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晚，老妈术后第12天，我们换到了716病房。716住着三位小老太太。

我妈，湖南籍，术后。

老妈术后睁眼第一句话是“骗子！都是骗人的！”“谁骗你什么了？”“你说小手术，我以为切息肉一样轻松，你现在数数我身上多少根管？！我喉咙像有无数小虫在爬，难受死了。你说陈主任做的手术，如果真是他做的手术，他那么厉害，我怎么会这么难受？”我竟一时语塞。质疑医院、抗拒检查和输液，是我妈的一贯作风。

我才一岁时生过一场病，老爸老妈带我去医院看病，缴费开药，穷尽我家积蓄，医生说需要挑断我的脚筋，从此瘸腿一生。“瘸一辈子得受多少苦？与其那样，不如早死早托生。生死由命吧！”老爸老妈把药一扔，抱着我就回了家，任由我苟延残喘。天不绝我。家里来个亲戚串门，推荐了乡下一个赤脚医生，用两颗药丸救回了我的小命。从此，提到医院，我妈就直摇头。

对输液的抗拒也源自她亲身经历。她在一次输液过程中，全身发冷，两床棉被盖上还浑身发抖，于是，她自拔输液管逃离诊所。

对于看医生进医院，老妈抗拒至极！自己买回各种医书，竟然治好了自己的腱鞘炎，还用秘方治好我脚底的鸡眼让我免受手术之苦，我家侄子侄女的小感冒也基本由她治好。她还不遗余力将她认为有效的药方推荐给有需要之人，从湖南到深圳，一如既往。现今，只要听到她给别人开药方，我就头皮发麻，我是真怕！！！

我妈勤俭节约，什么都不舍得扔，但在扔药的路上，她步履坚定。这次住院，从营养液到雾化药，她扔得毫不手软。

宁波阿姨，术前。

宁波阿姨跟我们讲的第一句话是“你这样玩好浪费啊！药水都玩没了。”我妈当时正雾化，基于对雾化的抗拒，她总把雾化器对着鼻子和脸一阵乱喷，这可急坏了宁波阿姨，直接冲我妈嚷。我妈被这么一嚷，怪不好意思，赶紧认真雾化。

当天下午，宁波阿姨也开始雾化，五分钟不到，她就停掉了雾化，扔掉了药水。

我跟老妈相视一笑，老妈用方言悠悠地说：“马列主义马别人，自由主义自自己”。笑得我腮帮子生疼。

我明白，在自由主义道路上，我妈终于又多了一个伴儿。

云南阿姨，术后。

我们搬来那天，云南阿姨正好术后第二天，人还比较虚弱。一大早，主管医生来问她

“您还疼不？”

“疼！”

“哪里疼？”

医生开始在她腹部按压。手到之处，哪哪都疼。

这样持续了两天。主管医生改变了问话方式。

“您不疼了吧？”

“疼！”

“哪里疼？”

依然是：手到之处，哪哪都疼。

医生估计也是超级无语，他是多么希望云南阿姨能告诉他，不疼。可是，她就是给不出他期待的答案。

护士来输液的时候，跟云南阿姨聊天。

“阿姨，您女儿呢？”

“我女儿在家里头。”

“前两天来的不是您女儿啊？”

“不是。那个是我女儿的女儿，是外孙女呢。”

“啊？您外孙女都那么大了啊！”

“那有啥子。我外孙女都生孩子了。我重孙子都有三岁了。”

“阿姨，我真的特别后悔问您这个问题。”

“没得事。我没读书，16岁就生娃娃了。我女儿也没读书，娃娃也生得早。”

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起身去看床头显示屏：64岁！重孙3岁。61岁的时候就有了重孙！我掰着手指头算半天，最后只有一个问题：早生早育也会遗传？！

