用谓之鬼神」,系以阴阳二气屈伸往来所生之种种奇妙变化为鬼神。如此之鬼神论,既得以解释古人所普遍相信之神灵现象,又将其纳入「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理性世界,是为朱子对传统儒学之重大贡献。

阴阳系就气之性质言,阳气动而阴气静。鬼神系就气之功用言,所谓神者,气之伸也,所谓鬼者,气之归也。无处非一气之屈伸往复,故无处非鬼神:

鬼神只是气之屈伸,其德则天命之实理,所谓诚也。天下岂有一物不以此为体而后有物者邪?以此推之,则「体物而不可遗」者见矣。+

问:「『体物而不可遗』,是有此物便有鬼神,凡天下万物万事皆不能外夫鬼神否?」曰:「不是有此物时便有此鬼神,说倒了。乃是有这鬼神了,方有此物;及至有此物了,又不能违夫鬼神也。『体物而不可遗』,用拽转看。将鬼神做主,将物做宾,方看得出是鬼神去体那物,鬼神却是主也。」+

鬼神就气之屈伸往复言,万物自气化中来,故曰:「是有这鬼神了,方有此物;及至有此物了,又不能违夫鬼神也。」鬼神在物之先,为其主,乃《中庸》所谓「体物而不可遗」。天下无一物不以鬼神为体,是以益知造化神妙之无所不在。朱子引明道之言曰:「气外无神,神外无气。谓清者为神,则浊者非神乎?」所以使学者了知不论清浊精粗,莫不有鬼神在焉。此理无所不在,所以通贯「死生人鬼」:

问:「伊川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是兼气与理言之否?」曰:「有是理,则有是气;有是气,则有是理。气则二,理则一。」+

程朱视死与生、人与鬼为同源。人而生者气之聚,死为鬼者气之散。一者聚一者散、一者生一者死,乃所谓「气则二」。此二者实同出于气化之理,乃所谓「理则一」。聚散者,气也,聚散有常,理也。「有是气,则有是理」,理气不离不杂,鬼神之妙用亦无所不在。

(三)鬼神者二气之良能

所谓「鬼神只是气」,或曰「鬼神者造化之迹」,虽可见鬼神乃气化之自然,不若直言鬼神即阴阳二气之本来功用之深切著明。朱子以此盛称横渠「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一语:

伊川谓鬼神者造化之迹,却不如横渠所谓二气之良能。直卿问:「如何?」曰:「程子之说固好,但浑沦在这里。张子之说分明,便见有箇阴阳在。」+

曰:「横渠谓『二气之良能』,何谓『良能』?」曰:「屈伸往来,是二气自然能如此。」曰:「伸是神,屈是鬼否?」先生以手圈卓上而直指其中,曰:「这道理圆,只就中分别恁地。气之方来皆属阳,是神;气之反皆属阴,是鬼。日自午以前是神,午以后是鬼。月自初三以后是神,十六以后是鬼。」童伯羽问:「日月对言之,日是神,月是鬼否?」曰:「亦是。草木方发生来是神,彫残衰落是鬼。人自少至壮是神,衰老是鬼。鼻息呼是神,吸是鬼。」淳举程子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鼓之以雷霆,闰之以风雨」。曰:「天地造化,皆是鬼神,古人所以祭风伯雨师。」问:「风雷鼓动是神,收敛处是鬼否?」曰:「是。」+

朱子观物,恒从其整体视之,凡事物皆有成毁变化及对立面,故整体中必分阴阳。+举如升降、午前午后、朔望之变、日月、生衰、呼吸、天地、乾坤、动静,皆可分阴阳鬼神。凡生发、动进处皆属神,是即阳气发用;凡收敛、静退处属鬼,是即阴气发用。阴与阳就气本身言,鬼神则偏就阴气与阳气之发用言,故曰「二气之良能」。+鬼神即阴阳二气自然本有之功能作用,说之以「造化之迹」,不若「二气之良能」之深切著明。朱子曰:

鬼神之幽显,自今观之,他是以鬼为幽,以神为显。鬼者,阴也;神者,阳也。气之屈者谓之鬼,气之只管恁地来者谓之神。『洋洋然如在其上』,『君蒿妻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这便是那发生之精神。神者是生底,以至长大,故见其显,便是气之伸者。今人谓人之死为鬼,是死后收敛,无形无迹,不可理会,便是那气之屈底。」道夫问:「横渠所谓『二气之良能』,良能便是那会屈伸底否?」曰:「然。」+

鬼神乃造化过程之一体两面,凡事有伸必有屈,有成必有毁,皆所谓鬼神。生时气聚生发,谓之神,谓之显,死后气散消亡,谓之鬼,谓之幽。朱子肯定人死为鬼,惟以其出于气化之自然,乃死后一时未消亡之气,久则亦将散尽。此所谓鬼,兼气化之作用暨结果而言。生死鬼神,乃一气之屈伸聚散,是皆「二气之良能」。

