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殇贪欢之千欢归吾

文|有离十七

(壹)

我是钟离殇,一个织梦师,我能织出所有人想要的梦境,只是得到梦的人要付出代价。

这次我拜访的是楚国的第一美人,寻千欢,我见到她时,她已经病入膏肓。

上了层层叠叠的玉阶,再绕着弯弯曲曲的楼梯走了好久,我在清晨随侍女踏入了她的阁楼,彼时天光还未大亮,晨雾氤氲在窗口,她斜倚在窗台,一双眼痴痴望着远方,白色的身影立在薄雾中,恍如随时可乘风而去的仙子。

她听得声响回过头向我走来,晨雾散去,我这才真正领略到这第一美人的风姿。

她一袭白衣,肤如凝脂,螓首蛾眉,清丽无匹,眼眸里透着丝丝缕缕冰寒,腰身盈盈一握,回风流雪,果真和世人传的一样,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山美人。

我听说她是上过战场的,两年前,楚国和西越在下虞这个地方兵刃相交,寻千欢随她义兄出战,白衣染血,势不可挡。

当时我虽身在漠北,但也是听说了那场战争的激烈,遥想此等绝色姝丽衣袂翻飞,浴血杀敌的景象,我心中倒是颇为向往。

可惜的是她已是将死之人,找我来是想要一个梦,在梦里回到小时候的浮玉山,遇见那个被命运误导以至于错失的少年。

“你没有其他心愿了吗?”我试探性的问她,她看起来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悲伤。

她嘴角动了动,勉强露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微笑,“没有别的了,谢谢你!”

这句谢谢我是受之有愧的,因为这是她的生命已经支撑不起这个梦的耗损,一旦沉进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摒退侍女,燃了彼岸香,祭出忘忧铃,离恨笛吹往生叹。

往生叹的第一个音调从玉笛里逸出之前,我望见她安然地躺在榻上,光滑如缎的青丝逶迤在一旁,恰好弯成一个弧,容颜似雪,静静的在那一弯弧里沉睡。

我猜她一定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所谓美人,背后永远都会有一些绮丽的爱恨缠绵。当她背对我凝望远方时是想望见什么呢?

笛音时而清越,时而暗哑,调高时有如鹤鸣九天,曲低时恰似子归呜咽,往生叹的曲调百转千回。彼岸香的轻烟缭缭升起,环绕在整个房间内,忘忧铃慢慢发出叮呤叮呤的声音,轻烟有如附骨般巡着铃音攀上铃铛,铃音愈发清亮动听,附和着笛音。

隔着纱幔,隔着轻烟,我在想,她现下肯定已经回到了小时候的浮玉山,遇到了那个少年郎,这次,她不会再错过他。

可是织梦的过程却被人打断了,这是我承了师父衣钵下山行走江湖以来的头一遭。

往生叹还没到尾声却戛然而止,一道黑影从窗外跃了进来,其实他根本近不了身,我在四周已经布下结界,可惜棋差一着,当我看到欢喜在他剑下憋着嘴快哭出来时,不得不停止了动作。

他几乎以我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移向寻千欢,手抚过她的额头,眼里是深切的悲伤与后悔,这一个眼神仿佛穿过了经年累月的爱恨情仇,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他们纯粹的像天地间最洁白的雪。

(贰)

这世上的相遇有时候只是过客匆匆,有时候却是一生纠葛。

沈归吾遇见寻千欢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他拜在浮玉山七门中的玉清门下,每日里除了完成师父交待的功课外就是在浮玉山的各个角落窜来窜去。

那一日恰逢立夏,阳光和煦,微风醺人,为了追一只兔子,他无意间闯进了一片桃花林。

桃花本是俗世繁华之物,修真之人最是忌讳这般明艳热闹的光景,但浮玉山上自祖师爷开宗立派起便有了这么一片桃林,时至今日也不知几世几年,便也随它在这花开花落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话不假,此时这一处桃花正开得芬芳烂漫,花枝比肩连袂,枝上坠满盛绽的花朵,朵朵娇媚,似少女青春明媚,在尘世间自在洒脱。

千姿百态的粉红绵延开去,有如朝霞映日,美丽不可方物,真应了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清风拂过,漫天殷红花雨中,有清香丝丝入扣,沁人心脾。他便醉在了这红瓣之中,情不自禁,所有欢喜都汇在了一声惊叹之中。

“谁?谁在那?”玉一样清脆的稚子之声,含着警惕的一丝冰冷,是个女孩。

他惊了一跳,未曾想过桃花林里还有别人,而自己倒成了侵扰者,忙迈步走了进去,穿花过树,女孩的容颜便出现在了眼前。

女孩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有一点点婴儿肥,原本看起来是很可爱的,可是却生了一双清冷的眸子,有如早春泠泠的泉水,一片冰寒。片片粉红落到她的墨发上,落到她白色的衣襟上,衬出了一丝人间烟火。

“我叫沈归吾,是玉清门下弟子,我,不知道此间有人。”少年说着说着,脸竟有些红了。

“我是玉虚门下新收的女弟子,叫寻千欢。”女孩见他并无恶意,缓了语气,“过来说话。”

沈归吾听她语气没了那份警惕,倒是颇为友善,便小跑了过去。

他和她坐在一棵大桃树下,桃树很老了,树干粗壮,怕是他们两个人手牵手也环抱不过来。近了才发现,她的眼眶有些泛红,眼角的泪水还没有干透,好久也不说话,他心中一念微动,开口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做甚么?你师父知道了怕是要罚你。”

玉虚门只收女弟子,现今乃是第四代掌门寒衣执掌门中大小事宜,她平日里总是冷着脸,不苟言笑,对门下弟子的功课要求极高,所以在一众弟子眼中确是十分严厉的。

“师父并不知道。”原来她其实昨日才上得浮玉山,倒不曾想过别人都这么怕师父,不过现下想起师父那张严厉的脸,心里突然也有些怕了,看了看对面的人,试探性的说道:“你要是不说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好,我肯定不说,我这有些吃的,一块吃吧!”他说着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送至她面前,解开后是几块糕点。

寻千欢迟疑的看了他一眼,应该是被他一脸真诚打动了,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似漫不经心问道:“你为什么会上山修行啊?”