三个小老太太，都操着旁人不敢恭维的普通话。

我妈跟人交流，第一遍湖南口音普通话；对方若听不懂，她就用纯湖南话解释一遍；还不懂，她就来一遍台江普通话；再不懂，柳州口音普通话再来一遍。

宁波阿姨跟医生交流，一遍又一遍方言，只是音量有所区别，医生听几遍后只得无奈地说“我没听懂，您再慢慢讲一遍。”于是，宁波阿姨手舞足蹈再来一遍，直到医生用普通话复述，准确无误后再离开。护士有时候跟她沟通不了就直接找我：“你来跟阿姨说一下。”

云南阿姨，直接上方言。好在她的方言比较易懂，一般情况下，复述一遍后基本无误。

尽管病情不同，经历各异，语言不通。但，她们友谊的小船开得又平又稳。

                              挺直腰背

宁波阿姨最喜欢邀我妈去散步。两小老太太推着移动输液架，挂着大白袋，一高一矮，一个挺直腰背，一个弓腰驼背，并排行走在病区走廊上。

我一直特好奇，就偷偷跟在她们身后，宁波阿姨在讲我妈的驼背，讲她老公怎么放钢板治好驼背，我妈啥话没说，很明显就是一个字没听明白。

宁波阿姨忍无可忍，慢下脚步，直接用手去戳我妈的驼背，我妈这才反应过来。我就用方言问我妈“你们一块散步，就这样交流？”“她不停地讲，我听得懂的就回应一下，听不懂的就随她讲。”

我也是醉了。老妈第11和12胸椎有二十多年的陈旧伤。在宁波阿姨的刺激下，老妈放出豪言壮语：“出院后，一年内，我要挺直腰背！”

我是哭笑不得。自从把老妈从湖南接来深圳，我就没放弃过对她的治疗规划：看了近一年的牙医，再看胃肠，再看脊柱科。这次住院后，我不再奢望老人家会乖乖跟我去看脊柱科了。我也不知道她又要自创什么神功要在一年内将一把20多年陈旧伤的老骨头挺直！

                              手术

在云南阿姨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后，我跟她闲聊。

“阿姨，您是哪一天入院的？”

“5月17号就来了，快一个月了。”

“这么巧，跟我妈同一天入院呢。您怎么周一才做手术呀？”

“我血压高，第一次手术没做成。”

“上次血压高的是您啊？您当时很紧张吗？”

“我在病房不紧张的。上了推车，进了电梯我开始一点点紧张。

我不认得字，我就睁开眼睛到处看。做个手术总要知道是咋个做法撒。七八个医生，起码有三四个男的。有两个人在数刀，一把、两把、三把…数了一遍又数一遍，叮叮咣咣，噼里啪啦…我就又紧张一点。

然后我又看到大大的圆圆的灯，还看到那个三角叉，我又再紧张一点。

又有个男医生帮我擦药，我就害羞了撒，又更紧张了。

血压就上去了撒。然后就让我回来了。”

阿姨手扶输液架，边说边笑还要边比划，就像唱戏一样，整个病房都被她逗得，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那第二次手术，您怎么就不紧张了呢？”

“第一次我都看过了，第二次我就不看了呀。上了推车我就闭上眼睛了。”

“那您是怎么克服害羞的情绪的？”

“我就想，大不了就当再生一次孩子啊，七老八十了，管他呢，害啥子羞啊。我要是还紧张做不了手术，我儿子女儿都会骂我的。”

阿姨，感情您来医院不仅治病，更多的是长见识的啊。

病房里笑声一片，听得我老妈可后悔了，老妈说她一直用我讲的腹式呼吸法，只想着怎么吸气呼气，根本就啥啥不知道，稀里糊涂就把手术做完了还不知道手术室长啥样。

                                进食

浙江阿姨最搞笑，我曾亲眼看到她举着烤鸭问护士：“我想吃这个。”

“阿姨，您要听医生的话。吃不了这么油腻的。”

第二天，她又举着一包零食问护士“我想吃这个。”

“阿姨，不能吃。”

浙江阿姨想吃而不得，懊恼得很。

云南阿姨说她不能喝粥。我昨天明明听到栾医生说她可以喝点稀的了。我就告诉她。

云南阿姨很固执“我就听我那个医生的，他让我不喝我就不喝。”我很想告诉她，主管医生让她不喝是两天前的事情了，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终究，我选择了沉默。

