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众生死亡的村庄

图片发自简书App

很喜欢海子《九月》中的两句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村庄目击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始终保持着沉默。

1

小时候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海父母的死亡。小海只比我们大一级,上小学时的模样依稀记得,圆脸大眼。成人之后,我好像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身边,所以很长时间我都沉浸在两人死亡带来的恐惧之中,让年幼的我第一次不得不正视死亡这个话题。

那件事算是我们村的一件大事。因为夫妻间的几句拌嘴,小海的父亲上吊自杀。在被人盯了一段时日后,小海的母亲还是喝了农药。那场悲剧的缘起并不复杂,据称是因为当时麦收抢收割机(因为麦子成熟几乎都在同一时段,而当时村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台收割机,父亲去世后,抢收割机也曾是我家的难事之一),小海的父亲没能抢过别人,在眼看着已经快开到自己麦地里的收割机越走越远后,小海的母亲带着怨气埋怨了几句,可能说了重话。小海的父亲当了真,在自家窗上挂了一条绳子,等到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凉了。之后,小海的母亲便将丈夫的死归咎于自己,不愿独活。许多年之后,村里人在谈起这件事时依然不胜唏嘘。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村子上空,迟迟不肯离去,犹如伫立在枝头赶都赶不走的黑色乌鸦。三年之后,村东头又有一个人喝农药自杀,那个妇人家庭和睦、生活富裕,似乎没有理由去自杀,于是在村子里盛传着三年就要横死一人的流言,给还是儿童的我带来深深恐惧。

2

因病去世、老死等自然死亡很少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除了至亲骨肉。不过也有例外,上初中时,我的一个姑(其实关系并不是很近)得了重病,家人送去医院不久后便被抬了回来,大夫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她儿女双全,临死时突感口渴,一连喝了好几碗水,她的这个有些令人不解的举动招惹了祸端,有“明白”的人据此认为她上了邪,然后让人用棍子不断抽打床铺,直至病人在惊吓中离世。

第一次听说这事的时候,说的人是认可这种行为的,她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奇闻怪谈讲给我听,我感到震惊,无法理解现代社会还是有这么多人以神鬼之名行害人之实,那个所谓的通鬼神的“明白人”在事后大肆宣扬,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及时识破了邪魔的伪装。在这个事件中,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亲人的行为,很难想象那个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上路,恐惧?伤心?还是悲痛?至亲之人将身患重疾的自己视作邪魔。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那个姑的亲人不想让姑在临死之前多说话,所以才会默认“上邪”的说法,这种解释带有几分阴谋论的色彩,更令人难以接受。这次死亡让我看到了迷信的恐怖,让我久久难以释怀。

3

红梅(化名)爸的离世带有几分宿命的色彩。他死于车祸,据称送到医院时还能在椅子上坐着,过了不久,血从耳鼻中涌出,迅速不治而亡。他死的时候,我并不大,他家离我奶奶住的地方很近,仅仅隔了一家,有段时间我去奶娘家会有意避开他家门前,选择另一条路。听我奶奶讲,当时有人见他匆匆忙忙推着自行车从家中出来,问他干什么去,他回答上班去,快晚了,和他说话的人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出门离他上班点名还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没必要这么着急。在赶往厂子的途中,他便出了车祸。奶奶说,他那么着急是要赶“时辰”,早一步、晚一步都不会赶上车祸。年幼的我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但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无常。

在农村,死亡经常会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比如,伟奶奶的死,村里人传言,伟奶奶去世前的晚上,一家人都守在床前,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三声,不多不少。因为已是深夜,至亲全守在屋内,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有人拜访,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伟他叔跟他爸壮着胆子开了门,门外却是一个人没有,只有一阵寒风迎面刮过。等他们胆战心惊地回到屋内,伟奶奶刚刚咽气。有人说那阵风来的是伟爷爷,早就死在外地的他回来接伟奶奶上路。

