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爷爷的煮鸡蛋

小时候在西北大山里长大,那时能吃个煮鸡蛋就是莫大的奢侈。

我依稀记得家里并没有很穷,总觉着我爸能挣好多钱,我妈也会偶尔给我们姊妹几个买鸡蛋吃,有时候是炒鸡蛋,有时候是西红柿鸡蛋汤,能数清的蛋白丝,我最喜欢吃煮鸡蛋,因为那样才能美美地吃上一个完整的鸡蛋。

我爷爷那时候60多岁,逐渐开始丢开重活,人倒清闲但生活作息依旧规律。早早下炕,穿上我二姑给买的那种条绒面、白泡沫底的拖鞋,披上我们小孩子根本就“穿不动”(因为太厚重了,也穿了好多年)的藏青大毛领的“皮袄”(其实不是皮的,只是太厚重了,我奶奶这么叫),一只手提着他的“痰盂盂”,一只手背在“皮袄”下弯着的腰后面,仰头出门了。

从大门进来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堆“硬材”(就是用来生火的木头)和一些辅助生火的燃料(就是从玉米地里扯掉的烂地膜),他还是弯着腰。爷爷熟练地把一些干柴先放进炉膛,再拿起烂地膜缠在剩下的干柴上,拿过他炕上“烟匣”里的打火机轻轻一点,然后赶紧将着火的一头朝下,让烧融化的地膜一滴一滴掉在炉膛中的干柴上,很快,火就开始直窜。

爷爷转头看见一大早就跑来的我,像是知道我心思似的笑迎迎地看着我,然后拿出他那双刚生完火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又将双手狠狠地相互拍了拍,“礤(ca 二声)疙(ge 三声)瘩”摸了摸我的头,他那双常年干农活的大手很温暖,我很爱让爷爷那么摸我的头。


爷爷撩起桌裙(桌面下靠前的两条腿之间拉着的布帘)从中间的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鸡蛋放在炕沿上。他脱掉拖鞋和“皮袄”,两脚一磕爬上炕,调好姿势盘腿坐在那块他经常喝茶用的那块圆绒垫子上,“嗯~!”拧着身子使劲去拿他刚才的“皮袄”又批回身上,还要抖一抖(因为太重,所以更要披得舒服些),这才开始拿他“专用”的煮鸡蛋的“茶罐子”(比爷爷平时喝茶的要大很多,是爷爷自己用健力宝易拉罐做的)。爷爷可能是年轻苦力活做得太多,稍稍弯腰费劲些都会很用劲地“嗯”(爷爷向来倔强)“哎”(典型西北人的强调声:一个个大大的三声调)”那样呻吟。

茶罐子里的水终于开始“咕嘟”了,爷爷把鸡蛋放进去,习惯性地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老钟,“有十分钟就熟了,不然时间太长鸡蛋就被煮老了,没什么营养!”

我们爷孙俩看着“茶罐子”里的鸡蛋,被鸡蛋挤满的水被火烧得四处飞溅,溅到滚烫的炉盘上不停地“噗呲呲”地响。


爷爷的肘子衬在他盘着的被“皮袄”包着的大腿上,两只手捏在一起搓来搓去,偶尔还要拿出右手去捋他胡须,捋胡须时眯着眼睛,仰着头,还带着一丝美的笑,很是享受的样子。过了好久,像是突然想起还有一个我的样子,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坐在火炉对面木椅子上的一脸萌的我,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爷爷笑了,像个年轻人,像个孩子,有点不好意思。“人老了啊,手里也闲了。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想明白老年人为什么都留胡子,吃饭喝水多脏啊,也不怕遭人小的嫌弃!”

爷爷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笑着说:“现在我也开始留胡子了。”说着低头用手动了动还在“扑腾”的鸡蛋。那种笑,有点苦,有点无奈。爷爷扭头看了一眼老钟,“快了。”

我呆坐在椅子上,爷爷接着讲起了属于他那个年代我已经听了很多遍的故事,但我依然津津乐道。我看着爷爷充满希望、倔强的眼神,和忘却种种烦恼后少有的轻松,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我就愿意一直听下去。


我一直心心念念着吃鸡蛋,从爷爷生火到把鸡蛋放进“茶罐子”里就觉着像是过了好几个春秋一般,但在那一刻,我希望“茶罐子”里的鸡蛋慢点熟,希望爷爷讲得久一点,时间过得慢一些。

“嗯,煮好了!”爷爷端起茶罐子,将水倒在火炉旁边的废水桶里(那是一个深灰色的长方体的被爷爷改良后的油壶)。

我直起腰身,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把一件比爷爷身上那件“皮袄”还要重的东西丢掉一样,轻松不少。好吃的东西在吃到嘴里的过程总是很漫长。爷爷把热鸡蛋放进一边早已备好的冷水茶壶中,“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爷爷拧着身子,吃力地去够离他30公分(厘米)远的床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的药瓶。原来里头装的是盐和麻椒粉,瓶盖上有好几个孔。爷爷左手拿着去壳的鸡蛋,右手上下抖那药瓶,盐和麻椒粉均匀地洒了一圈,“给,这样吃有点味道,也不容易噎到,慢点吃啊!小娃娃吃鸡蛋很容易被噎到的!”


今天起床莫名地我就想吃个水煮蛋,于是乎就开始烧水准备起来。当我拿开锅盖看到锅中沸水中煮着的四个鸡蛋,就不由地想起我爷爷“茶罐子”里的那一个鸡蛋,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堵了,鼻头一酸。

爷爷,我想你了。

爷爷,趁您离开不太久,趁着和您有关的记忆我都还清晰,我能写,我想把他们都写出来。因为我怕时间太久,我再也想不起来您的音容笑貌,和您带给我的少年时的记忆,我怕它们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个幻影,再也难以清晰;因为我怕时代太快,您的容颜神情和您有关的那些回忆会被太多新东西挤占掉,找不到一处安放它们的空间,我怕我会弄丢我的少年时代。所以用文字尽可能地留住它们,缅怀您这位如戏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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