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书应该是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的主题、不同的感觉,并久久回味。《莫斯科绅士》,便正是这样一本书。
《莫斯科绅士》写了这样一个故事:1922年,罗斯托夫伯爵作为应该被剿灭的沙俄时前贵族,被苏俄政府判决终身监禁在克里姆林宫对面的大都会酒店。在长达32年的软禁生涯中,罗斯托夫栖身于狭窄的阁楼里,成为了侍者领班,与酒店主厨、主管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与女演员安娜发生了一夜情,并进而发展为长达数十年的地下恋情;与9岁的小女孩尼娜成为了朋友,在尼娜为人妻母、追随被流放的爱人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后,收养了她6岁的女儿索菲亚并抚养成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生;32年后,罗斯托夫策划了一次成功的逃亡——索菲亚利用在巴黎表演的机会出逃他国,他自己也金蝉脱壳,成功逃离了囚禁自己32年的大都会酒店,与一名“头发虽然已经斑白,身姿却依然像杨柳一样婀娜的女子”销声匿迹于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喜欢怀旧的人,能从中读到“似此星辰非昨夜”的感觉。
罗斯托夫曾经拥有广阔土地、宽敞庄园、如云仆人,革命爆发后至1922年期间,他居住于大都会广场最豪华的套间里,身边都是他从庄园里带出来的传家宝。被软禁后,他不仅要放弃那些对他有着特殊含义的传家宝,栖身于斗室,活动范围限于酒店之中,而且还要放弃他曾熟知甚至奉之为信仰的生活习惯、家族传统。比如说:在妹妹去世的忌日斟上一杯教皇新堡酒。旧政权被推翻,旧有的秩序被打乱,但他仍坚持食物与酒的应得到最好的搭配,并为此善意提醒经济拮据的小伙子在吃心上人吃饭应该如何点菜,却得罪了派来监视他的眼目,最终酒店里所有葡萄酒的标签都被撕掉,从此只供应“红的”“白的”两种酒。在妹妹去世十周年忌日,他无法再用教皇新堡酒来纪念妹妹、向家族传统致敬。
旧日绝非天堂,但有着为罗斯托夫所熟悉、钟爱的人与事。昨日永远不再来,但他仍然努力地坚持着传统,以此向昨日致敬。
对贵族生活的好奇者能通过阅读这部书一窥沙俄时代的贵族们的礼仪习俗和生活习惯。
罗斯托夫与尼娜的奇特友情便始于她的一个问题:公主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他告诉她公主每天的生活和必须遵循的礼仪、规矩。公主每天都要上法语、历史和音乐课,午餐时要吃掉放在盘子里的蔬菜,并对包括挤奶女工、铁匠在内的所有长辈表示尊重与感谢。
如果说公主的生活和礼仪只存在于罗斯托夫的回忆里,但旧贵族的绅士风度,却已经深入罗斯托夫的骨髓,并体现于每一个细小的举动之中。
被软禁的第一天,罗斯托夫一如过去入住酒店时那样和所有人礼貌地打招呼,这招呼一打就是32年。
与女演员安娜的一夜情之后,安娜背过身体,用漂亮的裸背来对着罗斯托夫,表明他们之间露水姻缘到此为止。罗斯托夫捡起了女演员扔在地上的衬衣挂在衣架上,免得起皱。一个小小的无心之举之中所蕴藏的是罗斯托夫保持终生的习惯,也成为了两人之间保持数十年恋情的诱因。
美食爱好者能从中品到美食的味道。
带着异国情调,以猪肉、洋葱和杏做成的,用格鲁吉亚生产的红葡萄酒穆库扎尼来搭配的拉脱维亚炖肉;每位俄罗斯人都尝过的祖母做的加了小茴香、格瓦斯的俄式蔬菜汤。酒店修理工在屋顶养的蜜蜂酿的、有着金色阳光以及亚历山大花园紫丁香花的味道的蜂蜜——两片涂满这种蜂蜜的黑面包,令罗斯托夫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但最令人叫绝的还是那道用黑线鳕、贻贝、结球茴香、苦艾酒等做成的法式海产什烩。在物资极度匮乏并受管制的情况下,罗斯托夫和主厨、主管用了3年时间找齐了15种食材,在深夜里烹饪出三大碗滋味浓郁又神秘的最正宗的法式海产什烩——里面有着夏日的阳光、鲜活的语言和生命——也就是自由的味道。