他见她不拒绝,心里也觉得开心,“我只知道是师傅救了我,所以我就留下了,其他的我都不太记得了。”

她以为自己提了对方的伤心事,很有些抱歉,于是举了手上的糕点转口夸道:“很好吃!”

沈归吾笑道:“你喜欢就好,那,你为什么拜在玉虚门下了啊?”

“其他门派都不收女弟子啊!”

“啊?”他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不太高兴,颇有些怨自己多管闲事,“好了,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他们不要我了!”这六个字冷清凄凉,带着三分委屈,自她的口幽幽传去他的耳。

寻千欢那张小脸上尽是伤心,沈归吾此时在心里默默的骂自己,她刚才之所以这样悲伤,躲在这僻静之处默默哭泣,肯定是为此。

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觑着她的脸色似有好转,又接着说道:“这样,咱们以后都在这见面,我给你带好吃的,你看怎么样?”

兀自伤心的人听得这样温暖的话似是呆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又像是这样还不够,加了一句,“谢谢你!”

桃花雨纷纷洋洋落了一地,柔软的花瓣铺陈出一条花径,他们在绵延无尽的粉红里席地而坐。

在今后的岁月里,于他们而言,看过无数的风景,却都不及那年桃花树下,“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风风雨雨,沈归吾从未食言,总是按约定的日子去见她,花落时她歪着小脑袋抬头看它们无声的飞扬,下雨天她撑一把青山老竹所制的六十四骨节的油纸伞,春去秋来,那个背影从来都在。

时间轻轻悄悄地走,随枝上的叶缓缓落,随山间的水慢慢流,随她的发丝一寸一寸长,浮玉山上五年的恬静岁月,没有在青山上留下痕迹,曾经的人却在渐渐长大。

(叁)

沈归吾十二岁入了渊阁听夫子讲学,七门中的弟子年满十二者皆要入得渊阁去学习,知天下事,谋天下平。

又是一年一度的入学日,渊阁迎来新一届的弟子,他站在厅外的廊道上,手扶栏杆,十五岁的少年郎,英气散落在眉稍眼角,目光越过八十一阶梯的石阶,陆续有人走上来,只是唯独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师弟,各位夫子就要来了,你怎么还在外头?”说话的是玉渊门的师兄。

他忙答应着,“马上就进去”,说完又跑了过去把人叫住,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师兄,玉虚门今年入学的弟子都到了吗?”

那人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玉虚门的师妹们都到了”,还想说几句,突然变了脸色,“糟了,夫子们来了,快些走,师弟。”

他只好跟着进了大厅,好不容易挨到训完话后才得空询问了玉虚门的几位师妹,听她们说是小师妹本也要同她们一起的,但昨晚临时变了卦,具体原因却是无人得之。

月前他曾与她说起此事,那时阳光透过枝叶,漏下几丝亮光,洒在她玲珑小巧的耳朵上,很是温馨。

她笑着点了点头,说:“师妹愚钝,今后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这是她少有的开玩笑的时候,她是玉虚门中最小的弟子,在一众师姐眼中,这个小师妹和师父是极其相似的,小小年纪总是一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时他有些着急,从大殿一侧偷偷望到寒衣大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冷峻,他不敢直接去问她,同时也担心寒衣大师若是知晓两人私下交好怪罪下来,自己被罚倒算不了什么,就怕连累了她。

他左思右想,一刹那间,一个念头从脑海划过,转瞬便要消逝。

沈归吾到达桃花林的时候,还有些气喘,从渊阁跑出来他没敢立即御剑,怕被发现坏了事。而是躲过看守的师兄们绕到后山一隐蔽处默念法诀,御起仙剑,匆匆寻去。

浮玉山群山峻岭,连绵甚广,各门各派安首一处,相隔较远。

玉虚门和玉清门离得算近的,即便如此,当初他尚不会御剑时,从玉清门跑去玉虚门附近的桃花林也要花费半天功夫。

果然皇天不负,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前方,她回过头来,恍然如初见那日。

“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日怎么没去渊阁?”努力平复心情,平缓呼吸,少年开始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让人发现什么端倪。

寻千欢脸色不好,低着头委屈道:“我,去不了了。”

原来是昨日接到的飞鸽传书,她的父亲不日将要到达浮玉山下,请求寒衣大师放她下山,她乞求师父能够留下她,但师父不仅严厉的拒绝了自己,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虽然无形,却无处不在,无人能够逃避。”

他有些无力,听说她的父亲是楚国的大将军,只有这一个女儿,可是他又想,寻大将军把女儿扔在这五年不闻不问,怎么毫无先兆就要把人带回,这真的是毫无道理,“怎么那么突然?”

“一直是这样啊!爹爹从来都不会在乎我的感受!”她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父亲手把手教她习字,手心有厚厚的茧,母亲坐在一旁,秀美的容颜有温婉的浅笑,当真是美好时光啊!只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欢声笑语的岁月,只能放在回忆里。

心里生出了不舍,沈归吾抱着一丝侥幸支支吾吾开口问道:“能不能不走?”

始料未及他会挽留自己,她抬起头看着他,想起这些年,这个少年给自己带来了足以抵挡失去父母爱护的温暖,而在玉虚门还有师父,还有那么多师姐,她们都对自己那么好。

“可是······”她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反抗父亲。

她永远记得,父亲送自己到浮玉山山门时不曾回头的背影,不理会自己的眼泪,决绝得仿若没有半点情分。

沈归吾从小顽皮,浮玉山的各处山峰树林,他几乎都有钻过,此时他脑子转得很快,“我们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碍于面子是不会告诉你爹的。”

少年的目光炯炯有神,能给人莫大的勇气,她终究是个孩子,一想起父亲的冷漠,叛逆心理如同火上浇油,脱口而出,“好!”

