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暑

  村长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村子口的树下面,只是乘凉。他抽着烟斗,透过吐出来的浓浓的烟雾看他的脸,虽然满是汗,却是一副惬意的表情。

  不时有人路过,于是向村长问声好。

  年轻人常常是骑着牛,或者挑着扁担到村子外面去,他们这样说:“周叔,今日恁得闲?”村长笑呵呵地回一句:“今日放一下,你出去?”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一个颔首,一张笑脸。

  有些耆老则站在远处,眯着眼睛看着他,看着他,他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抽烟,老人摇摇头,走了。有时候,他也乐于喊一声:“劳伯,来坐下无?”老人缓缓走过来,仿佛没见过这个人似的周身打量,末了也是一句:“阿周,今日恁得闲?”他的眼睛直视那一双充满了狐疑、轻蔑的眼睛,得体地答一句:“嗳,前几日多事,今闲点了,等下我去林子口探下。”老人颤颤巍巍的步子又迈开了,仿佛来这只是一个无心之失,村长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又嘬一口烟。

  小孩也会跑到这里来,笑嘻嘻地问一句:“周伯,今日恁得闲?”他也笑嘻嘻地回:“细鬼,你也恁得闲哎?”小孩丢下一句:“我又无使做事。”眼看就要跑开了,他站起来,一把抓住那小孩的衣摆,“又逃学啊?我带你去!”然后就半拎着那小孩向学堂走去,“毋识字,无大用咯”,他补充一句,小孩只得撇撇嘴,跟着村长走,心里恐怕还在盘算着怎么逃开。村长把小孩送到祠堂边的学堂门口,拍拍他的屁股,“去”,然后就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小孩,小孩起初直站着,也不动,只是望着学堂的门口出神,后来发现村长一直盯着他看,终于满不乐意地走了进去。村长的烟还没抽完,此刻一缕一缕地往上冒。

  村长用手擦擦汗,把手上的水胡乱地往地上一甩,三滴闪亮的汗珠落在了祠堂广场的地上,变成了三个黑点,延展开来。村长看了看日头,正是夏日炎炎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正在劳作。

  他动身走出广场,踏上连接大路与荡失路的那条“堂路”,一路悠悠地走到头,到了荡失路口。往左望去,林木的上面是龙首山。龙首山此刻被日光沐浴着,石壁青草离离,不知怎么,看上去反倒有些萧索。村长往那个方向点点头,仿佛和龙头有了一些默契的交流,他眯起眼睛,把烟抽完了。

  在去林子口的路上,实际上就在离开荡失路没有几步的二巷口,他就被叫住了。他回头一看,是半仙。村长走到半仙的小摊子旁边,不知怎么的,反问了他一句:“阿明,今日恁得闲?”半仙也是笑笑,问他要不要算一卦。

  “算。”

  “算哪个?”

  “嘶……算哪个……”

  “阿周,算个前程哎?还是吉凶?……还是还是,算姻缘?”

  “我去你妈的”,村长笑着说,“那你就给我算算姻缘!”

  “好!好!算姻缘!”

  “要哪个?”

  “哪个都不要,你的东西我记得都清哩!”

  村长于是就抱着手等着。

  “唛、嗼、唛、咪……”

  “哎哎哎,无使唱歌跳舞了,你就单算就好。”

  “那不得,我要借神嗳。”

  “你那鬼哭狼嚎的,不把神吓跑了?”

  “不敬!不敬!黄天在上,头先阿周讲的都是玩笑话,不要见怪。”

  “黄天在上,头先阿周讲的都是玩笑话,不要见怪。”村长跟着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遍,然后又嘻嘻笑起来,“你快点”,他又看着半仙。

  “唛、嗼、唛、咪、哞、呣、唛!来人中名王,屁名周……”

  “嗐嗐,狗养的,屁名周是哪个?”

  “毋打断。”半仙挥挥手,非常严肃。

  于是村长踱着步,绕起了圈子。

  “三十有五,正娶一妻,育有一子……”

  “算了算了,你讲的我都知了,人人都知,算哪个算。”

  “那你想听哪个?”

  “你头先讲算姻缘,走到哪边去了?”

  “真真想算姻缘?”