但作者既然将此书命名为《莫斯科绅士》,自然别有含义。
作为“莫斯科绅士”代表人物的罗斯托夫,绝不仅仅有着旧贵族做派,也并不只因为他的优雅、宽容、博学。贵族在道德、智慧都有它所以为贵的地方,罗斯托夫也自有他的精神上的高贵。
从罗斯托夫的回忆中我们得知,沙俄时代,在某位公主的生日宴会上,他收获了公主的拥抱,因而得罪了一位中尉。中尉为了报复,欺骗了罗斯托夫妹妹的感情。事发后,罗斯托夫骑马追上中尉,向他开了一枪,并为中弹受伤的中尉包扎好伤口,将他送回家。因为此事,罗斯托夫避祸巴黎。
大学时代,他的同学米什卡写了一首诗来宣泄对政治的烦躁情绪,为了保护密友,罗斯托夫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这首诗,而此诗也直接导致了他被软禁32年。
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牺牲优裕而熟悉的生活,甚至自由,不怨恨不遗憾,积极乐观地生活下去,罗斯托夫一生都在贯彻这一理念。
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在32年的软禁生涯里,罗斯托夫不仅平静而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并像暗夜里的星辰一样,以最大的努力为他人带去温暖与希望之光,就像书里曾出现过几次的那句诗——
永远都要发光
照亮你所到的每一个地方
直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尼娜将6岁的女儿索菲亚托付给罗斯托夫之后,追随被流放的丈夫而去,从此杳无音信。罗斯托夫承担起了抚养索菲亚的责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在她摔伤后送她去医院抢救,在她显露出音乐天份后为她请钢琴教师,培养成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生,并成功策划了她的逃亡。作为流放犯的女儿,如果没有罗斯托夫的庇护,索菲亚的命运将不堪设想。但罗斯托夫义无反顾地收养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她成为了罗斯托夫的责任、软肋,并用尽一切力量来温暖她的生命,照亮她的人生。
小说中还有一个易为人忽视的情节:罗斯托夫逃出大都会酒店一年之后,曾帮助他出逃的朋友在看电影《卡萨布兰卡》时注意到一个细节——混乱的酒巴里,咖啡馆老板穿过混乱的人群向弹钢琴的乐手走去,顺手竖起了一张桌子上在混乱中被碰倒的鸡尾酒杯,安抚客人,吩咐乐队重新开始演奏,恢复酒馆的秩序。
即使生活让追求梦想变得遥不可及,仍要义无反顾地追寻它;个人的力量虽然微不足道,也还是要努力通过细微的举动,为恢复这个世界的秩序出一把力。这种信念,支撑着罗斯托夫度过了32年软禁生活,获得了精神上的最大自由,也让他从旧时代的沙俄贵族,蜕变为永远都在发光的莫斯科绅士。
同样的品质还存在于尼娜、安娜、索菲亚、酒店主管、主厨、修理工、女裁缝、美国外交官员,以及身为政府官员的前红军上校等人物身上。他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温暖着罗斯托夫被软禁的32年生涯,为他和索菲亚胜利逃亡创造了条件,他们的善意也像暗夜里的星辰,闪闪发光。
有意思的是,《莫斯科绅士》的作者埃默·托尔斯是一名美国人,但小说中充满俄罗斯气息的风俗、饮食、文学,以及对风云骤变的政治形势的描写,都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作者是并未亲历过罗斯托夫所处时空的美国人,同时也说明了真正高贵的品质,能够超越时间、阶层、地域,永远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