寒衣大师黄昏时分回到玉虚门,交待身边弟子把寻千欢叫来自己房间,等了许久,方见人来回:“小师妹不见了。”

“你说,小师妹会去哪呢?”黄昏的天本就暗,此时,天空有层层乌云,遮盖天光,这一方院落已经变得晦暗不明,不得不掌了灯。

“这都要下雨了,小师妹再不回来恐怕躲不过这场雨了。”天边不时闪过煞白的亮,照得人心里发慌,随后的闷闷雷声有如天神的愤怒,一声一声,像是打在心上。

渊阁里管事的师兄是在点名时发现沈归吾不见了的,忙把此事报告了夫子,指挥人去寻。

(肆)

浮玉山最高峰唤作岁寒,在浮玉山北,高耸入云,峰顶终年积雪,自下而上,四季特征鲜明到一览无余,此时此刻,沈归吾和寻千欢就在岁寒的中间处。

初时,他们还能御剑,但奈何消耗体能太大,只能被迫步行。这山上常年累月无人进来,不仅灌木丛生,苍天古树更是数不胜数,树冠撑开,把周围的天光挡得严严实实,以致丛中阴暗潮湿,毒虫遍布。他俩行走得异常艰辛,身上的衣裳被划破了多处。

沈归吾突然回头望向她,寻千欢本是默默跟在他后边行走,他这个动作太过突然,来不及反应,她便一头撞到了他稚嫩的背上,他俩都被冲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不走了,前头有什么吗?”寻千欢疑惑道,还不忘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往前头看去,眼神里透露了一点点恐惧。

“没有,只是,你有没有后悔跟我躲到这山上来啊?”他有些后悔了,这山太陡,太高,也太难走,即使他挡在前头,她身上也被这些横斜逸出的枝条划伤了不少地方。

“我为什么要后悔?这是我要逃走。”她不知道该笑他傻还是气他太为别人着想。

天边突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树影重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炸雷响起,他们一直在林子里穿行,此时才发现要下雨了。越往上行越感到寒冷,空气渐渐变得凛冽,呼吸结成了雾气,他们虽说是修真之士,体质不同于凡人,但依旧有些支持不住。

“快些走吧!”寻千欢突然露出了一个浅笑,拉住了他的衣袖。

“嗯!”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远了,消失在深林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已经黑透了,两人才找了一个非常隐蔽的石洞生起火来御寒,此时天空像是被划拉了一条口子,瓢泼的雨有如倾覆之势从暗沉沉的天空砸下来,在积了水的地面上溅起寸许高的水花,当真是漫天漫地。

“咱们呆在这,真的可以躲过他们吗?”寻千欢其实还是有些害怕,这儿毕竟还是浮玉山,师兄师姐找他们有如瓮中捉鳖,哪有找不着的道理。

沈归吾却很是自信,“我听师父说岁寒几百年都没人进来过,他们不熟悉这的情况,我们又藏得这样隐蔽,一时半会找不到,到时候你爹等得急了,师叔们好面子,宁肯说不放你下山,也不会说你不见了的。”

见他分析的有条有理,她也就放心了。外边雷声阵阵,他俩藏身在这洞里,听着密集的雨点声,烤着火,走了半日,终究是累得不行了,慢慢的两个人便背靠着对方睡了过去。

第二日沈归吾是被一阵不安的声响吵醒的,此时天刚蒙蒙亮,火堆早已经熄了,山洞中有几丝漏进来的光线,余下便是昏暗。

“不要过来!”

这一个声音瞬间把沈归吾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猛地站了起来朝声音的源头寻去,那本该是黑暗的角落,一个通体雪白的物什,细看去,是一只不知名的兽,有丈许高,毛色雪白,周身笼罩着一圈雪白的圣光,透过光,可以看到它有一对翅膀,此时贴伏在身上,还有一对硕大的犄角,弯曲成完美的弧度,倒像是一只美丽的巨鹿。

这只巨兽此时正将寻千欢逼进了角落,而沈归吾在它背后正好看见她在巨兽发出的光的映照下惨白的面色,身体发着颤,而空气突然变得闷热紧张,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击鼓一样。

寻千欢也发现了他,他刚想说话,她却死命的摇头制止,明明害怕得要死,却倔强得让人心疼,她用口型告诉他:“你走,快走。”

沈归吾闭了嘴,没有发声,但决计不肯离去。

反观寻千欢,此时她已经略略平静了下来,执剑在手,蓄势待发,只是仍旧颤抖得厉害。这巨兽身边的光看上去很温柔,实际上却往外散寒气,仿若岁寒峰顶的霜雪,积累了数千年,凛冽无匹,马上要侵入肺腑去。

它站在女孩面前,眼神睿智,好像能懂得人的意识,下巴处一缕云白的须随着它的呼吸摇摆着,突然巨兽的双翼扇动起来,两条前腿抬起,周身光芒里有青色的花纹若隐若现的流转,便要朝她攻去。

山洞外的雨已经停了,大师兄带人恰搜寻到了这附近,这一夜的劳累让众人狼狈不已,一个个发丝凌乱,衣服被挂得破破烂烂,满身都沾染了泥污,浑然没有了往日正派弟子风度翩翩的样子。

巨兽口中凝着一个耀眼的光球击向她,电光火石之间,自知无力反抗的寻千欢灵光一现,趁它攻击之时,仗着自己身躯小,从他四肢下钻了出去,沈归吾一把拉住她就跑。

但这巨兽颇有灵性,反应又极其迅速,还不等他们逃跑便调转了方向朝他们扑来,他俩眼看躲不过,危急之中对望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拼尽一口真气捏了法诀,合力化出一个太极图案以求抵挡。