钱宾四先生以「一体浑成而可两分言之」,代表朱子思想暨立言之根本精神。+理气、阴阳、鬼神皆为此宇宙一体内所具相反相成之两方面。理者一而常,气者多而变。阳者动进,阴者静退,而实为一气之动静。此一动一静,非为二事,本一体与为一理。鬼神者,一气之屈伸往来,其义由阴阳推扩而来,是以鬼神亦为一体与一理。宇宙中种种神妙,朱子皆谓之曰鬼神,其伸发灵妙者为神,其消退收敛者为鬼,乃一体之两面也:

『鬼,阴之灵;神,阳之灵。』此以二气言也。然二气之分,实一气之运。故凡气之来而方伸者为神,气之往而既屈者为鬼;阳主伸,阴主屈,此以一气言也。故以二气言,则阴为鬼,阳为神;以一气言,则方伸之气,亦有伸有屈。+

阴阳一体,神鬼亦一体。一可分之为二,二可再分为四:

其方伸者,神之神;其既屈者,神之鬼。既屈之气,亦有屈有伸。其既屈者,鬼之鬼;其来格者,鬼之神。天地人物皆然,不离此气之往来屈伸合散而已,此所谓『可错综言』者也。+

伸中有伸,伸中有屈,是以神中有神,神中有鬼,亦如阳中之阳为太阳,阳中之阴为少阳,反之亦然,故曰「可错综言者也」。

人秉阴阳二气而生,自有种种阴阳对待与妙用之表现,是即鬼神。此鬼神之在于人身,即所谓魂魄。朱子曰:

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一气即阴阳运行之气,至则皆至,去则皆去之谓也。二气谓阴阳对峙,各有所属。如气之呼吸者有魂,魂即神也,而属乎阳;耳目鼻口之类为魄,魄即鬼也,而属乎阴。「精气为物」,精与气合而生者也;「游魂为变」,则气散而死,其魄降矣。+

耳目鼻口等有形质者为魄,属阴属鬼;呼吸与运动无形,属阳属神。阴精与阳魂合而生人,是易繫辞所谓「精气为物」。人死而阳魂出游,仅存阴魄,是繫词所谓「游魂为变」。人者,合阴阳二气而成。其生,气聚而成物,属阳属神,其死,气散而为阴为鬼。然而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生中有死,聚中有散,是以人生为「鬼神之会」:

因问:「『精气为物』,阴精阳气聚而成物,此总言神;『游魂为变』,魂游魄降,散而成变,此总言鬼,疑亦错综而言?」曰:「然。此所谓『人者,鬼神之会也』。」+

「阴精阳气聚而成物」,阳魂阴魄合而成体,由此而知神、鬼与人为一体,莫非一气之聚散,二气之流行。其中「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一语,出自《礼记‧礼运》,实有深意。朱子弟子陈北溪承朱子意对此句颇有发挥:

礼运言「人者,阴阳之交,鬼神之会,」说得亦亲切。此真圣贤之遗言,非汉儒所能道也。盖人受阴阳二气而生,此身莫非阴阳,如气阳血阴,脉阳体阴,头阳足阴……天地之间,无一物不是阴阳,则无一物不具鬼神。+

亦即鬼神即在吾身之中。其具体之展现,除文中所述身体各部之阴阳对待,综合言之则为魂魄。朱子曰:

人生初间是先有气。既成形,是魄在先。「形既生矣,神发知矣。」既有形后,方有精神知觉。子产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数句说得好。淳。+

魂魄乃生人之本,亦为死后鬼神之所出,生前死后一贯。记者弟子陈淳本朱子意于《北溪字义》对此有清晰扼要之阐发:

子産谓“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斯言亦真得圣贤之遗旨。所谓始化,是胎中略成形时。人初间纔受得气,便结成箇胚胎模様,是魄。既成魄,便渐渐会动,属阳,曰魂。及形既生矣,神发知矣,故人之知觉属魂,形体属魄。阳为魂,阴为魄。魂者,阳之灵而气之英;魄者,阴之灵而体之精。如口鼻呼吸是气,那灵活处便是魂;耳目视听是体,那聪明处便是魄。……人自孩提至于壮,是气之伸,属神;中年以后,渐渐衰老,是气之屈,属鬼。以生死论,则生者,气之伸;死者,气之屈。就死上论,则魂之昇者为神,魄之降者为鬼。魂气本乎天,故腾上;体魄本乎地,故降下。书言“帝乃殂落”,正是此意。殂是魂之昇上,落是魄之降下者也。++++++++++++

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言阴精阳气聚而生物,乃神之伸也,而属乎阳。魂逰魄降,散而为变,乃鬼之归也,而属乎阴。鬼神情状,大槩不过如此。+

由是可知鬼神实与吾身为一体,即吾身阴阳变化之妙,又即为吾身之魄与魂。人死则魄降于地,魂归于天。其游魂而上于天者为神,其游魂而未昇者为俗称之鬼。此所谓阴阳鬼神,皆相对待而言,故有各总变化之称。阴阳、鬼神、魂魄、生死一以贯之,故《语类》载:

