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校让我认识了我妈

原来,一直念着我妈呢。

文| 旧杉

意识渐浓,灰暗的空气里薄雾弥漫,人影幢幢,看不见一个人。四下环视,就我一人在这里走动,石子路冰冰冷,硌得脚底生疼。身旁闪现一白衣姑娘,满脸血,险些把我吓着。不知从哪里又冒出许多人,我一瞧,大家都朝同一方向去。

我也正朝那方向走去。

人群在一幢大楼前停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肯定要昏倒的,我很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密集恐惧症。我身旁的两个人才让我心发怵,连头都没有,他们纷纷挨着我,就一个独身在那儿左摇右晃,晃得我头皮发麻。

我不想往大楼那儿去,不过方圆百里,并没什么东西存在,树没有,楼也没有。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听使唤,只会直愣愣地往前走。像正被针扎着的脚底,应该起了好几个水泡了。

大门被打开,乌泱泱的人往里走。前几天,我大一报道,也遇到这状况。那天我一人来回跑在拥挤的人潮里,回到家就倒头大睡了。

已经排到我。我踏入门,苍白的墙面,与灰蒙一片的楼外格格不入。左侧有扇紧闭着的附铁环的黑门,有点像密室。右侧贴了面镜子,出于人类本能,我往镜子里瞅了眼。

如果不知道是自己,我可能也认不出镜子里像烧剩的木炭的自己。要是吹来一阵风,这身子八成就散了,面部五官已全然扭曲。

我哑然失声。

有个女人从黑门里出来,示意连着我在内的,许多十多岁的人,跟着她走。那女人穿得像女巫,衣着全黑,裸露在外的肉惨白得瘆人,眼睛没入帽檐里,看不清面容。

我们被带到一间教室,与往常生气盎然的教室大相径庭。教室里既阴冷又潮湿,依稀感觉里头坐着人,却看不清长什么样。那女人让我们自己挑位置坐下,语气钻进耳朵里,就像钻进了虫子,虫子在里爬呀,整个身子又痒又痛的。

她清清嗓子,张开黑唇。

“欢迎来到阴间学校。”

阴间学校?

我完全是被这四个字给惊醒的。

好在被惊醒了,要不然我就见不到,快脱皮的天花板、不知站房门口多久的亲妈了。

醒觉一切是个梦,很快我就抛之脑后了。

我妈倚着门,她身子发福,我瞧着那门沿,有点儿担心。这门是父亲亲自修缮的,别又磕坏了,父亲可不在。她细着嗓子问我,中午吃啥。我说随便,她就走了,走时那门沿还‘吱呀’地响了。

说实话,我可烦她这种劲儿,明面上假装关心,心里却厌我要死。

十岁生日那天,放学回来,没见她。

后来才知道,她把我扔给父亲,自己潇洒去了,一晃八年。

她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父亲头七。父亲是病死的,胃癌。因为她一声不吭走了,父亲找寻多年,着急上火时,就借酒消愁,结果胃受不了,就走了。

我待在父亲房里,抱着残留他味道的衣服,哭到出不了声。

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不该回来的时候偏偏出现。所以我更讨厌她。

她做完饭,叫我出去吃。见桌子上放了个蛋糕,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生日。桌上还放着糖醋里脊,鱼香肉丝等我爱吃的菜。其实往常桌上也会出现这些,我不怎么吃。我也寻思过她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无果。

我口味变过,小时候爱吃辣,后来改吃甜。那会儿以为,吃甜食能带来幸福,尽管没有妈。

生日没过,蛋糕没吃,我妈也没计较。简单饭后,我洗碗,之后就回房间看书。过会儿她敲门问我,去不去超市,明儿好带学校去。我正寻思着,傩送到底回来找翠翠不,心下烦着。特意抬高声音,不愿意去。

她没再说话,“嘭”地关门声响起。她出去了。我打了个激灵,巨大的声响挠着我的心底,我觉得这幕有些熟悉,好像发生过。越想脑袋越疼,索性换了身衣服,跟她身后一道,顺带透透气儿。

我最喜秋,阳光正好,秋风不燥,是个温暖的季节。

出来转悠的人很多,不过超市的人很少。简单选了几样,我就没了兴致。我妈她挑了一车,都是我爱吃的。我内心毫无波澜,因为她就算讨好我,我也不会原谅她害死父亲的。

回小区的时候,人声鼎沸,小区里浓烟滚滚,消防员还在楼里外奔走。

我妈大概跟我一样,心寒了。

因为火源来自我家。

似乎我正身处火场,浑身灼热感相当强烈,一阵一阵冒汗。抬头望天,太阳埋云里,不见阳光。我又觉得,这一幕熟悉得很。

我想起来父亲的遗像还在里面。一想到这辈子再见不着他,现在连最后的照片都...一时间我有点呼吸困难,好像有口气哽在喉咙里。

我妈把想跑进废墟的我拽回来,拥入怀里。不知怎么的,这一刻比任何时候的关心都来得欣慰。我放肆大哭的同时,也听见了她轻微地抽泣声。

后来想想,如果我没出那门,恐怕我已经死了。

后怕感总能使我从梦里惊醒,总梦见黑黢黢的我坐在一间阴森的教室里。

我想是搬了新家,有点儿认生。

火灾后,我不再针对我妈。再怎么说也差点经历生死。生死之前,任何仇恨都是脆弱的。后来,对她谈不上喜,但也不再厌。

两年后,老房重装结束,我俩又搬了回去。果然还是老房子感觉好,毕竟是从小长大之地儿。自那起,我不再做恶梦。

搬家三天后,恰逢我二十岁生日。她买了个挺大蛋糕。父亲去世后,我没再过过生日。这是我跟我妈相处许久以来,正儿八经过得第一个生日。

说实话,不过生日这事儿,自小习惯,这会子依旧没多大兴趣。不过见她兴致高,不忍扫兴,便佯装开心。

这晚梦起父亲。

我俩在旧梦里的那间教室门前台阶上,坐着聊天。还是老模样的父亲说,排了挺长队,终于轮到他,他要离开了。我虽是眼泪婆娑,但这回我意外懂事,要在以前见他,我一定死抱着他,不撒手。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想父亲终归得有个归宿,不能总恋着世间。