  “废话恁多,你净算,我看看你算出哪个来。”

  半仙整了整衣服,不跳舞,也不唱歌了,只是不断翻着白眼,好一会,他突然“哎呀”一声,把旁边一只一直蹲着的鸡都吓得一跳,村长也被咋呼了这一下,问他是怎么了。

  “你婆娘……惊是不好咯。”

  “狗屎!我婆娘好好的,我们还要个小娃娃嘞。”

  “嗳,周哥,我看你不是诚心来算命的,就陪你玩下子。”

  村长见状,嘴里忽然念念有词,并且也翻起了白眼,只是嘴上咧着,笑藏不住。他说:“看我来给你算,你这只狗东西,成日乱算,不出十年,眼珠都要被算掉。”

  半仙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周哥今日去哪边?”

  “去林子口看看。”

  “林子口……今在斩树呵?”

  “恩,斩树。”

  “砍几多?”

  “我也不知几多。”

  “你收了钱,还不知斩几多?”

  “先给我钱,斩了还要清一次。”

  “老人无多开心咯?”

  “你也知,那几只宗家的人,本来就想同我搞事,日日朝晨没事做,就来看我,看得我不知多不自在!我当村长之时,人人话好,就那几只话无好,一话我过年轻,二话我未有人望,三话我办事无得,真真是!你不看下今,人家大车开入来,一车木材拉出去,钱就给我们了。话之前我们也用不到钱,也是没错,但是今就可以到城里买东西了,日日细佬出去买东西,他们那帮老家伙见都没见过,有哪个不好?学堂也开了,人往高处走,今后无识字算哪个?头先我看到虎头,又偷跑出来玩,你看他那样子,天生就是耕田的!我送他转回去学堂,没哩以后有他哭咧!等他们学出来,到外面去看看,赚了钱再转回来,有哪个不好?你讲,有没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但也无使恁多钱咧。”

  “有钱比没钱好。”

  “那点城里的东西,村里用也没意思,村里要用的东西,自家就可以造出来。”

  “等有钱哩,就修路,路修好哩,上县城就方便了。你看看阿任家那个儿子,上城之后转回来,人都不一样,老书房的书样样都看得识,讲话也得体,人家还说他是最没出息的,但是看上去就是比我们农村人好一截。你之前也上城去,比人家还要没出息,今就只得在这里装神弄鬼。”

  “哪个装神弄鬼?我是发自真心嗳……”

  “你讲,你上城都学了哪个。”

  “我也识字,识字也无大用。”

  “那就是你人有问题。”

  “你看,你无识字,也可以当村长;我识字,也没当上村长。”

  “所以我正讲,你人有问题。”

  “我觉得没哪个问题嘛,我算也算得还可以,我前年讲村子会变好,会有贵人来,都成真咧。”

  “我就没听过你算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日日大吉大利,人人满满意意,这样,我也识算了。”

  “我也不是一直讲好事……这次斩木头,我就觉得无好……周哥你知无,林子那边旧时就没人可以去。”

  “那又怎样啦?你也信老人讲,哪个龙女,哪个神仙,从来没见过,日日单知讲,真真烦死人咧。”

  “哎哟哟,黄天在上,周哥又讲笑了,不要见怪。”

  “你看,你拜的神就不对。诗人讲,我们这的神是龙女,不是老爷,也不是哪个山神林神,风神雨神,拜要拜对,你知无?”

  “哪是?风雨山林四大神和拜老爷都是老祖宗传落来的,你毋乱讲。”

  “诗人看过老书房里部的书了,上面明明写的就是龙女的事情。”

  “那样?我得闲也要去看看。”

  “你就识得那几个字,日日也得闲,没见你去看。”

  半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支吾半天,开口就是一串:“周哥,我昨日睡时发了个梦,我就看到林子口,只只树都着火……树叶全部都包在红色里面,上头冒黑烟,都飘到山后背去了,天也是染到乌青乌青……”

  “做哪个?你吓我嚯?我同你讲,我前几日也发了只梦,林子口没了,起起来都是高楼,马路全总都修新了,大车细车随便走,到半夜,看灯打起来以后,一条长路望过去,细摊摆到到处都是,从来没见过恁多人,好像在完村人在街上过春节……东西无使钱,也无使换,要拿就拿,我都嚊到那香味……”

  这时巷子口来了个人,手里提着个小竹篮,另一只手不住地擦汗,是郎中。

  半仙见了,大声招呼郎中过来,又从摊子底下拿出一壶酒,三个杯子。郎中笑称他只是回家去,不是来算卦,半仙挥挥手,很豁达地表示只是请大家喝个小酒聊聊天,然后就给各个人都倒了一些。郎中刚刚到村口养鸭场给人看病,人家家里刚添了一个男孩,正是喜事临门之际,不料突遭祸事当头。没成想一家之主突然生了怪病,路也走不了,只能请郎中到那去看看,郎中望闻问切那一套都摆了出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开了个土方子,临走又用毛巾濡了凉水给人头上敷了敷,对方竟然表示好些了。那户人家大的孩子有一个,也是男孩,年方七岁,仍是天真懵懂,如今家里顶梁柱病倒了,周围也好心帮扶帮扶,日子也不算难过。

  “你头先讲,你还要个娃娃?”半仙听到添新丁这件事,又想起了刚刚的对话。

  “有这想法。”

  “已经有了?”

