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

       朋友给我看了他的女儿的一篇作文,题目是《兰姨》。她是这样写的:

       我第一次遇见这个我叫做兰姨的女人,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那一天,我妈去到田里割麦子,还没回来,我就开始担心她了,因为这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了,生产队里早就搞了分田到户联产计酬了,不像大集体时生产队里的女社员会成群结队地割麦子,现在的人去割麦子,是单门独户地割的。广袤无垠的田野里,在金黄的滚滚麦浪中,这里一个人,那里一个人,渺小得如同蜻蜓点水似的。我那时才八岁多一点,我沿着蜿蜒曲折的田塍,一路走到我家的田头,正看见我妈还在挥汗如雨地割着麦子。我一溜小跑地走上前,说,妈,天都要黑了,明天再割吧。我老爸正把麦把挑到场上,回来看见我,就黑着脸训斥我,说,绒绒,不在家呆着,跑到这儿添乱干什么?我妈还没接上话茬,从隔壁田里走过来一个披红挂绿的女人,她说,快别这么说,看把孩子吓着!

      我老爸没有吓着我,她倒是把我吓着了,我吓得直往妈的怀里钻。她略显尴尬了一会儿,马上会过意来,说,噢,我刚从邻村回来,身上衣裳也没脱,就来割麦子了,不要怕,孩子,我跟你妈一样的。她边说边脱下了她那一身包装,她穿着碎白花褂,栗壳色的裤子。她也确实长得挺好看,瓜子脸儿,杏仁眼儿,柳叶眉儿,一头乌黑的头发齐耳根剪得齐斩斩的,额前一绺刘海更增添了她的美丽和妩媚,就是嘴稍嫌大了些,但薄薄的嘴唇还是很鲜亮的,说话时露出的那一口贝齿也是洁白洁白的。

      我就是从这天遇见兰姨的,她是一个跳大神的女人,她那天刚从邻村跳大神回来。她姓夏,名叫巧兰。但村子里的人都不叫她夏巧兰,而是叫她为夏仙姑,我则唤她做兰姨。我从那天开始就经常到她家玩了。她的小儿子叫蒋志新,跟我同岁,我和蒋志新小时候常做扮家家的游戏,他当新郎,我当新娘。我和蒋志新童年的游戏,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是那时的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兰姨跳大神是为了给人祛病消灾,在那个医学技术还不很发达的年代,她的巫术竟然也很奏效。因此,她声名远播,已经超出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之外了。当然,也有不灵验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对人说那个神仙不在家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请,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她不住地跟人家打躬作揖,说,对不住,对不住,抱歉,抱歉。不过,兰姨如果给人家禳灾成功后就不一样了,主人家一定会大鱼大肉款待她,另外,还会给她一笔很丰厚的酬仪,算是给她的酬劳。

      说实在的,我并不很在意兰姨给人家禳灾成功与否,我最盼望的是她能很快回家,这倒不是因为她一回来,她就会给我和蒋志新一些蚕豆和花生米以及麻花糖等东西吃,而是我很想听她讲故事。

       当然,兰姨不在家的时候,也还是有人给我们讲故事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把兰姨的如花似玉的容貌也压下去的是,她的丈夫其实是一脸的大麻子,出奇地丑陋,有人曾给他打酱油一瓶,说,点点圈圈不计行,满面皆是好文章。她的儿子姓蒋,那她的丈夫当然也姓蒋了,叫什么蒋金诚的。蒋金诚的相貌虽然教人不敢恭维,但他的口角却很波俏,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的,让人听了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尤其擅长讲鬼的故事,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我和蒋志新是又怕又喜欢。喜欢的是他讲得确实情节曲折生动有趣,但他讲得活灵活现的,仿佛真的似的,又让我们十分害怕。有一次,他讲得太动人了,我们听得也太投入了,到最后,我和蒋志新都感到恐怖万分,我们被他吓的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就在那晚的要人命的时辰,兰姨回来了。看见我们哭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兰姨忙呵斥她的丈夫蒋金诚,说,你啊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么大的人了,干吗讲这些鬼啊神的吓孩子,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的。

       兰姨边说边揽过我们两人,她重新给我们讲故事。兰姨讲的故事,一点儿也没有鬼神的影子,她讲的大多是关公卖豆腐、赵子龙大战长坂坡和秦琼卖马以及林冲夜雪山神庙等等的故事。兰姨讲故事,跟她的丈夫蒋金诚讲故事相比,又另具一种特色,那就是,她讲故事时讲得是眉飞色舞,而且吐字发音字正腔圆,宛若刘兰芳讲评书似的,我和蒋志新都听得入迷了。不过,我当时毕竟不过是个小孩子嘛,有时候听得时间长了,也不免会打起瞌睡,待妈妈找来时,我已在兰姨的怀抱中睡着了,妈妈只好说一声这孩子,任由兰姨把我抱到床上睡在她的怀中。我已记不清我睡在兰姨的怀中多少次了,不过,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是,兰姨的身上有一股暖暖的、淡淡的芳香味儿,像兰花又不像兰花,像梅花又不像梅花,具体地说像哪种花香我也说不出来,我只记得我睡在兰姨的怀中很惬意舒服。