我揽住他宽厚有力的腰,话说得敞快:“爸,你放心走吧。我跟她挺好的,别记挂我们了啊。”

父亲伸出手。温热的手掌在我发丝上来回抚摸,后来他落了句:“不要恨她。”就没入黑暗里。

我从小就爱听我爸的话。所以梦之后,我跟我妈说话,态度更温和了点儿。

生日的后一晚,我跟我妈,两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洋气的女人,被打劫了,在家巷子口。

巷子幽深,不见人影,只闻叫着玩儿的狗吠。

路灯微光洒下来,见他们年龄也就十七八,一个个畏首畏尾的,徒手就想抢劫,我就乐了。我拽着我妈就走,还对这几个毛头小子说:“都让开,别挡道儿,小心姐姐送你们蹲局子!”我说话挺横。

不过往后再遇这种事儿,我可就不敢横了,估计腿都会吓得软瘫。

这都赖我妈,偏偏替我挨刀子。要真挨我身上,得幸活下来,以后说出去还能壮壮胆儿。可挨她身上,我就真怕了,怕她如果没了,谁给我做好吃的。

其中一小子,被我激了,沉不住气,原本朝我戳过来的刀子,不曾想,却戳进了我妈心脏。她鲜血淋漓地被送进抢救室,抢救整整一晚。

还好,她活下来了。在我跪于昏暗且毫无生气的长廊里,一次又一次祈祷之后(这是自恋的说法),肯定是我妈她命大。

我不敢再跟我妈呛嘴,为我挨刀子,还跟她吵,我就真不懂事儿了,其实她对我也挺好。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年,她要离开我爸呢?

我虽好奇,但又不能真去问。那我多没面子,而且她也没面子,我俩气氛也可能会尴尬。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感情。

日子过得轻快,我身子莫名也轻飘飘地,再轻可能会随时飞起来。我想,怕是日子过舒坦了。

生日的一个礼拜后,我做了个梦。

一个衣着全黑的女人,站在讲台上,说:“快毕业了,大家可以告别了。”

“嗯?”

我还没反应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的,依旧是快脱皮的天花板,不过,没见我妈。

脑袋一阵眩晕。一幕场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身处在炽热的火场里,我被火裹身,却怎么灭也灭不掉。我这才察觉,阴间学校的事儿,并非是梦。我身处的这一切,不过是十八岁的我,一个续梦而已,二十岁仅是个期限,告别的期限。

原本想出门找我妈。但见房间外,有个清瘦女人坐在沙发上。身旁挨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正跟我妈聊天,我妈背对着我。她们没察觉我,于是我退回房,留了门缝儿便于偷听。

那女人让男孩叫我妈阿姨,我妈应声点点头。虽只能看见我妈背影,但我还是能察觉,她对那女人的冷漠。

所有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我终于明白,我妈为什么离开。原来是父亲背着母亲...可她当初,怎会舍得女儿被别人养着。我一直信仰的父亲,才是坏人。

霎时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女人牵着男孩微笑离去。我开了房门就问我妈:“那叫南南的男孩,真要住进家里?”

泪光闪闪的妈妈握住我的手,面上依旧笑着:“他是没爸又快没妈的苦孩子,留下来,陪陪我这孤家寡人,也好。”

“妈,您不再恨爸爸了?”

“你爸走了,你也走了,恨有啥用?陈年旧事,不提罢。”

听到‘你也走了’,我的眼泪不听使唤,顺着脸颊就留下来了。

我真的糊涂呀,在世的时候为什么看不出我妈对我的好。

“对不起,妈。以前我不懂事儿,以后也不能照顾您了,请您原谅我。您一定要过得很好。”我想抱抱她,我从没好好抱过我妈,不知道感觉什么样儿、

这回有心,却没了机会。

我轻而易举地越过我妈已经清瘦的身子,我拥抱到的是自己。

我是真真正正的不属于这世界了。

“没事儿,麦子,妈妈有南南陪着,会过得挺好。”我妈似乎在安慰我,但我知道,她怎么会好,已经瘦成干柴火了。

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我的身子随风晃了晃,就像扬起的灰尘,在空中荡啊荡。

最终,尘埃落定,我该离去了。

我没来及告别,我妈就消失了。

场景转换,我出现在来时的大楼前。

我仰首望雾气缭绕的大楼。这承载着成千上万未满二十岁孩子的成年幻梦的大楼。

我纳闷起:“这孤零零的大楼,是谁建造的?”

“心想所成。”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言语间不再那么冰冷。

是那个女人,当初欢迎我来此地的女人。

我微笑以对,无言,心中却觉有理。我再次仰视大楼,原来,从小到大,我一直念着我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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