受到阻挡,巨兽恼怒,口中光圈刹那间亮了十数倍,刺的人睁不开眼,重重压力从头顶罩下来,他俩不敌,齐齐往后飞去,不想没有撞到石壁上,反而因祸得福,被甩出了山洞。

两人本来摔得晕头转向,但洞外寒凉,冻得人不得不清醒了几分,沈归吾反应过来,拉起寻千欢便撒丫子的跑。

可惜的是,强大的求生欲望,却并没有支撑他们太久,没跑多远,他们就精疲力尽了,奈何身后巨兽紧追不舍,转眼便到了跟前,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许是命不该绝,许是天可怜见,师兄们便在此时赶到了。

(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天地悠悠,人世浮沉,皆为过客,皆为飘萍。

男子墨衣黑发,轮廓棱角分明,眉眼间藏不住的凌厉,目光越过这起起落落、鳞次栉比的屋檐,在这傍晚的凉风中顿生了人生逆旅之感。

凭栏而立,清酒一壶,饮者无言。

七年前西越公子稽夜设计打败公子畴,成为西越国君,重用先前被打压的朝中大臣,并特地派人从浮玉山接回沈家独子,沈归吾。念在她双亲皆亡于权利倾轧,遂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归吾哥哥,你怎么又躲在这儿喝酒啊!”

说话的是一身红衣的女孩,水灵灵的模样,声音也是娇俏,脚踝上挂着一串铃铛,随着她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是公子稽夜的小女儿,宝贝的很,唤作叶琉璃。

“大战在即,我身为副帅,当然要操心操心啦!”沈归吾在小丫头面前脸不变色编瞎话简直易如反掌,轻松至极。

“这事何须你操心,寻家那对兄妹,有若欢姑姑一人足矣!更何况此次还有李将军随行。”说着,她那明艳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好像这次西越便是要吃定了楚国。

西越与楚国的宿怨已经快二十年了,那时西越与楚国之间有一小国,双方都有心吞并,在此形成了对峙之势。世代守护楚国的将军府寻家与西越护国王爷带兵相交于下虞,双方相持了一年多的时间,最终以西越战败而终。不想同时参战的叶若欢郡主与寻家长子寻千羽却暗生情愫,珠胎暗结。

西越等了近二十年,如今公子稽夜只想一雪前耻,从而巩固自己在宗亲王室中的地位,遂下了战书,派兵前往下虞。

“虽说如此,但也不可犯了轻敌大忌。”对于琉璃这个公主脾气,沈归吾总是头疼的,却不知这次国君是犯了什么毛病,居然同意这丫头随行。

“好啦,到了边境你再想也不迟,现在陪我去城中逛逛。”说完,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起他的袖口便要走。

“天色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可逛的。”虽是如此说,但总是无用的,只好随她去了。

这是寻千欢今夜第三次登上城楼了,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虽然看不见,但她清楚那边是西越的大军。再次投向下虞这个古战场,它安静的躺在那儿,看不见硝烟,看不见杀戮。

明日便是两军交战之时,她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心中好像开了一个豁口,这七年的时光,宛如素手一把扯过一般云淡风轻的过去了,她再也不是浮玉山上的小师妹,而是楚国世代的武魂世家,寻家的大小姐。

终于明白师父曾经说过的责任,负担起寻家的重任,就再也不能逃脱了,终于明白当日娘亲抛开爱恨,饮下千日忘的决绝。

夜风吹来,拂起她的发,一身白衣立于城楼,姣好的容颜,清寒的气质,可与皎洁月色媲美。

守城将士里有一年纪尚小的少年,他抬头望月时恰好望见了此番景象,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一把拉过同伴,“你看,那莫不是月宫的仙子下得凡来!”

那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看了好一会,才笑着答了,“那是少将军的妹妹,昨儿个我在人堆里远远见过一眼,那模样,当真是和仙子一般。”语气里的感慨与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沈归吾是在战场上重逢寻千欢的,彼时他们立于马上,只遥遥一眼便认出了故人模样,只是七年前并肩战斗,七年后兵刃相见。

她一身素白,想来是为她父亲守孝,趁人之危本是可耻的,但,良机不可错失,政治与军事,本就是风云诡谲。

西越选这个时候向楚国下战书是有讲究的,挑的正是寻将军逝世之时。他只有寻千欢一个女儿,遂从寻家旁支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寻北溟,从小养在身边,成了寻千欢的兄长。虽从小厮混于军营,但到底年轻,缺少磨练,少将军这一时还未完全掌控军心,出其不意,自然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寻千欢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女孩,七年的时间让她长得婷婷玉立,即便只是平静的在那,一脸寒霜,但依旧眉目如画,集万千风华于一身,只是却也越发清瘦。

叶琉璃此时此刻也在打量寻千欢,她自己原本也是个美人,叶家强大的基因给了她天生的美貌,在西越,琉璃公主一向是附庸风雅的文人讨论美人时的中心。却不想今日遇着了这般绝色,眼见这一众将士惊为天人的样子,心里就不大舒服。

战鼓击响,两军士气高涨,兵刃相交的那一刻,修罗场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烽火狼烟,血肉横飞。

一将功成万骨枯,统治者的野心从来不会顾及百姓的生命。将士们浴血杀敌,用赤诚的热血铺出了大好河山,锦绣绵延。

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中,寻千欢一身白衣溅满血色的点,剑光如水,剑刃锋利,杀入敌军中的她颜若朝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归吾的手上已经沾满了血,他出剑的速度极其的快,对方往往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了亡魂,此时的他从地狱而来,眉心带煞,戾气满身。