类似这样的故事很多,说的人全都信誓旦旦地说是真事,让人真假难辨。

4

父亲去世的时候已经病了八年,从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只记得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突然卧床不起,那个时候正好是农忙时节。到底得了什么病迟迟得不到确诊,无论是镇上的医院、还是县城的医院都没有确定病因,最后还是村里的卫生员告诉我妈,“不行去大医院看看吧,像是癌症”。我妈慌了神,去了寒亭肿瘤医院,最终得以确诊。

我一直知道父亲得了病,但不敢往不好的地方想。直到一次放学途中,同学告诉我,你父亲得了癌症,我说他胡说,因为当时的我已经知道癌症是绝症。回到家时,我妈正在做饭,我非常生气地向我妈复述了同学的话,迫切想从我妈嘴里得到否定的回答,但是我妈却承认了这个事实,淋巴癌。

然后,便是漫长的治疗过程。寒亭不行,去太原,西医不行,试偏方。我妈在一次梦中得到了一个方子,将冰糖放在舀子里,然后放在水缸里过段时间再拿出来,让我父亲喝下去,我们一家人都迫切希望会发生奇迹。在一次治疗后,父亲的病得到了控制,终于能够回家,但不能干重活。当时的母亲很难,姐姐、我还有弟弟都未成年,都在上学,家里的顶梁柱病倒了,自己只能硬撑着让这个家不散。在此期间,冷暖自知。有一次母亲带着我跟弟弟去一个亲戚家借钱,母亲和那位亲戚在院子里谈了好久,最终钱还是没有借到,回去的时候母亲的眼圈一直红着,但要强的母亲一句抱怨都没有。

我们一度希望那一天不会到来,上高一的时候,父亲的病复发了,这次来势汹汹,很快就下不了床。过小年的时候,父亲出了医院,勉强能到地上坐坐,那个年过得没滋没味。过完年再去医院,医院已经不收了,母亲一个人在家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已经嫁人的姐姐经常回来帮忙。姐姐始终在做着自己的努力,一次次从医院买药回来,但实际上那些药对父亲的病已经没有任何效果。我清楚地记得,一个亲戚出于好意规劝姐姐不要再乱花钱,姐姐将被子蒙在头上嚎啕大哭,这种无力感让人难以承受。

正在上课的我看到了班主任进了教室,在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我姐姐用自行车带着我们回家,一路无言。到家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处于弥留之际,叫他已经不应了。但是直到去火化的时候我依然不甘心,仍觉得父亲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

父亲出殡的那天,天气很好。“主事”之人教我该怎么办,木然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只记得墓地里的树枝叶繁盛,池塘里的水亮得晃眼。很多人一路围观。我一直在回避这个画面,直至真正长大成人。有人在叹息,“这个家算是完了。”不过,我们还是撑了过来。父亲离去后,母亲顶住重重压力,让我和弟弟(双胞胎)上了大学,找了工作,先后成家。

从父亲离世的一刻起,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难以改变。邻居大娘在其丈夫离世之后,曾跟我妈说过,“老是觉得孩他爸还在这个屋里,但是无论我怎么哭,他都不出来跟我说说话。”失去至亲的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真正懂得,很长时间,“爹”这个词汇都是我竭力避免的字眼。

5

坟地在村庄的南方,杨树、柳树丛生。村里死去的每个人都会在坟地相遇,不管贫穷或者富有,埋葬处都是坟冢一座。在生死这件大事上,上天是公平的。

有人说自己遇到过逝者。设他娘一个人在坟地附近的土地上干农活,时值正午,四周空无一人。一个熟人从小路上经过,熟人首先开口:“干活呢?”“嗯”。那人笑着走远,设他娘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直到她突然想到那个人已经去世一年有余,再去看时路上哪里有那个人的影子?设她娘一下子吓得蹲倒在地上,农具都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大病一场。

年夜的下午,吃过午饭,全村男丁就会到坟地上烧纸,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将逝去的亲人接回家过年,仿佛逝者仍能与我们沟通、共处。这个时候,生与死并没有想象中的沟壑分明。

在作家史铁生眼中,死亡只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确实如此,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那一天,或早或晚。

村里的人来了又去了,村庄静默无言,聆听过新生儿的啼哭,也听任死亡一次次从上空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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