横渠云:「神祇者归之始,归往者来之终。」曰:「此二句,正如俗语骂鬼云:『你是已死我,我是未死你。』楚词中说终古,亦是此义。」+

始生曰神,生者,死之始,故曰「神祇者归之始」。归曰死,死者,生之终,故曰「归往者来之终」。鬼为已死之我,我是未死之鬼。此种见解,何等豁达,何等洒脱。

鬼神虽为一体,然则二者有辨。无生不成死,一切死灭则未必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故天道常以神言,此为最上。人道法天,然不能如天之常健,有生有死,有阴有阳,故称之曰:「鬼神之会」。人死为鬼,往而不返,其气渐尽,乃最无生意者:

今且说大界限。则周礼言:天曰神、地曰祗、人曰鬼。三者皆有神,而天独曰神者,以其常常流流动不息,故专以神言之。若人自亦有神,但在人身上则谓之神,散则谓之鬼耳。鬼是散而静了,更无形,故曰往而不返。

天之神曰神,地之神曰祇,人生有神,死则为鬼。天之神生机勃发,流行不息,地之神亦长久,而人之神终归于消亡:

问:「鬼神恐有两洋:天地之间,二气氤氲,无非鬼神,祭祀交感,是以有感有;人死为鬼,祭祀交感,是以有感无。」曰:「是。所以道天神人鬼,神便是气之神,此是常在底;鬼便是气之屈,便是已散了底。然以精神去合他,又合得在。」问:「不交感时常在否?」曰:「若不感而常有,则是有馁鬼矣。」又曰:「先辈说魂魄多不同。左传说魄先魂而有,看来也是。以赋形之初言之,必是先有此体象,方有阳气来附他。」+

横渠言「至之谓神,反之谓鬼」,固是。然雷风山泽亦有神,今之庙貌亦谓之神,亦以方伸之气为言尔。此处要错综周遍而观之。伸中有屈,屈中有伸,便看此意。伸中有屈,如人有魄是也;屈中有伸,如鬼而有灵是也。+

天之神常在,即造化之生生不息、神妙不测,是则为「雷风山泽」之神,乃天地方伸之气,而所谓庙貌之神亦以之为言。此所谓「天神」,「便是气之神」,系就二气之良能而言。此良能恒存,故天之神祇恒存。与世间所谓人格化神祇恒存之观念差异甚钜。至于人死之为鬼则属已屈之气,其生机不足,有待生人以精神去合他,乃得交感而有。人若不以精神合之,则此鬼不存。至于不待交感而有者,是为「馁鬼」,即所谓欲求未遂,不肯散去之饿鬼,一般不存在。+

朱子主鬼神即造化之神妙,亦信世间有死后之鬼与当祀之神。其所谓鬼神,乃造化之迹,二气之良能,与人生密切相接,同属一气之化。此种鬼神观,显与西方「超越」(transcendental)之上帝,乃至佛教遍佈三千大千世界之佛菩萨法身常在观不同,而可以为中华近世鬼神观之代表。

本于气化之鬼神观,朱子于世人所谓之鬼神现象,提出清晰一贯之解释:

曰:「神祇之气常屈伸而不已,人鬼之气则消散而无馀矣。其消散亦有久速之异。人有不伏其死者,所以既死而此气不散,为妖为怪。如人之凶死,及僧道既死,多不散。僧道务养精神,所以凝聚不散。若圣贤则安于死,岂有不散而为神怪者乎!如黄帝尧舜,不闻其既死而为灵怪也。尝见辅汉卿说:『某人死,其气温温然,熏蒸满室,数日不散。』是他气盛,所以如此。刘元城死时,风雷轰于正寝,云雾晦冥,少顷辨色,而公已端坐薨矣。他是什麽洋气魄!」用之曰:「莫是元城忠诚,感动天地之气否?」曰:「只是元城之气自散尔。他养得此气刚大,所以散时如此。祭义云:『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君蒿、妻怆,此百物之精也。』此数句说尽了。人死时,其魂气发扬于上。昭明,是人死时自有一般光景;君蒿,即前所云『温温之气』也;妻怆,是一般肃然之气,令人妻怆,如汉武帝时『神君来则风肃然』是也。此皆万物之精,既死而散也。」淳录云:「问:『「其气发扬于上」,何谓也?』曰:『人气本腾上,这下面尽,则只管腾上去。如火之烟,这下面薪尽,则烟只管腾上去。』淳云:『终久必消了。』曰:『然』。」+

朱子这段话语,形象生动鲜明,充分表现其生死一致、聚散有常之观点。所谓:天之神祇乃阳中之阳,生机勃发,故其气常屈伸不已。人死为鬼,则属已屈之气,生意已尽,终将消散而无馀。人死,其气之消散有久速。凡不伏其死者,如凶死及平日务养精神之僧道,其气多凝聚不散。若安于其死者,如圣贤,则善其终而不复留。人死则精气散,有如薪尽而烟腾。忠诚豪杰之士,养得精气强盛,当其死而气散,气象甚为宏大。综合而言,朱子之鬼神论,本于天地、人、鬼神皆为一气之化之信念,理路十分清晰,然其中所涉及各层次之神鬼,则有待进一步分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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