硝烟之中,他们放弃了修行。

一回头,她衣袂翩跹,身轻如燕,朝自己飞身而来。他点足于地,执剑迎了上去,耳畔劲风吹过,刮得脸有些疼。我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今日,却要反目成仇,互相为敌,所谓身不由己,当真令人心碎不已。

两人本是同宗弟子,所习功法不同,却有相似想通之处。这七年里,虽不在师门,却均是刻苦清修,在道法上达到的成就势均力敌,两人一战,却不知结果如何。

旁人只见剑光错乱,步步紧逼,纷纷退避。沈归吾似是还嫌地方不够,竟御剑而去,寻千欢哪有不追的道理。

落到一片空地,寻千欢剑上青光乍起,一剑刺去,一个太极图在沈归吾胸前画出,堪堪抵住,她念起法诀,青光愈胜,沈归吾右手急转挡住剑芒,一个错身,从她身边掠过,寻千欢一招失手,从空中转身,仙剑舞了一个神秘图案一样的轨迹,剑尖凝起一束冰寒的光,再次刺向他,他亦不甘示弱,手中几番变化,与寻千欢斗得不亦乐乎。

两剑相交,发出清亮的铿锵声,近身相搏,沈归吾的剑绕着她的翻转了一圈,又用右手自接了,这番碰撞,寻千欢手腕受压,险些没拿稳剑。她借力转身,奋力刺向对方,而沈归吾也回身出击。

看着对方的剑朝着自己面门而来,他们却异常平静,眼睛一瞬不变的望向彼此。时间还真是神奇,它把你想要珍惜的人带走,却又要你们相见,只是熟悉的人都变了模样,你只能无奈叹息,说一句回不到过去了。

(陆)

眼看要两败俱伤,眼看要断情绝义,他们却双双侧了剑,堪堪停了下来。

终究是放不下吗?

放下说起来只是两个字,写起来也不过寥寥数笔,但做起来却比有如千难万险阻挡。

心有执念,求不得,放不下。

他两这般相持了许久,久到手臂都酸了,久到能把记忆里的人影通通回想一遍,久到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岁月留下的痕迹。

一缕乱发从眼角落下,在玉白的脸颊上飞扬,红了眼眶,却始终冷着一张脸,还是记忆里倔强的傻姑娘啊!沈归吾心里叹息,率先放下了剑,寻千欢随后便收了剑。

“你,过得好吗?”想起当日自己醒来时,她已经被送下了山,原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遇见,却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沈归吾突然很想去抱抱她,但,怎么可能呢!

“好,不劳沈将军挂念。”寻千欢其实很想告诉他,不好,一点都不好,那日她从昏迷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回楚国国都的马车上,面对的是多年不见越发陌生的父亲,再没有人陪她说话,给她做好吃的,再没人没心没肺的逗她笑,再没人和自己生死与共。没了他的陪伴,怎么可能过得好,可是,她没有这个资格。

“那就好。”说来只觉得心中苦涩非常,却又是难言。

“你,与琉璃公主,关系很好?”试探的语气。

“没,没有。”他突然有些心虚,“是因为国君,他交待我保护她安全。”

“看来,你在西越过的很好,也是,你本就是西越人。”不仅仅是西越人,他是西越重臣。唇边一丝苦笑,看来自己重蹈覆辙了。

“欢妹……”,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没法解释,他认识这个人十二年了,从无话不说的稚子情真到如今相顾无言,有口难开。

“我懂!”一种情深,如何不懂,只是,既然不可以,就挥剑断情,长痛不如短痛,“下次见面时,我不会再犹豫。”

回到城中时,双方已经停战,首战告平。

第一战无非是测试对方的实力,没有战胜,她倒是不吃惊。只是,这次压力确实是很大,楚国朝廷根本就信不过他们两兄妹能赢得这场战争,早已暗自派人带兵驻守在后方,虽是为了保全楚国,但是,她和寻北溟都清楚,寻家的成败在此一举。

寻千欢刚坐稳,兄长便掀了帘幕走了进来,盔甲加身,长身玉立,若说有大将军风范也不惶多让,看着自家妹子那满是血污的白衣,他长长叹了口气,问道:“是他吗?”

她声线抖了抖,却还是应了:“是。”

寻北溟突然不说话了,他不知不觉陷入了往昔的回忆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妹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她从昏睡中醒来,朦朦胧胧中叫了他一句:“沈师兄?”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欣喜。

她将他认作了旁人,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待寻千欢清醒过来时,也很是尴尬,慌忙朝他道歉,他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七载光阴,他以为那个名字从此被埋在时光的洪流里,成为过往,却不想,命运弄人。

“兄长不用担心我下不了手。”她的声音清寒而坚决。

他也不瞒他,干脆利落,“最好这样,这一战,不仅为了楚国,也为了家族。”

“兄长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以寻家为重。”父亲给了她生命,寻家赋予了她使命,她不能逃避这份责任,也不会逃避。

寻北溟语气沉稳:“我信你。但是……明日你暂且呆在城中,不要出去迎战了。”

“你还是不放心。”她有她自己的坚持。

“明知楚国应战的会是寻家,西越还是让叶郡主带兵出战,其中深意,你不是不明白。”寻北溟心中急切,口中话语也随着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

“好,我听兄长的。”她不再多说什么,背过身去,背影凄冷。伤疤结了痂,不代表不会被再次撕裂。

太阳西沉,长河落日,红霞千顷,她长睫下一片阴影。寻北溟知道自己一时心急,提及了她心中痛处,心中歉疚不已,“我看你也累了,今日便早些休息吧!我还得去和众将领商议明日对策,就先走了。”

往常每一次战事分析,她都会坚持在场,今日她却不再坚持了。

太阳已经沉了下去,薄暮冥冥中,叶琉璃一袭红衣闯进了叶若欢的营帐,但见她正在沙盘前与李将军商谈着什么,她倒也十分乖巧懂事,怕打扰了他们谈话,就要出去。

李将军眼尖正好瞧见了,高声道:“微臣罪过,不知琉璃公主进来了。”

叶琉璃只好回头笑笑,又走了过去。叶若欢在一旁了然一笑,对李将军道:“此间事我们也商量得差不多了,李将军,你先去准备吧!”

