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离家出走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早晨。她梳洗完毕,对着镜子抹口红的时候,忽然不想上班了。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上行到胸口,似乎遇到一座大山的阻隔,使她整个后背一阵发紧。

不超过五分钟她就作了决定。先是向单位请假,然后给母亲打电话,说临时要出差,这几天就不回去了。她查了一下去青岛的高铁,十点钟出发,不到七小时的车程。天黑之前就能看见大海吧?她麻利地整理随身物品。

坐在候车室,她才想起还没有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丈夫。她拿起手机犹豫,不知道怎样编写信息。一周前,他们夫妻吵了一架,确切地说,是丈夫和她吵。她是个温和的女人,丈夫脾气暴躁,两口子如果别扭,她通常不会与他拒理力争。两人还来不及和解,丈夫就外出学习,也许心里还有疙瘩,彼此没有电话也没有微信。

列车启程,她靠窗坐着,窗外的世界渐渐抛在身后。“我去青岛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三天。”她发出这条微信,关掉了手机。

列车驶出城市,奔跑在阳光灿烂的田野。她闭着眼,头抵在窗玻璃上,秋天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她开始问自己,这是干什么?算不算离家出走?

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走”。邻居们总是喜欢逗她,说你晓不晓得呀,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他们不喜欢你,只喜欢你哥哥。她听了很委屈,却只敢偷偷地哭。一个夏天的黄昏,哥哥抢了她的图画书,她决定“离家出走”。但仅仅走了三条街。当大人们把竹床搬到路边,孩子们在竹床上嬉闹时,她开始悻悻地往回走。长大后她才知道,“不是爸妈亲生的”这种玩笑话,哪个小孩没听过呢?

离家出走的念头,后来在心里翻腾过很多次呢。从少年到青春期,她见证了父母的每一次争吵,隔三差五,如烈火烹油。父母关系的恶劣,整条街都知道。直到嫁给丈夫,她才从热锅里跳出来,她甚至觉得,结婚是她最悲壮的一次离家出走。

她感觉胸闷,借着披巾的掩饰,把手伸到上衣里,在双乳之间的胸骨上轻轻按摩,疼痛让她的眉头拧在一起。今天怎么突然说走就走,要去青岛呢?和昨晚看的电影有关吗?《海边的曼彻斯特》,她被这个浪漫的片名吸引,可看完之后才发现,电影不仅不浪漫,反而虐心。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好像躺在一条船上,船浮在海面上,动荡让她整晚不能深睡。

她不记得列车停靠了几个站,坐在身边的旅客倒是换了两次。起初是一个年轻男子,上车就戴着耳机听音乐,棒球帽盖住了小半张脸。她喜欢旅途中碰到这种不爱搭讪的人,互不干扰。男子下车后,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了身边,隔着走道,是同行的老人和另一个熊孩子。怀里的孩子闹腾,熊孩子四处乱窜,二孩妈妈有点手忙脚乱。这让她想到了儿子,虽然每一天好像很长,但二十年却很短,一眨眼,儿子已经长成了青年。

快到青岛了。她打开手机,除了几条微信,没有来电提醒。丈夫的微信很短,只有一个字,“嗯”,是在她的那条微信一个半小时后回复的。母亲给她发了语音,叮嘱她在外面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别闹胃疼。

她莫明地回忆父亲。她三十岁那年,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坐在殡仪馆冰冷的大厅,母亲哭着说,走了好,走了好,他解脱,我也解脱。她挽着母亲的胳膊,不知道怎么安慰。看着冰棺中的父亲,她觉得陌生,她的眼神游离,不敢长时间看他。父亲活着时她始终不能与他很亲近,这与父亲爆烈的脾气有关。有一次父亲一巴掌,母亲的脸肿了大半个月。过去了很多年她还记得,母亲的左眼陷入一片淤青中,伴随不停的诉说汩汩流出眼泪。父亲躺在冰棺里,安静了,苍白了,也瘦小了。这让她感觉很不真实,她不知道过去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此刻自己又像悬在空中的浮尘,俯瞰死去的父亲,不知如何落定。

