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斜阳

雨，淅淅沥沥的，一连又下了好几天，才终于停下来。安阳城再一次放晴出太阳了，皇帝陈愈也派安乐侯陈照打点起淮南王陈濉的后事，旋即恢复了因陈濉病逝而暂停的朝会。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柔，无私的照拂着大地，原本陷入惆怅的安阳人贪婪的享受着天子脚下久违的暖意。

不到卯时，原本湿哒哒的路面就已干透。京中大小官员陆续走在上朝的路上，城中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卯时三刻，东西市再次开门，商贩们忙不迭的拉着货物赶过来大声叫买，时不时还要应付各路讨价还价。原本冷清了小半月的安阳城终于恢复了帝都应有的热闹景象。巳时二刻，朝会终于结束，在京上任的官员们各自下朝离宫，回去各司其职了。闭门多日的贵族们探到陈愈复朝的消息，眼看圣怒已平，迅速恢复了互相之间的频繁走动，广邀宾客，起坐喧哗。纨绔子弟们一如既往流连秦楼楚馆，纵情声色犬马。不到申时，安阳城又恢复了昔日歌舞升平的盛况，仿佛之前一切的哀伤、愁郁，都不曾有过。

晚霞，渐渐聚拢天边。染红的斜阳，照在永巷的石板路上，把行走在路上的一众宫人、内侍的身影，拉的细长。风，轻拂着他们的衣摆，夹带着几分春日的芬芳，雨后的泥土与花香掺和起来的气味，甚是好闻。

晗光殿内，郑婕妤慵懒的坐在榻上，背靠软垫，手执白子，正与陈愈对弈。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话着，眼睛却都紧紧盯着棋盘。毕竟技不如人，还没一炷香，郑婕妤便已陷入被动。她也不难过，只是一个劲摇头叹息着，多少年了，每次与陈愈下棋都是手执白子，逢局必输，她早就习惯了。

陈愈手执黑子，拧着眉头，仔细看着棋盘。很快，他见郑婕妤败局已现，便嘿嘿笑了笑，旋即放下执黑棋的手。

“云罗你要输了。”陈愈道。

郑婕妤心中明白胜负已分，面上却不以为然，只是不动声色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往日里需得半个多时辰才能分出胜负。今日只是下了一炷香，胜负未分，云罗不过略显颓势，陛下便要云罗认输，云罗心有不甘啊。”

陈愈伸了个懒腰，然后也如郑婕妤一般，斜靠着软塌摊坐着，道：“一子棋错，满盘皆输。方才云罗有几子落错了位子，即便接着下下去，云罗也是必输无疑。如其如此，不如早些认输，朕还给云罗多留几分薄面”说罢，懒洋洋的打了个打哈气。

陈愈今日可算忙坏了。一大早就去上朝，用过午膳又马不停蹄的批完了尚书府递上来的奏折，下午还得往台城和东宫跑。从早忙到晚，到了申时才总算得空歇息一下。刚来永巷就去了晗光殿找郑婕妤下棋。原本还想手谈一局，不想未过一炷香，便已经处于上风，就心生倦怠，不想再下了。

郑婕妤佯装叹气，道：“云罗与陛下手谈，云罗从未赢过。这么多年，都是云罗执白子，陛下执黑，得以每局先行一子。云罗总觉得自己棋艺不差，不过输在失去先机。陛下以为如何？”

这话虽然听着强词夺理，但从郑婕妤口中说出，听上去却带了几分俏皮。若是旁人，技不如人还狡辩，陈愈根本不会理会。但毕竟眼前人是他宠爱多年的郑婕妤，故而他也只是大方笑笑，应声道：“哈哈哈哈。郑卿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恐怕执白不过是郑卿的一个借口罢了。若真如此，为何这么多年来，郑卿从未赢过一局。难道先机对郑卿而言，真的如此重要？依朕看，不如下次朕执白子，云罗执黑，看看云罗是否真的能赢？”话说到此处，陈愈冲郑婕妤坏坏一笑，正要准备收棋子重来，却忽略了坐在后殿看书的楚王陈洵。

“父皇且慢。母亲不过略显颓势，不到最后胜负未分，此刻逼着母亲认输重来，未免操之过急。”陈洵不紧不慢的说道，声音却很轻。他脸色苍白，披着一件大袄，身形有些瘦弱，但精神状态却还不错。他缓缓从后殿走到郑婕妤身旁，对郑婕妤与陈愈行了一礼，却字字清晰。

陈愈一看是他的宝贝小儿子陈洵，心一下子软了，架子也全放了下来，赶忙说道：“都说了不要行礼了，这里又不是外面。晗光殿里头，也没什么人看着，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两天咳嗽稍微好点，要是再闪着什么的，朕和你母亲那心都要疼死了。今日难得偷闲，咱们一家人小聚。随意，随意！哈哈哈哈……”

