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国境之南
1.
黄昏时分，我站在诺大的院子里自言自语，目光呆滞，我走到几个月前儿子牵回来的老狗旁边，想要它陪陪我，我知道这是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抓住的最真实存在。
遇见的都是天意，拥有的都是命运。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不知道是命运还是我的作茧自缚。
我和身边这只老狗一样孤独寂寞，我看着镜子里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的思想更加混沌。
我时常在这个院子里走动，这周围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的所有，我誓死想要留住的东西，终也没能留下。
2.
我恨透了一个女人，我想要她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想要她死，因为这样才可以天下天平。
我缓慢走进屋子里，笨拙的拉开抽屉，那里面有逢年过节我留下的香，我颤巍巍的拿出火柴，呲拉一声，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味，我顺势放在那根香下面，那一明一灭之间，我的心变得沉静。你且听着，这根香点燃完，我的故事就到了头。
3.
我是八个孩子的母亲。
年轻时候的我是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我做得了女红，下得了田地，斗得过流氓，做得了和事佬，我的性格倔强多面而好胜，总以为这世上没有我做不了的事。
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的老头子，今年七十五岁，五十三年的漫长岁月我将我的青春和生命献给了这个家。
我的老头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世代如此，家里大大小小总是我说了算，他从不违抗。
后来我被选为村里的妇联主任，这对我们的家族来说是莫大的荣誉，所以在打理好家庭的同时，我还要有更多的时间去解决村子里事情。
4.
结婚第二年我们的第一个女儿降生，家里一片祥和，老头子开心的不得了，但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年代，男娃子是一定要有的，没有男娃子不仅被家里人耻笑更被整个村子的人看不上。
我们的观念中没有先进的知识，总觉得生不出儿子不是男人的毛病，就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为了生男娃子，我下定了决心。
二胎女娃子，三胎女娃子，四胎女娃子……
村支书在我的第三个孩子降生的时候脸面上开始挂不住，我自然明白，妇联主任还超生这说不过去。
因此在四胎生完的时候，我自动辞了妇联主任这一职务。村里的指指点点这才停止。
我的信念变得愈发强烈，我向村东头的神婆子那里讨来各式各样的方子，我烧香拜佛，什么样古怪的事情都做过。
我从二十二岁开始，生到三十八岁，整整十六年，我生下了七个女儿。没错，七个女儿，这中间也有人想要减轻我们的家庭负担，说把老六老七这对双胞胎给了别人。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一定把她们都扶养成人。
话这样说，可吃食依旧青黄不接，我和老公两个人加上七个女儿以及公公婆婆，这个十一口之家变的异常热闹，我做饭通常都是用特别大的锅，稀稀稠稠全部是我这个掌勺人说了算，大小的事情也总是我张罗着。
5.
四十三岁那年我的大女儿满二十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们的观念就是这样，多子多福，养儿防老，所以大女儿的婆家我们主张找个本地人，后边的女儿也都要这样。
四十四岁那年我的大女儿出嫁，同年怀孕，诞下我的第一个外孙女，有了下一辈。
次年我又有了身孕，这是我怀的第八胎。女儿的孩子要比我的孩子还大，可我不在意。十月怀胎，终于要降生，我们的心情十分复杂，害怕依然是个女儿，害怕年龄大了生出来的孩子不健康。
不过结果是个儿子。儿子！儿子！！！
是我盼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在我四十五岁那年，曾经遭受的疯言疯语，曾经被人指指点点，终于在这一刻扬眉吐气，我生出儿子了。
这是这些年我从不放弃最好的回报，我想想都能笑醒，老头子更是合不拢嘴，我们的家从此变得更加幸福。
6.
七个女儿开始长大，慢慢的都出落的亭亭玉立，虽然不是十分优秀，但是都算有了自己的工作。我的心里十分欣慰。
我这七个女儿对待弟弟更是好的没话说，我也格外娇惯他，让他吃奶到上小学阶段，平时对他有求必应。
他的七个姐姐一个个到了结婚的年龄，我会帮她们物色好的对象，但是我有个私心，我希望他们留在我身边，所以从大女儿到小女儿，他们姊妹七个通通都是嫁在本地，慢慢有了孩子，开始过起自己的日子。
我想我们的日子总归是越来越好的，我受了这么多醉都是值得的。
7.
那年我六十五岁，老头子六十七岁，我们辛辛苦苦盼来好日子的时候他却撒手人寰，那时候最小的两个女儿还在外地，对这个消息，全家人都觉得震惊，孩子们在葬礼上哭的死去活来，我的世界一下子坍塌。
我想起了二十岁那年我们初见时的模样，老头子的腼腆阳光，三十岁时的强健有力，四十岁时扶养家庭的劳苦，五十岁时的渐渐生病，六十岁本想着开始享福了，他却去了那边。那是我的老头子，我一辈子的老伴。
可人死不能复生。
刚送走他们父亲的时候，他们姊妹几个轮流回来陪我，怕我想不开，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想随着老伴儿一走了之，但是我还是活了下来，因为我还有儿子。我要为儿子筹谋他的一生。
8.
我们家的院子临近路边，那些年政策并不是很完善，管理上也总是睁只眼闭只眼，我利用这个空隙，开始把我们家的院子扩大，然后用砖墙圈起来。后来马路拓宽，我们变成了第一排，我东拼西凑，盖起了六间门面房，后边还有一个大院子，我想多年以后，就是我不在了，儿子依然可以靠着这些房子吃喝不愁。
儿子虽然从小被我们娇惯，但是从不恃宠而骄，他十分懂事，离开学校后，跟着他的姐夫学开车，他踏实勤快，很少抱怨，这让我十分心疼。
打点好房子，我的生活又变得平淡，我思念着死去的丈夫，我盼望着过年，我那七个女儿带着孩子回来，那场面多气派。
9.