  “还没有。”

  “我看,你一直都要不到咯。”

  村长一口酒啐在地上,“你这只狗东西,我转回来再收拾你。”

  郎中刚刚加入进来,还不明所以,只能在旁边嘿嘿地笑。

  “摞到一齐讲,可以少斩就少斩,小心点。”半仙眼看村长要走,急忙要做个看似轻描淡写的总结。

  “知了知了,我走了。”

  “阿周,去看斩树嗳?斩树无好!就像人一样,缺了一脉,最后就有问题,你毋看老人家讲你就觉得没道理,有时自家想也想得出……”

  “好了好了,我有分寸。”

  村长说完,人已经出了巷子。村长走得稍微快了些,仿佛到林子口去是一件急事,此时已值正午,烈日照在土地上,扬起的灰尘格外显眼,路上近乎没有人,家家户户都准备开饭了。他再次路过学堂的时候,正好遇上学堂放学,他眯起眼看了看一众孩子,没有发现虎头的踪影,“细家伙,学得精”,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径自向林子口走去。

  树林里的工人们已经放工,到荫凉处去吃各自准备好的食物。诗人靠在一棵树旁,手上捧着一卷纸,在写着什么。村长走到这时,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已经被砍倒的那几十株树,看着上面留下来的秃秃的木桩,觉得有些不自在,他透过林木朝湖水方向看了看,湖水上波光粼粼,没有什么问题。

  诗人看见村长来了,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打招呼。

  “在这做事还习惯嘛?”村长先问话了。

  “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再说了,也好几天了,就是天热了点。”

  “我看你们做得也不快咧。”

  “是的……我们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做。”

  “哪个?我以为你们单斩树。”

  “恩……砍树是一回事,还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要几多树?还没定下来?”

  “我也还不晓得……”

  村长又点起了烟,他说道:“嗳,自从你和阿任家的孩子来了后,村里边也算有点进步了,进步,是不是你们城里人讲的词?总之,全村人都感谢你们。我就是有一只问题想无明白,我也算了解木价嗳,做哪个要特使到我们村来选木材,费恁多钱?我知我们的木材没算那么多钱的。”

  “村长,你们这有一些书上写的珍惜木种,只是我还没有找到。”

  “没找到”,村长学着诗人的口音说话,又嘿嘿一声,“没找到,也无使斩这些平常的树嚯?你讲书上?老书房那些书嚯?找不到没事,慢慢找嘛。”

  “村长……”诗人有点忸怩。

  “要讲哪个?”村长看出诗人话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用半催促半鼓励的口吻来打动他。

  “有件事,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哪个?”

  “你暂时不要和村子里的人说。”

  “得,得,我担保。”

  “我叫人来这,其实是在找一些关于这个村子的事情,也关于你们,你们这一族的人,还有历史上发生的一些事。我在找血脉和传说。”

  “哪个哪个?你讲哪个?”

  “村长,你知道村子里有一些传说。”

  “这个我知。”

  “龙女的传说,你可熟悉?”

  “龙女?老人家常常讲,但是没人见过,话是旧时山上住着神龙的女儿,几多年以后魂魄会寻新的身体。”

  “我在书上看到过关于龙女的传说,说是龙女魂魄住在天上,总是不老不死的。但是每过个几百年,她会换一次肉身,常常这时会先有大旱,再有大涝,天地失谐,阴阳不调。”

  “唔……”

  “我听说,村里老人流传下来的传说和书上写的出入不大,而且村里人一向不来湖边,也不砍山上的树,为的就是保护龙女领地的清净。”

  “唔……”

  “但是你们近年来逐渐与外界有所交流,对龙女的关注也小了一些,人们常常会到湖边来,祠堂边的庙里供奉着风神、雨神、山神和林神,却不再祭拜龙女了。”

  “唔……”

  “村长,这个秘密一直让我睡不着觉。我常常看着远处的龙首山,也不时绕着湖水走。这座山,这片水……我有一种奇妙的感应,我好像看见草木当初在这里长起来的时候,一点一点的绿色从土里钻出来……嫩绿的……生命的原始动力……然后有了飞鸟,然后有了走兽,每一滴雨,每一丝阳光都在改造这个地方,让这里得以成长……直到有人到了这个地方,还是说,这些人一直都在这些地方?”