      兰姨是这样的超群出众出类拔萃,村里就有一些浮浪子弟想打她的主意,常常明里暗里地撩逗她,但兰姨总是不给他们搭讪的机会,轻的是对他们摇一摇头,微笑一下,重则板着一副观音脸,对他们不假辞色,她只深爱着她的丈夫蒋金诚。但也有人说,不是兰姨深爱着蒋金诚,而是蒋金诚在蒋家村里担任生产队长,兰姨是怕蒋队长,才被迫装着和蒋队长山盟海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时农村里的生产队长虽然不像土皇帝,但还是有些权力的,有些队长还会搞潜规则,生产队里好多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他们潜规则了。我不懂什么潜规则,我那时才八岁嘛,哪里知道这些潜规则明规则的。有一次,我问妈说为什么志新的爸那么丑会娶到花儿似的兰姨呢?我妈听了笑着说,小孩子,问这些干啥?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的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时是不懂的,但我从妈的语气上听得出来,是兰姨自己心甘情愿嫁给志新他爸的,并不是因为志新他爸当了队长,兰姨就嫁给了他。我好钦佩兰姨,我决定,我长大了,如果也像兰姨那样漂亮,我嫁人就嫁给我喜欢的人。只要我喜欢他,他不论是英俊潇洒,还是丑陋不堪,他不论是富贵,还是贫困,我都嫁给他。板上钉钉,决不反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决不收回。

      我在兰姨的怀中甜蜜地睡着了没有几个月,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全蒋家村的安宁。事情是这样的,村里有几个人为了争夺村支书的宝座,在拉票选举后,他们还不甘心,又去放了一把火,把村前庙广场边的一家人家房子跟前的一个大草垛全部烧掉了,他们想以此作为栽脏陷害,给原任村支书头上扣屎盆子,说是原支书不甘心选举的失败,疯狂地报复做小动作云云,危言耸听,搞得人心惶惶。结果,乡派出所来蒋家村调查,查来查去,发现了很多破绽,却不料就在这节骨眼上,蒋志新的爸爸,也就是兰姨的丈夫蒋金诚,他却主动投案自首,说火是他放的。一石激起千层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蒋队长在替人顶缸,全村人都被惊动了,都去看望被拘押在乡派出所的蒋队长。

      兰姨拉着我的手,妈妈拉着蒋志新的手,我们一起去看志新他爸。那天夜晚,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连老天爷都为志新他爸流泪哭泣。悲催!

       我们到了派出所门前,派出所把门的人不让进。派出所门前涌来了蒋家村的好多人,人山人海,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派出所的门前空地水泄不通。兰姨见不好进去,只好带着我们绕到派出所的后边,隔着派出所后墙的窗户,看望里边的志新他爸。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令人惊悚的一幕:有一个联防队员正手拿一根皮带抽打着志新他爸,志新他爸脸上已经伤痕累累,血流满面。我看见兰姨的眼泪泉涌而出,不待她先开口,我就骑在妈妈的肩膀上,对着窗户里打人的联防队员喊道,不准你打我伯伯,我伯伯是好人,他没有放火,你们没本事查到真正的放火的人,却凶残地打我伯伯,我要告你们,我要到县政府告你们!

      我的清脆响亮的童音立即把派出所门前的人都引来了,他们也跟着我一齐高声喊道,不准打人,不准打人!不然,我们会到县政府请愿,请愿!人声鼎沸,摇山撼岳,声震云霄,惊动了派出所所长,所长假惺惺地训斥了一下那个联防队员,那个联防队员手拿着皮带灰溜溜地躲到前边的值班室里去了。所长万不得已才网开一面,让志新他爸隔窗和我们对话。

      兰姨抹了一下眼泪,首先把骑在妈妈肩膀上的我推向了窗户跟前。志新他爸从窗户伸出他的颤抖着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说,绒绒,谢谢你啊!还有,你原谅伯伯吧,伯伯以前总是讲鬼故事吓你,其实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我哭着说,伯伯,我知道,兰姨早就跟我讲过了,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伯伯,火不是你放的,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不是你放的,是别人放的。你知道吗?兰姨为你眼睛都哭肿了。志新他爸虽然强忍着,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说,绒绒,大人的事情你是不懂的,你还是一个孩子。快回去吧,我没事,拜托你让你爸妈照顾一下你兰姨,让她不要记恨我。他说完后,就背转过身去,坐在了窗内的墙角的地上,点着了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再也没有朝我们这儿看一眼。

       兰姨在窗外,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只是扮鬼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不是鬼也是鬼的鬼了。接着,兰姨就哭开了,她边哭边说,杀千刀的啊,你咋没听说仙家还是仙家做哪有凡人做仙家呢?你光想着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哪有这样的好事情!你家祖坟上没有冒青烟,你家祖宗八代没有给你烧高香,你家没有拜佛念经,你怎能成得了仙?你不是当支书的料,你的命运八字中没有这个命,你干吗要去充这个大头钉?兰姨的哭诉,如泣如诉,悲怆凄惋,让人听了不禁肝肠寸断,心如刀绞,派出所屋墙后的广场上,人们哭声一片,声音直送九霄云外。

       后来,全村人为志新他爸联名上书,我记得很清楚,那个上书的稿子是兰姨的一个堂小叔子起草的,我还在上边签了名按了手印呢。不过,派出所还是把志新他爸用汽车载着送到了县看守所。由于志新他爸宁死也不招认是别人放的火,他坚决说是他自己抽烟时不小心丢烟头引起的火灾,鉴于火灾的后果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只不过烧掉了一个草垛,又由于全蒋家村的人的联名上书,县公安局判志新他爸被拘留一年,没有判他的刑。

      然而,这之后不久,我就跟我的老爸老妈到云南华宁了,因为我妈是华宁人。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兰姨的消息。兰姨,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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