叶若欢的发束得很高,英姿飒爽,气度不输这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从她脸色能看得出,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即使岁月在她容颜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气质却让人莫可逼视。

“琉璃,怎么有空到营帐来了?”此时她全然不是那个纵横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而是一个慈爱的长辈,宠溺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来看看姑姑啊!”她声音娇媚,笑得可爱,朝她撒娇。

叶若心思一转,笑道:“怎么今天没看见你的归吾哥哥?”

不想一猜就准,她想着沈归吾今日回到营帐内就没有开过颜,说是谁也不见,一点就着,“指不定被谁把魂给勾去了!”

“鹿阳城那么多姑娘你都不怕,却怕一个敌国将领?”叶若欢想起那个年轻人棱角分明的脸,越发觉得她无理取闹,柔声劝道:“快别胡闹了,他八成是担心这场仗能不能打赢。”

空气里一股子醋味,叶琉璃瘪了瘪嘴巴,心有不甘说道:“奇怪,姑姑你老是护着归吾哥哥,到底你和谁亲啊?”

叶若欢怜爱的捏了捏她的脸,“我当然和你亲啦!”说着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蛊母在你身上,你若非他不可,他能奈你何?”

(柒)

夜凉如水,小姑娘在幽深的巷道里走得晃晃悠悠,她穿过迷雾,伸手去拉她,小姑娘一回头,目光如炬,泪流满面。

叶若欢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丑时已过,黎明到来,恰赶上守夜的士兵换班,帐外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她思绪万千,总觉得那女子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在回忆里游走,过往一幕幕飘过,终于什么也抓不住,肯定自己从未与这个人有什么交集,她也就放下不管了。如此一闹,她已经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床研究起这场战争要如何取胜了,毕竟,寻家两兄妹出生牛犊不怕虎,并不是寻常之辈。

第二日两军交战并未见到寻千欢,她便将心中疑虑放下了。

这一日战况激烈,两军都摆出阵法来,叫喊声,刀剑声,放箭声,战马嘶鸣声……声声震天,寻千欢站在城楼上,双手紧握成拳。

这场战役厮杀了半日,血流成河,两军伤亡严重。

寻北溟无心恋战,吩咐了副将准备撤退。李将军却还想趁此机会追击,一声令下,杀红了眼的将士便又扑了过去,极力追杀。

叶若欢却瞧出了端倪,寻家军撤退井然有序,全不似溃逃之军,连忙发号施令,命令撤退。

此时只听得一声锐响,森然之气破空而来,李将军尚未来得及反应,白影已到跟前,慌乱中伸手用兵器一个格挡,来势汹汹,他手臂麻了半边,堪堪握住手中兵器,没有落下马来。

只听得一声轻叱:“擒贼先擒王,将军自己送上门来,我必不辜负这番好意。”

他此时已经身在敌军阵营,身边的将士多半也是疲累的很,却不想还会有这个变故。但又怎么能束手就擒呢?

寻千欢看着只是个姑娘家,但出招狠辣老练,也不用那些道家功法,只用招式和他打斗,他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见对方向他右边刺来,他提刀迎上去,却不想对方只是虚晃一招,为时已晚,剑已经穿透盔甲。

一时间军心大乱,一众将士扑将过去,护住李将军。叶若欢匆忙收兵回营,寻北溟也不带兵去追,城门打开,撤了回去。

随行的军医都被召集到了李将军的营帐,他身上伤了许多处,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叶若欢站在他塌前,居高临下问道:“我问你,我是主帅还是你是主帅?”

李将军重伤在身,惶恐不已,恭敬的答道:“自然郡主是主帅,臣,不敢有僭越之心。”

她冷笑,“那没有主帅的命令,你私自下令追击,是何居心?”

李将军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也不知是伤口疼的,还是迫于叶若欢威压吓的。“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甘愿受罚!但臣一片衷心,绝无半点异心啊!”

“罢了,你此次受了这么重的伤,看能不能熬过去再说吧!”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沈归吾早已候在了帐外,眼见叶若欢出来便随她向远处走去。他一向沉默,别人不开口,他也不会轻易开口,叶若欢知道他的性子。

“这寻千羽将军可当真是个狠角色啊!”似是感叹。

“哦?寻将军月前已经去了,郡主此话何意?”他表示疑惑,等她回答。

她歪了歪头,笑了,“这两兄妹的手段你也见了,能教出这么狠辣的子女,难道还算不上有本事吗?”

她这话倒是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大风吹起沈归吾的墨发,他的眼眯了眯,其中往事,隐秘的或公开的,他都算是一个知情人。这样绝情,只是因为曾经多情吧!

只是这些,他不会也不必告诉这个人,“郡主所言极是!”