他刻意咬重了“一家人”三个字。坐在一旁的郑婕妤听着，心中暗自欢喜。

陈愈话音未落，便有一旁侍奉的宫人在郑婕妤身旁摆好软垫靠枕。

郑婕妤也赶忙招呼陈洵，道：“云言，快过来坐。快帮帮母亲看看，这棋局可还有没有救。”

陈洵仿佛没听清郑婕妤的话一般，只是自顾自过来坐下，然后冲陈愈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他落子，口中却喃喃自语道：“要是十三哥在，就更好了，咱们一家人可真真是齐了。可惜听闻最近父皇召他入宫的次数少了？”

陈愈不动声色落了一黑子，徐徐说道：“那倒没有，朕今天早上把晦之派到淮南去替你三哥处理后事了。前段时间你三哥没了，消息突然，诶……朕心里头不舒服，总想着自己对不住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亏得晦之那几日陪我,才好一些。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阿淇远在河间，出行不便。淮南王的后事，交给晦之最合适。顺道也让他多锻炼锻炼，别到时候封王了什么都不会……”

郑婕妤看到气氛开始不对起来，赶忙说道：“陛下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云罗相信，晦之会把淮南王的后事处理好的。咱们接着下棋吧。”

她话未说完，陈洵已经手执白棋，紧跟着陈愈落了一子。

陈愈又落了一个黑子，盯着棋盘道：“你放心，朕心里明白着呢。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朕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你看看下面那些大臣亲贵的，这些天看着朕心情不好都吓成了什么样……诶……”

“这下好了，父皇你又上朝听政，一切如常了。下午王伯给孩儿送书的时候还说呢，今天安阳城可热闹了。不止是东西市，就连那些闭门了小半月的亲贵、大臣们都互相走动了，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的。更别提己未巷那些个秦楼触馆，那叫个宾客盈门的！”说罢，落了一白子。陈洵仔细的看着整张棋盘审视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抹暗藏已久的笑意。

“是吗？”陈愈看着眼前的棋盘，眉头僵硬着，不似方才那般舒展，犹豫了半天，才又落了一子，旋即“诶呀”着长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又一次移到了陈洵身上，道，“朕原先对京城里头的秦楼楚馆一无所知，那里头的风流韵事，早些年也只听一个人提起过。那人经常流连这些风月之地，扬名在外，还落得个风流公子的雅称。那人叫什么来着……对，叫沈子冯……”

“早就听说沈子冯早年文采卓然，手书《台城赋》一卷百金。后来沈氏被贬，过得十分落魄，再后来，便没有什么太多消息了。”陈洵一边落子，一遍说道。

“诶，要是沈氏一族还在，或许沈子冯此刻都能位列三公了。奈何沈氏一族终究……诶，朕也是不得已为之。只是可惜了这个才子。不知道沈子冯如今过得如何？”

说到“沈氏”二字，郑婕妤整个身子都顿了顿。虽然看上去面色如常，一旁的陈洵还是感受到了那点变化，却没有那么大惊小怪。郑婕妤眼看陈洵面不改色，正襟危坐，便暗暗舒了一口气。其实这两年陈愈私底下对沈氏一族的态度开始明显缓和起来，早就不似当初那般狠辣决绝。只不过这事比较隐秘，陈愈在人前并没有过多表露出来，陈洵也是偶尔才发现的。

“父皇可曾听说过前些日子沈子冯在己未巷和张五娘大吵的事？”陈洵淡淡的问道，又说，“听说他现在明明一穷二白，却还三天两头赖在张五娘那里，后来因为没钱，被张五娘赶了出去，两人还在大街上对骂。那样子，诶，别提多少狼狈、邋遢了。”

“是吗？”陈愈故作镇定的问道。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心里，却有些痛惜。毕竟也是个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的士人，当初不忍心贬谪他走，把他留了下来，没想这么做还是徒然……

陈洵又落了一子，眼看白棋优势明显，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道：“孩儿听闻过台城才子的名号，也拜读过他的《台城赋》，觉的文采非凡，自愧不如。后来听闻他落魄潦倒，无人相助，的确可怜。实不相瞒，沈子冯前些日子甚至来过孩儿府上打秋风。孩儿于心不忍，便以百金购买沈子冯当场做赋一卷。如今已得三卷赋稿，下午王伯刚给送过来。父皇若有兴趣，不妨一阅，看看沈子冯这些年，文采可有退步？”

“哦？是吗？”陈愈敷衍着答道，没怎么听陈洵的话语，精力都集中在棋盘上了。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棋盘，手心也有一些冷汗。陈洵不过几子，方才黑子的优势已经尽数被白子化为劣势。整张棋盘上，已经没有黑子可下之处。

“承让……”，陈洵拱手作揖，对陈愈行一礼，道，“父皇，你输了。”