  “唔……”村长已经完全跟不上诗人的思路了,诗人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传说中,龙的子孙会以龙为图腾来崇拜,你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图腾。现在,村民中已经没有人有把握能说得出自己是从哪来的,而族谱往上溯两百年就告中断。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到这儿的呢?这里四面环山,是一个不易进入的谷地,当年人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画面,一群人拖老带幼,家当都放在牛车上,在泥泞的路上缓缓前行。那么是像随风飘荡的种子一般,扎在了这里,还是先祖早已选定了这片地方,一直到现在?龙首山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龙女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个村的?太多秘密……当有了秘密之后,就有了美!……我很激动,我激动得睡不着觉!我晚上听见乌鸦或者鹧鸪的叫声,会觉得是山林之间的神灵在召唤我去思索这一问题……”

  “唔……我不知了。”村长似乎在等着诗人进一步解释。

  “剩下的,我也还不明白,但是书上说的……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那和斩树有什么关系?”

  “你们村人大多数都不识字,所以没有注意。我来的时候,翻看过你们的族谱,发现你们的先祖在关于宗族的辈分命名上,有一段口诀是这样的:‘巧匠不识,王子见知,乃命班尔,载斧于斯’,你明白吗?”

  “我知这个口诀,照这个取中名,排辈分……但我不知哪个意思,今也好多人不照这个取名了。”村长揉了揉鼻子,其实很难知道刚刚那一大段话村长究竟理解了多少。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它给了一个提示,是用斧头,我就想到了这片林子。”

  “唔……”村长又陷入了沉默。

  关于历史与风俗这方面,村长没有什么可说的,那些东西都溶在村民的血液里,成为了老年人的谈资,如果实在要年轻人总结出个所以然来,那是在为难他们。诗人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不再往下说了,而是邀请村长来与他一同吃饭。太阳气焰正盛,林内蚊虫也多,但村长还是留下来了。

  他们喝了点酒,又干脆在树下小憩了一段时间,然后起来看伐木。诗人招来的那一群人看来是完全不紧不慢,甚至毫无目的的样子,他们不怎么听诗人的指挥,而是另有一个头领。诗人就伫立在许多树木的中间,一摆随风轻轻飘动,每一棵树轰然倒下的时候,他好像也要跟着倒下似的。

  山谷里传来了鸟鸣声,诗人的眼睛望着湖水那个方向,迟迟没有没有动。有些鸟曾停留在将被砍伐的树上,当斧锯临近,大树瑟瑟发抖时,鸟儿又一个振翅飞到另一棵树上。诗人双目紧闭,站在千百棵树木中间,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株,他喃喃:“我还没有说,你就已经听见了……”林壑中的鸟鸣变成了空谷中无限的回声,互相应答。

  村长此刻也在望着倒下的树发愣,仿佛又温习了一遍他的梦:一棵棵树木倒下去,装上大车,开上泥泞的小路,到县城里去。在某个木材厂或是作坊,换了钱,又是一车钱满当当地载回来。有了钱,就可以请人修路修楼,大路焕然一新,楼宇也座座拔起,村子里那几座破旧得不行的宅子都可以一并修了……还有夜市,原本漆黑凄凉的林子口,在夜半只能听见野狼的哀嚎,如今树木不存,廊柱已立,游人如织,灯如白昼……

  “咔嚓”一声,一棵树正要倒下,诗人和村长回过神来,急忙避开,大树“啪”地一声咋在地上,诗人倒抽了一口气。那边传来一个工人不满意的抱怨:“搞什么搞……不要在这里阻事情……”

  村长听了有些不高兴,就向诗人表示自己将要回去了。诗人也没有送别,而是问村长:“你有没有听见,一只黄鸟的叫声?”

  村长听到这句用来送别的话,皱起了眉头,“黄鸟?听到了,也听不识呀!”

  诗人又低声自语:“是求是劝呢……”

  村长觉得他和半仙有点像,摇摇头,走了。

  在林子口的日头下,他的影子显得很短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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