城内

“要想绕到他们大后方必得经过流川峡的一线天,从悬崖峭壁上绕过去。”寻北溟说得无奈,流川峡的水本就湍急,又逢夏日雨多,那一线天只是很多年前古人在悬崖绝壁上凿的一条小道,多年无人走过,所以连护栏也没有。

寻千欢思考了一阵,郑重问道“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这次当真是兵行显招了。

她下了决定,“我去。”

他自是反对,“你离开会引起他们怀疑。”

“放心,我定妥善处理。”她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终于下来了,夏天的大雨滂沱,总是这样猝不及防。

掐指一算,这场战争自开始以来,已经快一个月了,日晒雨淋,征战连连,两军将士都疲累不堪。

这几日阴雨连绵,黑云压城城欲催,人人惶恐不安,白日里放哨站岗,不得放松,晚间又要防着敌军夜袭,再加上天气阴郁,心情越发的烦闷。

寻北溟一脸倦容,脑海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已经要濒临崩溃了,好在今夜终于停雨,寻千欢回城,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也许,一切都该结束了。

叶若欢的右眼跳的厉害。李将军伤口感染发炎,几日前已经撒手人寰,三军披麻戴孝,一片缟素。突见手下匆匆来报,他一脸恐慌,脸色难看至极。叶若欢摒退众人,问其缘由,竟是粮草被劫了。

“他们从流川峡过了一线天,有个白衣女子,好像懂些道法,把粮草劫了。”

叶若欢手拍桌子,气得站了起来,心道:“我一直派侦查兵观察她的动静,却不想她使了个金蝉脱壳之法,亏我还一直以为她安静的呆在城中,看来还是小看了她。”

为今之计,只能速战速决了。

(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昂,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震动在每个人的心底,血液变得炽热,仿佛燃烧起来,杀意向四面八方漫开,在战场上,唯有以杀止杀。

沈归吾心念一动,朝对面望去,仿佛是心有灵犀,那双清冷的眼眸也朝自己望来。这明明是对手的两人隔着修罗场,感应着那份不忍心。

嘹亮的杀声冲天而起,骑着战马的攻城将士开始奔跑,铁蹄踏起烟尘,卷起巨大的轰鸣声,加速,轰鸣声越发刺耳,再加速。

守城将士从行列中大义凛然踏着整齐的步子走出,盾牌插在地上,层层叠叠的弓箭手准备妥当。

寻北溟面无表情的下着命令,“射击。”

“放……放……”传令兵在队列中奔跑,叫吼。

战鼓声不停,铁骑疯狂的飞奔,锋利的刀剑高举,杀声依旧震天。

长箭终于呼啸而出,“唰……唰……唰唰唰”,撕破长空,一路锐不可当,穿透盘旋在这片地方找不到故园的英魂。

这时刻,满天的长箭,密密麻麻,如同风急雨骤中的雨点,迎面飞向扑来的敌军。

西越将士举起了盾牌,趴下身子伏在马背上,依旧往前加速狂奔。

如雨的长箭落下,有士兵接二连三中箭落马,有战马尖锐的惨叫声,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也有长箭刺到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密集得落下,像是无意间敲响了山寺里的钟声。

箭射三轮,弓箭手往后退去,寻北溟低声和并列于一边的寻千欢说了一声“小心”便拉动缰绳带兵冲了过去。

战马奔腾,惊天动地,像是山洪爆发,在这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气势中,刀与刀碰撞到了一起,肉搏厮杀开始了。大地开始抖动,尘土飞扬,平地一场杀戮,没人能够幸。

每个人脸上都杀气腾腾,但不时有技不如人的软弱者发出凄厉惊恐的惨叫声,从狂野凶悍的战马上滑落,生命陨落。其实带着死亡气息的恐惧感一直存在每个人的心头,为了活下去,所以怒目圆睁,所以汹涌的扑向对手。

自首战开始,寻千欢就在躲着叶若欢,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从不与她正面交锋,但今日,她终于无处可逃了。

叶若欢一袭银白的盔甲,骑着一匹良驹,已朝自己奔来,所有人都为她让开了一条道。随手解决了身边的敌人,寻千欢双腿一夹马肚子,迎了上去。

依稀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的样子,深深望过去,一眼不错,她到底也是抵不过岁月浮华的侵蚀。

明明招招致命,却又招招留情,叶若欢只觉得很是奇怪,这个女子是在和她开玩笑吗?还是狂妄自大到在这战场上戏弄自己?

步步紧逼,招招狠厉,出手便像是要拼命把自己送上黄泉路,她觉得十分为难,既不能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痛下狠手,又不会傻到把自己送到她的刀口下。“娘亲啊!你到底让欢儿怎么做?”

和寻北溟缠斗的沈归吾本来全神贯注的在拆对方的招,突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心都颤抖了一下,顺着声音寻去,凉意便漫入了四肢百骸,如同置身于数九寒天。

这一剑,就这么毫不留情的刺进了寻千欢的胸口,她觉得好疼啊,剑身冰冷,划破血肉肌肤,胸口好像被撕开了一样,钝痛不已。最疼的不是伤口,最疼的是心,这颗心如同玉一样碎裂了,不再完整,哀伤与绝望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不停的啃噬着本就破败不堪的心口。

终于寸寸化成了灰,不再有任何奢望,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从眼角滑落。可是她却突然笑了,凄美的像是幽深雨夜里的百合。

“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

叶若欢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飘飘荡荡,突然撕心裂肺的疼起来,千军万马从心上踏过,慌乱不已,颤抖着拔出了剑,血便喷涌出来洒了她一脸。而对面的这个人终是抵不住,喉口腥甜,一口血便吐了出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往下坠,白衣已经被血沁染成了红衣。

“也罢!你授我身体发肤,我今日便一并还你。从此,我们相逢陌路。”

叶若欢被她的眼神震慑到了,为什么这么悲伤,为什么这么熟悉,你到底是谁?梦中的小姑娘又浮现在心头,那个单薄的背影,那个同样悲伤的眼神,她想伸出手去拉她。

正在此时,有一个人影不顾一切冲了上来,还不等她触碰到衣角,那人便揽住这凄清的白衣,御剑而去。

(玖)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是她七岁那年让奶娘偷偷带她去了西越都城鹿阳,她在深夜时分拦住了叶郡主出宫回府的马,唤她娘亲,不曾想,她竟笑着说,“小姑娘,你认错人了吧?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头,你是不是迷路了?”

“娘亲,你真的忘了欢儿了吗?娘亲。”他们都说娘亲不要自己了,可是她总也不信,那么漂亮的娘亲,那么温婉的,那么疼爱自己的娘亲,怎么就把自己抛下不管了呢?

