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

      星期天,我早早起床,顶着蓬草一般的头发,趿拉着鞋慢悠悠坐在桌子旁,随手拿过一本《诗经》咿咿呀呀读起来。哈欠一个接一个,泪水朦胧了我的眼帘。

      “你看书看哭了?”妈梳着她那齐耳短发,笑眯眯问道。

      “怎么可能,我只是没睡醒。”我急忙解释。

      我太了解我妈了!

      她是我们家最外向的人——爱聊天,爱打麻将。我们这条街的人,不是她的口水朋友,就是麻将朋友。

      加上她对人太真诚,真诚到会把我们家所有事都往外说,导致我们家毫无隐私可言,这又是我妹妹最讨厌的,与妈无数次争论无果后,妹妹终于决定放弃——什么事都不往家里说。

      至于我呢?管他三七二十一,说就说呗!例如:有一次我打哈欠致下巴脱臼,于是给在外面打工的爸妈打电话,妈提议让我去医院。这对于我来说,简直丢脸至极,去医院意味着会让街上其他人看见,我可不愿意!

      妈在话筒里说:“现在大晚上的,街上没什么人,快去。”

      我用那半闭不闭,满是口水的豁嘴说道:“那你......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特别是街上的......叔叔阿姨......”

      妈满口应承下来,说:“行!”

      结果如我所料,第二天我一出现在街上,七大姑八大姨就挨个儿问道:

      “听说你昨晚下巴掉啦!怎么掉的?”

      “哈哈,不会是笑掉的吧!”

      “你妈说是打哈欠打掉的。”

      ......

      我呵呵一笑,说:“我妈说的吧?哈哈,只要不是笑掉的就成。”

      看吧,我妈就是这么神通!

      虽然我有点小小郁闷,但瑕不掩瑜,她快乐就行。更何况,没有她的外向,现在也没那么多朋友陪伴独自在家的她!

      她现在是一名中风病人。

      还记得她刚偏瘫时,我和爸爸接到电话已经是晚上了,只有第二天才能坐车赶到。我问她:“你晚上一个人在医院吗?有没有人陪你?”

      她说:“你段阿姨在,不用担心。”段阿姨是我妈同事,也是老乡。

      后来我妈说:“你段阿姨守了一晚上,端屎端尿,洗澡啥的,给我弄得好好的。工厂其他人也来帮忙,说轮流守,只是你段阿姨怕耽误她们上班,让她们都回去了。”

      这就是她的交际,能找到帮自己端屎端尿的朋友,我打心底里佩服——相对于大多数塑料姐妹情来说。

      最近她在家里养病,手脚不灵敏,只能保证基本生活。我担心她一人在家生活不便,提议去单位和我住,她坚决拒绝,她说:“我在家好着呢!周围陪我玩得人很多,不用担心。”

      确实,我们家是真热闹,每天上午晚上她邀着一大群人去散步,下午凑一桌子麻将不成问题,她常常一脸骄傲地说:“我的朋友比你和你妹妹都多。”

      感谢这些朋友。

      现在,就算她知道我是打哈欠导致双泪汪汪,可我要是不解释,待会儿一出门,大家还是会轮流问:“小罗,你是不是早上看书看哭了?”

      妈把擦得铮亮的皮鞋塞在不灵敏的脚上,踩在地上得得得只响,幽幽说道:“你出去玩玩呗!每天呆在家里看书,快看成书呆子了。”

      “不对呀妈,大人不都希望娃多读书吗?怎么您总是劝我不要读太多书呢?”

      “你这工作也稳定了,还读那么多书干啥?”

      “妈,任何时候,书多看点绝对不吃亏。”

      她一脸不相信地说:“你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咋不见你这么说?”说完她打开门,回过头来问道:“你要不要吃早饭?”