村子那么小，有件事情很容易传开，镇上一家开批发部的，那天可是闹足了笑话，他家的儿子和村西头一家女儿处对象，还住在一起，那天，他们两家人吵架吵得整条街人都知道，这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心想，一个巴掌拍不响，就这样的事情，不能怪一个人，但是这样的女孩子还是不自爱啊。我得回去警告我的儿子，以后碰上这样的姑娘一定要远离。
儿子后来被人介绍过几个，不过人多嘴杂，这个二姐三姐满意，大姐四姐又摇摇头，那个满意这个又不行，兜来转去，儿子被姐姐们说的烦了留下一句：你们都别管了，我自己找。
没想到，这一找不打紧，我们的平淡日子也彻底结束了。
10.
那天儿子兴致勃勃的说处到对象了，要领回来给我和姐姐们看，哎呦，把我高兴的，我赶紧张罗一桌子饭菜，等待着我未来的儿媳妇。
我把屋子收拾的干净，换上一身衣服，不停的看表，总觉得时间过得慢。
“妈，我回来了，你看我把谁带来了。”儿子的话音刚落就看见了人影，我高兴的说来了，还没说出口，却再也迈不动步子。
被赶出家门，拿出她所有东西，被娘家人边拉扯边骂，她一脸哭哭啼啼的画面映入眼帘。我当时路过所以记得清楚。
没错，是那个女孩。
我怒火中烧。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上来我的儿子能和她在一起。
儿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兴致冲冲的给我介绍，我知道，我当场露出了不悦，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儿子不明白怎么回事。
那顿饭吃的不欢而散。
11.
我开始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死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是那么要强说一不二的人，那个姑娘再好，她也不能进我的家门，她跟任何人都行，就是不能是我的儿子。
可是儿子像是被灌了迷魂汤，十头牛也拉不回，七个女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怕伤了我的心可是又劝不动他们的弟弟。
我看不上这样的姑娘，更担心他们娘家人有所图谋，我那几间房子可是变得越来越值钱了。
我整日整日大骂儿子，儿子不吵不闹不说话，我打够了骂累了他就走，去找那女孩。
这样的日子僵持了半年，那女人怀孕了，我觉得儿子也变得越来越糊涂，一心扑在她身上。
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话不假。
他们在一片祝福声中结了婚，那几天我连床都没下，一切都是七个女儿操办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儿子的婚礼竟然我不在。
可是我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
12.
那女人对我毕恭毕敬，给我买衣服买好吃的，可是我统统不接受，我想这些钱还是我儿子的，你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而且你肯定盼着我早些死，早些死你好和你娘家人一起来我的家。
这院子里的所有都是我的，我要誓死保卫这些东西坚决不能落在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手里。
我开始故意找茬，儿子在家的时候我开始叫儿子吃饭，不让他陪那个女人，但凡有些鸡毛蒜皮的事我总会搅和个天翻地覆，我咒骂她，骂她全家。
13.
她生下第一个孙女之前还是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是后来几年内我又给我添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地位慢慢变得高起来了。我再骂她的时候她竟然感还嘴，这还了得。
于是我天天折腾他们，总是没事找事，骂上一番才能解气，有时候我恨呢，我恨我的儿子怎么能这么不开眼，可是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毕竟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可是我这心里的气从来都不顺畅，我时常害怕她蛊惑我的儿子，我怕她拿走我家钱财，图我家房子。
所以吵架的时候我总喜欢加上一句：你也不看在谁的地盘上，你吃喝我儿子的，用我儿子的，你们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这几十年积攒的骂人的话都用完了也解不了我心中的气。
日子从那女人到来后变得磕磕绊绊，我再也不如当初那样期盼儿子成什么大事，只想着他能将婚离了就好。
14.
我也试着去和他们凑在一起，孙子孙女对我好，不过也怕我。我一看见那个女人总想用世界上最难听的字眼去侮辱诋毁她。
这些年我的身子大不如从前，心脏病犯了好多次，女儿们也劝我要想开，我也知道我的两个女儿偷偷离婚了没有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经历了结婚生子老伴儿死亡和女儿离婚以及我的生病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给自己宽慰，可是这维持不了多久，我又会忍不住开始骂。
最后一次大的吵架我记不清楚什么原因了，反正是儿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哭哭啼啼，那女人也不依不饶，没有办法叫来了我的弟弟，孩子的舅舅，听了缘由，他舅将我们彻底分开。门也分开走，我在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15.
我变老的速度仿佛是在那一瞬间，那一段时间过后，我的头发全白了也顾不上染发，我的腰开始变驼，体重下降，他们的劝说不管用，我想我这辈子就死在这个上面了。
今年我七十五岁，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那几间房子我还是照时收着房租，这些年攒下了不少钱，可是我害怕我死了以后，这就成了那女人的天下。
养儿防老，我拼命生了个儿子结果却是这样的，我的一生终究是栽在这个女人身上，我斗不过她。
我时常在想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我还是没有活明白。
16.
我的眼神开始变得混沌无光，再没有当年风采，几个女儿还是回来看我，可是我知道我只是在熬着，我的心没了希望。
黄昏时分，我坐在老狗旁边，和它说说话，它静静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也是上了年纪，不过每天陪陪它我心里很踏实。
我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我吃力的起身，挪动到屋子里，来到灶台边，一个人吃饭，睡觉，然后等待第二天第一束阳光照射进我的窗里。那让我觉得心安，证明我还活着。
你看，屋子里的香，燃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