回想旧事,她感到一阵心悸,虽然只有零点零几秒,但她花了很大的劲才缓过神来。这段时间,心悸越来越频繁了。车厢内的旅客开始骚动,列车已抵达青岛。

她很顺利地找到酒店安顿下来,在还没有完全天黑时,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海边广场。

她凭栏面向大海,天黑下去,海水也失去了蓝。风从很远的海面吹过来,她听到了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闻到了淡淡的咸咸的海腥味。广场上的灯在她背后次第亮起,五彩斑斓,她并没有回头,直到一阵吉它弹奏的歌声响起。

不远的地方,一个青年抱着吉它自弹自唱,琴音和歌声从音箱里传出来,海风带着它们在空旷的广场上飘荡。旋律很熟,她记得是李健的一首歌,但忘了歌名。她在心里轻轻地哼唱。

过了很久,她才发现一个男人倚靠着栏杆,与自己不到一米的距离。她一下子戒备起来,但看看周围明亮的灯光和三三两两的游人,又感觉没必要太过担心。正在犹豫是否走远一点,男人突然说:“能说会话吗?放心,我不是坏人。”

她愣了。男人把一支烟含在嘴里,拿出打火机,用手掌拢着打火,小心地点燃了烟。瞬间的火光里,她看到他的侧脸,像一个人。她快速地搜索;男人长长吐出第一口烟时,她搜索出结果;他像演员段奕宏。也许因为这,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

男人低着头抽烟,她看着黑色的大海。男人沉默,她也什么都不想。她看到天与海之间的空旷,她觉得那片空旷就像自己的心,无一物的空洞。一支烟熄灭之后,男人突然哭了,双手捂着脸,俯在栏杆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男人的哭声里,她寻找身后不远处年轻歌手的歌声。他在唱一首英文歌,她仍然觉得有点耳熟,也很忧伤。她不知道男人遇到了什么,但她并不因此而好奇,她只希望这歌声能带给男人一丝忧伤的抚慰。这歌声正在抚慰她。

男人哭了多久?好像有两首歌的时间。

男人的哭泣慢慢变成哽咽。她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伸手递过去。男人摆手,示意不用,拿两个手掌在脸上用力地摩挲。

男人抽完第二支烟,似乎平静下来。他裹紧身上的夹克,面朝大海深吸一口气,像是对她说,又像自言自语:“一直想这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哭一场竟然这么难。”

她仍然不知道怎样回应他。毕竟这样的事情只在电影里见过,而生活里的逻辑比电影剧情复杂得多。何况,她已经背负了一座大山,又有什么能力为别人搬走巨石?

歌声停了,她扭头去看,歌手正在收拾东西,看来今晚的歌唱已经结束。眼睛的余光里,她看到男人也准备离开。

“我女儿也喜欢唱歌。可是,她死了……谢谢你,希望好人一生平安。”

她好像一下子惊醒,转身时,男人已经在三米外,并快速地向广场外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她感到心脏深处一阵颤栗。她捂着胸口,眼前晃动着《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空镜头。这里是青岛,还是那个叫“海边的曼彻斯特”小镇?她看着男人的背影,她开始确信,无论电影还是生活,有很多人走不出无法被救赎的宿命。

她在海边坐了很久,然后第二天就离开了青岛。回家的第一件事,她去看望母亲,陪母亲吃了晚饭。她已经决定了,只要活着,就不会让母亲知道她的病,和父亲一样的病。

站在自己家的楼下,抬头看到灯光,丈夫已经回了。她把手伸到挎包里拿钥匙,手指碰到了折叠得硬硬的纸,那是她的病历报告。她在夜色里站了一会,她在想,如何让丈夫接受所有的一切。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一次短暂的离家出走,仅仅是为了听听大海的声音——她喜欢大海的声音,那是来自心脏深处的声音,是生命跳动不息的声音。她真希望像大海一样,有一颗强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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