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症

他怀念开出租车的日子,那时候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带着春天的生机、夏天的躁动、秋天的落寞和冬天的冷酷。他喜欢北方的热烈,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去过南方。如果可以,下辈子他想去南方看看。可下辈子,真的会有吗?

文/尹熙真

(1)

王青山坐在医生对面,听到”癌”这个字时,心情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医生说,做手术切除后恢复健康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保守治疗的话,运气好应该能坚持几年。

运气吗?王青山撇了撇嘴。去年棚户区改造,街道组织抽签决定回迁房的楼层,王青山以一己之力抽到了两个大家避之不及的六楼,王青山的妻子当场黑脸,气呼呼地回了家。

想到这儿,王青山笑了一下。医生拿起病例,同情地看着他说:“你看你今年才49岁,手术和保守治疗的后果都清楚了吧?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早日治疗也能减轻痛苦。”王青山点了点头,戴上自己的中山帽,夹着病例走了。

王青山出了医院,去对面的超市买了盒烟。他坐在车里,点烟的动作已十分生疏。二十年前,王青山的女儿茵茵不肯让他抱,嘴里还说着“大大臭,大大臭”。那以后,王青山再也没抽过一口烟。

“师父,走吗?去青羊区。”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敲了敲车窗。

“走。”王青山说着,熄灭了烟。

王青山将病例放包里,跟往常一样跑了一白天的出租车。自从网约车出现,街上打出租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出租车司机都离开车行贷款买车,车上安两部手机,下两个网约车软件一起等单,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王青山也动过开网约车的心思,当时他让女儿茵茵帮他注册了网约车司机,但因为接不明白单总是被投诉,最后便放弃了。他还是更怀念以前用对讲机跟其他司机交换路况和载客信息的时代。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妻子拿着一条红色裙子迎了过来。

“新买的?”王青山弯腰换上拖鞋,温和地看着妻子。

“嗯,我给你买了一套西服。”妻子兴奋地说着,从客厅里拿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购物袋,里面装的是一套蓝色的西装。“商场打折的,这一套才五百多。这次女儿的毕业典礼你穿完,以后会亲家、女儿结婚啥的就不用再买了。”

王青山低头抚摸着西装,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女儿大学毕业的典礼还有两个月,自己能赶上。但会亲家、结婚……自己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吧。

“你在哭吗?”王青山的妻子走过来摸着王青山的脑袋嘲笑说,“你看你这点儿出息,每次一提到女儿出嫁你就弄这出。”

“我哪有……”王青山躲避着妻子的眼神,快步走进了卫生间。

(2)

王青山坐在马桶上查了查家里的存款,里面有三万多块钱。王青山跑了二十多年出租,妻子生完孩子之后在家里帮人做做手工,两口子一个月差不多能赚六七千。但女儿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加上去年搬到回迁房装修花了八万,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好。

“做手术要钱,治疗要钱。女儿大学毕业后去大城市得工作租房,今年的养老保险也该交了……”王青山盯着面前的洗衣机,心想当时装修的时候再省省好了。

王青山的妻子这边将新买的衣服挂好,给丈夫整理包的时候翻到了被折成两半的病例。她拿出来看完,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娟儿,还不吃饭啊。”王青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了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的妻子。

“怎么了?”王青山冲过去,急切的握住了妻子的手,“心脏又不舒服了?速效救心丸放哪儿了?”王青山起身在电视柜下面的药匣里翻找着。妻子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说不出来。

“到底怎么了?”王青山在药匣里没找到药,准备去卧室找时才看到了被翻出来的病例。

“你看到了……”王青山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说。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拉着王青山说:“咱们这小县城会看什么啊!咱们去北京检查,保不齐还是误诊呢!”

“对,兴许是误诊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跟你说。”王青山咧开嘴笑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娟儿,我想吃你做的炸酱面。”

“好。”妻子说完搓着手不自然地笑着,“我这就给你做,你看会儿电视吧。”

第二天,王青山和妻子匆匆踏上去北京的求医路。那天,他在天安门前和妻子拍照时,兴冲冲地跟妻子说:“你看我就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带你来北京吧!等女儿毕业找到工作,你想去哪儿玩我还带你去。到时候我就一直在路上,让黑白无常找不到我,我就不用死了。”

“嗯,我们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妻子的嘴角上扬着,眼睛里却泛起了泪花。

(3)

王青山最终还是选择了保守治疗。他其实有求生欲,但他担心如果借钱手术了却没治好,自己走后留下的债务会拖累妻子和女儿一辈子。

他的病情发展的比想象中要快,参加完女儿的毕业典礼后,王青山的体重开始迅速下降,皮肤和眼球也呈现出了一种病态的黄色。他听朋友说有一个患癌的人在一个老中医那儿喝汤药治好了,便喜出望外地带着妻子去排队抓药。喝了一段时间后,王青山的症状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开始胃疼,吐血。