      “我不吃,您出门小心一点,中午饭大概十一点半左右。还有,你的脚不方便,不要穿皮鞋。”

      妈一脸不在意地抬抬脚,说:“我之前还穿高跟呢,这算什么。”

      楼梯上传来我妈的脚步声,脚步声如同不均匀的鼓点,一重一轻——她那条不灵敏的腿,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楼下开门的声音传来。我猜,这会儿她肯定在泡酥米,然后提着水杯和零食,约着三五个朋友到对面山上散步。

      我只需在家里把午饭做好等她回来。

      每天都是如此。

      过了一两个小时,她给我打电话,说:“下楼来。”

      我惊讶地问:“怎么了?您没出去?”

      “你下来。”

      我的拖鞋在楼梯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转过阳台,就到了厨房,灶台上的蛋皮发出的香味钻入鼻端,透过喉咙,进入我空荡荡的胃,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说:“妈,您今天怎么没出去锻炼?”

      “今天不舒服,懒得去。”

      “怎么了?”我一脸疑惑。

      “好事来了。”

      “哦哦,那您给我煮一碗蛋皮干什么?您手不太方便,要吃我自己来呗,您去休息休息。” 我接着说道:“要不我给您煮点东西吃?”

      妈摇了摇头,说:“我早上只吃酥米,我知道你喜欢吃蛋皮,专门买的。”她戳戳手机,“都快十一点了,你还能吃午饭吗?”

      我摇摇头。

      妈说:“我中午想吃蛋炒饭,你不用弄了,我自己来。”

      “算了,我来给你做。”

      “我这个病就得多锻炼,你把什么都做完了,我怎么锻炼?我自己来。”

      我点点头,“那行,待会儿我来洗碗。”

      我坐在蛋皮面前,满满一大碗,晶莹剔透的蛋皮中间,一根根青菜交错缠绕,筷子一翻,碗底的肉丝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正在减肥的我把最后一口汤喝完之后,砸吧砸吧嘴巴,回味着唇齿间的香味。

      温暖的太阳斜射进我家。

      我正在吹着湿淋淋的头发,准备待会儿去单位。

      楼梯上那不均匀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打开,妈端着碗说:“你不是没吃午饭吗?给你煮一碗荷包蛋。”

      “妈......”我急忙接过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你吃了没?”

      “当然吃了,都三点钟了,你吃了这一碗再去上班。”

      一瞥眼间,煎至金黄的两颗荷包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红红的腊肉片从荷包蛋下钻出来;长短不一的青葱交错期间。三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什么呢?

      窗外传来鸟儿的啁啾声。暖春已经悄然来临,空气中带着温暖的气息。原本光秃秃的孤寂的大山在春风的爱抚下,树枝丫杈上嫩绿的小芽已经变成一片碧绿。春风把油菜花变成一片金黄的海洋。粉红的樱花也带着它特有的清香飘然而至。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将妈笼罩其中——她浑身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我鼻子一酸,瓮瓮道:“妈,这肉片您切的?”

      “对,你吃点,不要饿着了。”说完用她那不灵敏的手拉开门走出去。

      我只觉的眼睛酸酸的,眼前慢慢浮起一片白雾。

      朦胧中,那只中风后略带僵硬的右手,放在前腹,形成直角,缓缓消失在门后。

      门外的风吹起,与轻晃的门形成一曲细腻低缓的赞歌......

      夹起一块腊肉——真咸!

      那天,我又一次吃完了里面所有的东西,连汤都不剩一滴。

      其实,那碗蛋真咸啊!咸到心底去了。

      这之后,我大杯大杯喝水,水流进我的胃,慢慢渗透到我的血液里,融进我的灵魂里——再也无法分开。

      春天用她那轻柔而温暖的微风,从窗外吹过,轻抚我的脸颊;油菜花浓郁的香味和樱花清新的淡香钻入我的鼻孔;鸟儿的啁啾声传入耳边,若隐若现......

      我把《诗经》再次打开,轻轻读了起来: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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