她一直认为这不是真的,所以她来见她,可是,她却真的如同别人讲的那样,不要自己了。

梦境一转,是父亲把自己送上浮玉山后头也不回的离去,谁也不要她了,在这天地间她如同一个弃儿,任她哭闹,任她撕心裂肺,任她自生自灭。

手心有淡淡的温暖传来,是沈归吾,那时他还是少年郎,总是陪着她,讲师门里发生的趣事,在她身边浅浅的笑,阳光和煦。

幸好还有你,陪我共同面对这人间的风雨。

第一缕阳光穿透天际来到尘世的时候,寻千欢睁开了眼睑,沈归吾瞧着她的眸子干净得恍若初生的婴儿。

一梦千年,该放下的不再徘徊,该抓紧的绝不轻易放开。

寻千欢在莫先生的医炉里躺了两日,沈归吾便守了她两日,未曾合眼。这两日他回想了许多遍,还是后怕不已,这个身影缠绕在心间十数年,他再也不要舍弃。

医庐外种了一片花海,芳香馥雅,秋千架上,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你可知我兄长怎么样?”寻千欢倚在他怀中,嗅着淡淡的薄荷香味,把玩着他的发。

“西越战败,你兄长自然是得胜回朝,加官进爵咯!”这话却是有那么一丝丝酸味。

抬起头瞧着他的侧颜,她浅浅地笑了,“是我的错喽!拐走了沈大将军。”

她少有这般娇憨的时候,清丽的容颜添了一抹娇艳,美得让他不愿闭眼,“那我还拐走了寻家的大小姐呢!也不知我这个小舅子入不入得了兄长的眼?”

她脸上起了红云,作势就要离他远一些,嘴里说道:“什么小舅子?”

见她这样不知所措,沈归吾不禁笑了起来,将她更紧的揽在怀中,“你确定不把我收了吗?”

她心跳得很快,甜甜的感觉占满了整颗心,这就是幸福吧!“本女侠当然要把你收了,免得你这个妖孽继续为祸人间。”

用手拂开她额前的乱发,沈归吾的眼中满是宠溺,这样一个人,他会用一生去好好珍惜!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透着几分慵懒,两人安安静静的说着话,他本是西越三军副帅,却临阵救下了敌国将领,弃三军于不顾,她担心西越国君不会善罢甘休,沈归吾把下巴支在她的头顶上,示意她安心,“官场尔虞我诈,我之所以留在那里,不过是为了复仇,如今大仇早已得报,我又何不就此退出,与你携手余生呢?”

微风吹来,穿过花海,万花摇曳,煞是好看,他们只是这人世间沉醉在情爱里的普通男女而已,可是世事无常,美好的东西总是遭到妒忌。

幸福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沈归吾这一日寻思着她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想着与她商量回浮玉山上去拜见师父师娘,由他们作主向寒衣提亲。

他也是做过一番考量的,若是向寻府去求娶,必定会受到阻止,不若直接由师门做主。

抬脚出门去寻,但见寻千欢在与莫先生交谈着什么,神情有些凝重,他心下诧异,却不想刚走近,他们便止住了话语。

他朝莫先生行了礼后便旁若无人把寻千欢揽入了怀中,像是宣示主权一般,她动了动身子发现挣脱不开,只能无奈侧头看他,道:“我在向莫先生请教医理。”

莫先生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看起来仙风道骨,他用手拂过花白的胡须,笑着说道:“姑娘是个有心人,小兄弟你要好好待人家。”

待莫先生离去,她红着脸将沈归吾轻轻推开,一甩衣袖在一旁坐下瞪着他,也不说话。

他便打蛇随棍上又走了过去,一面笑一面点头打,“先生说的极是正确啊!”

寻千欢并不接他的话,却拉了他衣袖极为郑重的开口,“那我要你一生一世都对我好。”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在她耳畔承诺,“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对你好。”

那一夜,寻千欢喝了许多的酒,沈归吾发现的时候,她的面色已经酡红,忙去抢她的酒杯,她却盈盈一笑,举起酒杯把酒喂入了他的口中。

这酒奇香无比,他一杯下肚,只觉得全身无力,朦胧中她依旧笑得温婉,只是眼中蓄的泪,眉间是化不开的悲。

第二天清晨醒来,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吗?亲口说的一生一世也是谎话吗?

手臂上突然传来丝丝的痛楚,是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他心乱如麻,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先生依旧鹤发银须,仙风道骨,他一手执杯,茶香氤氲,对着对面的男子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了她,就不会做背信之人。”

沉默良久,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不过沈公子大可以去问问贵国的琉璃公主,她也许知道的。”

后记

西越琉璃公主的生母是苗女,她们会养一种情蛊,种到所爱的男子身上,便可以控制他的生死,寻千欢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以身引蛊,遭蛊虫反噬,命不久矣。

而这蛊虫,自是琉璃公主在沈归吾身上种的情蛊。

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你以为得到了,却不想马上要失去,你以为失去了,却不曾知道还可以挽回。

当他抱着入了梦的寻千欢时,只和我说了三个字,“救活她。”

她所剩的生命已经被这个梦吸得差不多了,除非能活死人肉白骨,不然谁也无能为力。

四周的空气温度骤然降了许多,我颤颤巍巍地去看欢喜,却见他可怜得冻得牙齿打颤,我只能好心劝他:“虽然你打断了织梦的过程,但她的魂已经留在了梦中。如果要强行拉回来,是要付出代价的。况且她本来就不久于人世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只要她能回来,什么代价都可以。”他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她,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

后来,沈归吾用十年阳寿换回了寻千欢的性命,他带她回到师门,给她穿上红嫁衣,倚在桃林里听风,坐在渊阁屋顶看夫子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谁也说不清楚寻千欢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他们能做的,就是珍惜好每一天的生活,好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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