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我给老师和学姐当了一回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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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念中文系大一,有门功课叫现代文选与习作。大家都说不如叫高四语文与作文,不像对古代文学,文学概论那么重视。

讲课的老师,也让人重视不起来。叫曲之,年纪不会超过三十,高挑瘦弱,脑袋却很大,一头长发加大鬓角,倒有几分潇洒。可上课紧锁眉头,像思考什么重大命题,总找不到答案。

一次,写所谓的习作,我没写。讲评时,我逃了课。曲之向辅导员(班主任)告了我的状,我被狠狠敲打一通,由此我视曲之为死敌。以后我准时去听课了,可跟没听一样,讲义下面我藏了一本普希金诗集。

那时候,有本省文联主办的文艺月刊,我闲翻着,一组以雪为主题的诗,吸住了眼球。心血来潮,动笔写了篇千字文读后感。不久,意外地变成铅字发表了。虽然放在“读者来稿”栏目里,而且占的地方真像豆腐块那么大,可一致认为我才念大一,在全年级年纪最小,就有“作品”问世,无论怎么说,也得算作中文系的一大新闻。

2

一天下晚自习,回宿舍路上,遇见了“死敌”。他眉头松开了,对我说,“我看见了你的读后。”

我以为是嘲笑,他接着却说,“谢谢你。那组诗是我写的,用的笔名。”真是冤家路窄,我心想,早知道,才不会写呢。

随后,他告诉我他宿舍的房号,邀请我去玩,说他是光棍汉,尚未婚配。又说他有些书,图书馆找不到,让我开开眼界。

有一天,带着好奇,我去了。两间房,一间堆着不少书。他老家在内蒙,我老家在黑龙江,近邻,算半个老乡。地域让我找到了它乡遇故知的亲切。客厅茶几上,摆着一果盘松子,散出浓浓的香味。

此后,我成了那两间房的常客,死敌化为师友,手里总会有从他那里拿的书,衣服上飘着一股不散的松子味。

3

大一下学期,我们班来了个插班生。女的,比全班同学的年纪都大,叫吴秋雨。没几天大家知道了,她是个什么局的局长夫人,曾经上过一年大学,因为结婚,休了学。或许有这样的经历,俊秀媚气的面庞上,总流露出羞怯,说话也细声低气的,透出温柔,丝毫看不出官太太的架子,同学们就叫她吴大姐。

4

有个周末,吴大姐破例没进城回家,见我笨手笨脚洗被子,走过来,挽起袖子要替我洗。我说不用不用,她说你是全班最小的,是我的小老弟,帮你洗,应该的。一边洗,一边说话,原来她也是黑龙江人,出生在呼兰河畔,是萧红老乡。

晾上被子,她从包里拿出几张稿纸,红起脸说,“我练习写的,你帮我交给曲老师,请他批改批改。”我扫一眼标题,“呼兰河之歌”,是首长诗。说,“不愧与萧红同乡,也是才女。”她脸越发红了。

我建议一道去曲老师宿舍,让大姐亲手把诗作当面交给他,显得郑重。她连连摆手,“我不去,你去,一个人去,别忘了代表我谢谢曲老师。”

当晚,在图书馆阅览室曲老师找到我,脸上浮着兴奋,说他看完了,让我转告吴秋雨,明天下了自习去他宿舍,听听他的意见。

吴大姐拉住我,坚持和我一起去。没办法,我只好陪她去了,但我躲在堆书那间屋子里,随便翻着书,听见曲老师在那边侃侃而谈,极有激情,不时响起开心的大笑。不知道哪根神经提醒我,应该走人,于是悄悄地溜了。

5

大二,上学期开学不久,吴大姐有个周末回家,周一返校的时候,脸上出现几处红肿,她用手遮挡着,说不小心碰的,没事。

我们没有曲老师的课了,但他晚上总会去阅览室,前前后后地转悠一会儿。他发现吴大姐的伤,走到我座位旁,命令似地说,“跟我去宿舍。”

他找出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的是深棕色像牙膏那样的东西,他用小勺挖出一块,用纸包好,说他外祖父是蒙医,知道他皮肤有个容易划破的毛病,专门配了药给他,很灵,抹上就好。让我把这些带给吴秋雨。

果然,没两天,吴大姐脸上恢复了原来细皮嫩肉的样子。她说谢谢我。我这才告诉她,药是曲老师给她的。她啊了一声,连忙捂住脸,深深低下头。后来她悄悄告诉我,她和老公吵架,给推到墙面上,刮伤了脸。

6

有一天晚上,我要去曲老师那儿找一本林徽因的诗集。走进去,见吴大姐坐在客厅里,在织补一件男人毛衣的袖口。给我开门的曲老师,手里拿着一本《呼兰河传》,屋子里飘着松子的清香。那情景像是以上海阁楼为背景的小资情调电影,很温馨。我不敢打扰,忘了来干什么,转身走了。

同学们都发现,吴大姐周末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一个月只回去一次或两次。凡是回家再返校,神情总要怪怪的一两天,像是在恢复什么伤痛,笑容却如从寒冷中回暖那样在增多。