在这一点上，我妈可不这样。术后，医生让禁水禁食。来个输液护士也好，来个医生也好，主任查房也好，只要见个医护人员，我妈无一例外地问人家“我能拔胃管了吗？能吃东西了吗？”但陈主任一直不松口。

我妈可着急了，一直跟我嘀咕：“你去告诉陈主任，拔了胃管能吃东西，我就啥病没有了。”

“我不去。要说你自己说。”

“我问了啊，他又不答应。他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啊？”

“人家心里有数。”

“你们都沉得住气，都不管我死活！”

过几天。让我妈喝水的是陈主任，让喝米汤的是孙医生，给开肠道营养粉的是马医生，老妈是感恩戴德的。尤其，孙医生帮她找陈主任，提前拔掉了胃管，在老太太心中，孙医生就是第一大好人。

                            护腹带

不到五点半，病房又嘻嘻哈哈。我睁开朦胧的睡眼，三个小老太正在讲护腹带。

浙江阿姨邀我妈去散步，我妈系上腹带准备出发。浙江阿姨立马也拿出腹带系上。这可又急坏了云南阿姨，直接冲她嚷道：“你又没有做手术，你系那个东西做啥子哦？！”护工阿姨被逗得半晌才出声“她不知道腹带的作用，只看到你们两个都系，所以她就也要系。”

人有我无的焦虑被宁波阿姨演绎得淋漓尽致，云南阿姨也不例外。老妈术后每天上下午各雾化一次。每次护士拿来雾化药水，老妈就开始嘀咕，各种理由就一个目的：不做雾化。最初的哄，后来的吼，最后气得我直接倒掉药水。马医生无奈停掉了雾化。这又引起云南阿姨的效仿，她也跟护士嚷嚷着不做雾化，护士说“阿姨，您要跟医生说，让医生停掉雾化。”云南阿姨就不再做声了。

                              敷面膜

在医院折腾近月，我也早就没法见人了。近几天被小老太们乐观情绪感染，于是，晚上，我敷面膜。

浙江阿姨凑过来，“你敷面膜啊？”

“嗯哪。”

“我儿媳妇也敷面膜，涂得脸上到处都是，就留两只眼睛，像个大熊猫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笑还一边比划。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一看镜子，可不就像大熊猫嘛！

我笑得面膜都要掉了，赶紧铺开陪护床，躺着闭目养神。

突然，我听到马医生在跟我妈讲话，问我妈今天拔管后有没有不舒服。大周日晚上的，我怎么也算不到医生这么敬业！羞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满是尴尬。索性，躺着不动。

浙江阿姨来救场了“医生，我周二手术，今天都没大便。给我开塞露吧。”浓重的浙江口音，除了开塞露这三字，估计其他话，马医生也没怎么听明白。

云南阿姨也来了“医生，我哪哪痛”然后劈里啪啦讲一大堆，讲了一遍又重复一遍。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马医生表情，听我妈说，马医生眼睛一眨一眨的，也是半天才听懂，然后给出了医嘱“给您开些药膏抹抹，今晚拿不到药，明天给您。”就退出病房了。

                            吹气球

老妈术后出现过气胸，当时孙医生让我去7-11买气球给我妈吹。老太太就从来没吹起来过，还一个劲儿责怪这个气球有问题根本就吹不起来。无奈，我只得亲自示范。

浙江阿姨一看我们母女玩得这么开心，她就也要吹。我就给她发个蓝色的，给云南阿姨发个红色的，我妈用的黄色的。

我还特地交代云南阿姨：“阿姨，您术后有伤口，别使劲吹哈，意思一下就好。”

浙江阿姨虽是术前，也没法把气球吹大“这个气球质量太好了，吹不动。”

大家又乐呵呵地笑了半天，三个小老太太，拿着红黄蓝三原色气球，像极了幼儿园的小孩童。老小老小，老了老了就真的像小孩了。

今天端午，三个小老太太都没法正常进食，你们就吹吹气球权当过节了。过了这一劫，往后余生，愿你们都如孩童般笑得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