在与病痛斗争了四个月之后,第一场雪飘飘然落下。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落叶,在痛的睡不着的深夜跟妻子哀求说:“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妻子无法接受这样的丈夫,她是爱着他的,但她就是没办法或者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悲惨的丈夫。她自己搬到了女儿的房间,听到丈夫的呻吟时,她会锁上了门,独自在被子里哭泣……

王青山无法理解妻子的做法,他给女儿打电话哭诉,说你妈不管我,嫌弃我,不想伺候我了,你快点回来吧。女儿嘴上答应着,却在大年二十九那天才推开了王青山的房门。

王青山见到女儿,像孩子一样哭着告状,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女儿从包里拿出一千块钱,笑盈盈地说:“我多呆一周,能多挣一千块钱呢,爸,给你。”

王青山望着那一千块钱愣住了,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女儿却觉得,这个时候钱更重要吗?

女儿看出了王青山的失落,急忙解释说:“我刚入职,要有责任心,我其他同事到现在都还有继续坚守岗位的呢。你也别总胡思乱想,我妈说你还有好几年呢。她自己照顾你挺累的,你也多理解一下她。”

王青山此刻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女儿说,但都默默地咽了回去。他害怕自己会变得无依无靠,于是赔着笑脸,像孩子一样拉着女儿的衣服承认自己的错误。那时候,王青山已经虚弱的无法行走了。他想要被安慰,但妻子和女儿却逼着他走动,让他自己学会坚强。

深夜,女儿听到王青山的呻吟声,轻声问母亲要不要去看看,母亲没有回话。女儿摸索着打开灯,看到母亲正咬着自己的手,无声地哭泣着。

“别过去,如果咱们把你爸当病人看,他会越来越脆弱的。”母亲转过头,女儿发现母亲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4)

王青山最后一次主动提出要求,是想去医院打营养针,但妻子拒绝了他。妻子之前问过医生,医生说打营养针同时会给癌细胞提供营养,对病情并没有好处。王青山彻底绝望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责妻子说:“你就是不想给我花钱,你就是守财奴!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家!”

望着歇斯底里丈夫,妻子咬着嘴唇摔门离去。王青山感觉自己下半身一湿,张着嘴不可思议地哭了起来。他身为男人最后的体面,最终还是被无法控制的大小便彻底击败了。

正月初十那天,女儿说已经买好了正月十三的票回单位。王青山想再跟女儿说几句话,但女儿只顾着低头玩手机。看着女儿这个样子,他突然没那么害怕死亡了。

“如果我活着对你们来说是累赘,那我就死了吧。”王青山这么想着,眼神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

对于身患绝症的人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没有人告诉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要怎么面对自己,面对别人。更没人教过我们,要怎么对待身患绝症的患者。这一点,是让王青山和他的家人感到无所适从的最大原因。

正月十二的晚上,王青山在床上听到客厅的电视里讲到了“临终关怀”。说那里有专门为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准备的地方,在那里,会被好好对待,能保持住最后的体面和尊严。王青山脑袋一热,从枕头下面摸出了女儿之前给的一千元钱。他不知道这一千元够在那个地方呆几天,但自己应该也没几天了,她们会同意的吧……

“爸,喝点儿小米粥吧。”女儿端着粥走了进来。王青山看了看她,突然感觉眼前的脸很陌生。他脑海中只剩下“临终关怀”这四个字,便伸着胳膊把钱递到了眼前的女孩面前。

“我想去……”王青山抬着眼,诞生,死亡,爱,恨,怨,眷恋,无奈,心酸,王青山已经无法在脑中拼起一句完整的话。他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身体也没那么疼了。他眼前的画面,耳边的声音,内心的感觉,此刻都变成了非常抽象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王青山变成了一团没有表情的空气,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灵魂”,“能量”还是什么。他从发现病情到死亡,明明有半年多的时间,但在这些时间里,自己却没有珍惜告别的时间。

他想告诉妻子,不要悲伤,趁着年轻再找一个,人还是要有个伴儿的;他想告诉女儿,要好好工作,有责任心是好事儿,但一定不要忘了,家人才是第一位的。

他怀念开出租车的日子,那时候风从很远的地方来,带着春天的生机、夏天的躁动、秋天的落寞和冬天的冷酷。他喜欢北方的热烈,但也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去过南方。如果可以,下辈子他想去南方看看。可下辈子,真的会有吗?

一阵风吹过,王青山,彻底消失了。妻子和女儿的哀嚎声在房间里久久回荡,王青山睁着眼,定格的情绪中,写满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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