可我惊讶的是,曲老师眉头又紧紧皱在一起,鬓角如荒草,在耳旁蔓延。我偶尔去他那里,和我说不了几句,指指茶几上的松子,就把我扔在一边,站在窗旁,向外边张望。我想起望穿秋水那个成语,此时,应该改成望穿秋雨吧。

7

又到了一个周末,吴大姐仍然没回家。晚上,那个局长老公坐着一辆吉普车,从天而降似的,突然来到学校查岗。是个半大老头子,一身笔挺,由辅导员陪着,直奔吴大姐宿舍,不见人,去阅览室,也不见人。

局长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坐上吉普车往回走。没想到,刚离开校门一段路,车灯射向树丛的亮影中,他看到自己的老婆正和一个痩弱的男子,肩并肩,靠得很近,边说边笑地慢慢走着。

局长对司机大喝一声停车,他跳下去,拉住吴大姐上了吉普车,没忘了朝曲老师骂一句,“混蛋,我操你妈。”

吴大姐挨了两个大嘴巴之后,抹着嘴角的血,向局长把一切都坦白交代了。局长拍着沙发背,大吼,“离婚,离婚。”吴大姐跪在沙发前,说,“不要不要,我错了,马上断绝和他的关系。”局长说,“好,写个保证书。”

以上情形,是后来吴大姐一面哭,一面揉搓着手指,向我转述的。她说,之所以表示妥协,是害怕事情声张出去,把曲老师推到绝境中,整个人就都毁了,所以悬崖勒马。

8

第二天,吴大姐一早往学校赶,第一节课还是没赶上。她没想到,那张保证书,已经摆在系主任桌上。下午开了中文系教师大会,主任宣布曲之停课反省,等待查处。当晚我偷偷跑到他宿舍,怎么敲门,他就是不开。

三天后,曲老师被从大学教师队伍开除,下放到距离市区十几里地的工业区文化馆。等同学们知道消息,曲老师已经在那边上班了。

事后,一个老师和我说,“在大学,老师和学生发生恋情,算不了什么。对曲之这么狠,因为女生是有夫之妇,不论夫妻关系如何,他破坏了一个家庭,又是个老干部家庭。这个老干部提出警告,要不严加处理,他会向教育局投诉校方领导玩忽职守。曲之撞在枪口上了,必须罪加一等。”

9

曲老师离校后,吴大姐一下子憔悴得像祥林嫂,在图书馆大楼后面,眼睛直直地对我说,“我有罪,害了曲之。他年纪还不大,诗写得那么有才气,那么有前途,一颗星就这么消失了,悲剧。我已经接近徐娘半老,却像个怀春少女,说什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没出息。”

我安慰她,“这就叫爱情。”她噗哧一声笑了,“你还未成年呢,敢说爱情,黑色幽默。”随后换了语气说,“告诉你,这叫孽缘。”然后用一根手指点着我脑门,语气更重地说,“记住,以后你得防备它点。”我说嗯嗯。她又说了大家意料中的事,决定退学。最后说,“小弟,不要忘了我,我会给你写信。”说完伸出胳膊抱住我,哭了,像一个受了欺侮的小女孩。

10

她果然不断给我写信,我领受了大姐送给小弟弟的温暖。但在给我的信里,总夹着信中信。很厚,浆糊粘住封口,信皮也没有收信人名字,可我知道给谁。在第一时间就装进另一个信封,写上曲之收,投进绿色邮筒。曲老师也这样。我成了他们的地下交通联络员。为安全起见,我参加了班级干部竞选,成功地把信箱箱长的钥匙抢在手里。

大二期末,在省文联那个刊物上,突然见到吴秋雨的名字和她那首长诗,题目改成“呼兰河,女儿对你说”,又惊又喜。我想,他们给我的信中信,总是那么厚,除了倾诉思绪离愁,一定也在反复对这首诗进行推敲切磋。他们没能成为夫妻,但却用共同的心血,孕育出一个艺术生命。所以印出来的铅字,应该是他们相亲相爱的成果,我感到这本刊物的沉重。第二天去报刊门市部,买了一本,身边立刻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又遥远得像在天涯海角。

11

不久,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消息,说吴大姐检查出乳腺癌,她执意不做手术。在一个深夜,她单独睡在客房里,服了一瓶什么药,永远地睡了过去。她穿戴整齐,画了淡妆,嘴角留下一抹微笑,胸前戴着大学校徽,手里握着那本刊物。

12

我给曲老师写信,一连写了三封,一封也不回。一放假,我一早就搭上去郊区的头班大巴,下车走了二十分钟,才找到那个文化馆。我说我找曲之,收发室的大妈说,“五天了,在屁大的小院子里,始终找不到他的人影,领导已经去派出所报了案,又过了五天,仍然没个消息。”

我站在空旷的荒野,任风声呼啸,沙尘漫天,大声喊叫着曲老师曲老师。四周沉寂得让我脊背发凉。我突然对自己发出质问,假如当初我不把吴大姐的诗,送给曲老师,以后的情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吴大姐说的孽缘,是不是我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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