陈愈点头笑了笑，心中却暗自钦佩陈洵竟然可以在错失先机，败局已定的情况下挽狂澜，道：“果真是青出于蓝啊。手执白子，身处劣势，竟然还可以几个回合内迅速翻盘。云言不愧是云言啊，诶，只是可惜……”

陈愈话音未落，突然对面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怎么也停不住。

“咳咳咳咳……”陈洵突然大声咳了起来，只见他痛苦的靠在榻上，用帕子掩着咳嗽声。全身血气因着咳嗽一下子涌到面上，原本苍白的脸色也顿时通红。郑婕妤在一旁看着，也是心疼，却只能轻轻替他拍着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陈洵才停了下来。他勉强喘口气，让自己平复了一下，道：“无妨，都是旧疾了……”说罢摆了摆手，底下的内侍见状，赶忙递上三卷竹简。

“诶……”陈愈心痛的叹了口气。陈洵自幼就十分聪明好动，可以说是他那么多个儿子里头最机灵的。只可惜五岁时一场大病，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家门不幸，造孽，真是造孽！

“父皇，这是沈子冯的三卷书简，孩儿略读过，文采卓然，感觉即便今日，朝中也无人可及。不知父皇可愿一阅？”陈洵指了指一旁内侍递上的书简，对陈愈说道。

“好……”陈愈心疼的看着眼前旧病缠身的小儿子，叹息着点了点头。他明知道陈洵此举意在举荐，却依旧不点破，不动声色的接过内侍递过来的书稿，开始仔细读了起来。

傍晚的斜阳，从窗户的缝隙中刺透，照在晗光殿中，犹如鎏金肆意倾洒。三个人都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享受着春日难得的惬意。殿中，只剩下了陈愈翻阅书稿的声音，还有陈洵时不时的咳嗽声。

突然，一个内侍从殿外轻声走了进来，在陈愈身旁，轻声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今晚还要去皇后殿下那里用膳、过夜……”

陈愈正在一门心思的看书，被人这么一打搅，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瞎眼的东西，你没看到朕还忙着吗？”陈愈有些不悦，将手中的书稿弃在一旁，却还是赖在榻上，道，“皇后？皇后就真的有这么心急？这是朕的永巷，朕什么时候连自己想去哪里的自由都要皇后来管？”

“这……”那内侍被陈愈骂的不知所言，无奈看了看一旁悠然闲坐的郑婕妤与楚王陈洵求援。

“陛下，今日十五望月，陛下理应与皇后一起用膳，不然于礼不合啊。”郑婕妤不痛不痒的说道，“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若是因此失了脸面，又要怪我等妖媚惑主，僭越失仪了。届时若又是一顿训斥……”

说到此处，郑婕妤顿了顿，看了看一旁身形瘦弱，满脸病气的陈洵，道：“诶，再来一顿训斥，臣妾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前些日子淮南王的事，陛下冷落了皇后，也是情有可原。若今日再不去，只怕永巷众人的日子会不好过……”

陈洵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可以移开了方才掩在嘴旁的帕子，故意咳出声来。

“好了，好了……朕去还不行吗……”陈愈被郑婕妤劝的有些不耐烦了，眼看着母子二人下了逐客令，只能起身理了理衣冠，准备离开。

“你俩啊，是真的被那次的事给吓怕了。朕都说过多少次了，免去你晨昏定省，皇后非诏亦不得擅加训斥。这么多年，怎么你俩还是心惊胆战的。”想了想，他看了眼一旁还在轻声咳嗽的陈洵，道，“也难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没了孩子，云言也落得一身病，能不后怕吗？”

说罢，他指了指榻上的书简，冲身旁的内侍打了个手势。那内侍见状，赶忙将书简卷起来放到托盘上。

“这些书简朕先带回去，晚上得了空就看。沈子冯这么落魄潦倒，到处打秋风也不是个办法，毕竟是晦之的亲舅舅，传出去朕还要脸面呢……到时候朕看看能不能给他找个一官半职的，先顾上温饱再说吧……走啦，走啦……”

说罢，陈叹息着拂袖而去。

郑婕妤与陈洵赶忙起身，尾随在陈愈后面，直到陈愈走出了晗光殿。

“恭送陛下……”

二人在晗光殿门外对陈愈施了一礼，目送着陈愈就这么扫兴的离开了。

郑婕妤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暮色了。晚霞，如火焰一般鲜红，那颜色犹如少女迷人的红唇，让人过目不忘。

等陈愈走远了，郑婕妤才带着陈洵一起走回晗光殿中。

“陛下明明是想留在晗光殿的，为何你要我无论如何都把陛下请到杨氏那里去？”郑婕妤小声问道。

“不这么做，怎么能让父皇彻底对杨氏死心呢？”陈洵冷冷一笑，道，“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旋即朝思暮想。反之，若是朝夕相对，少不得色衰爱弛。这些年，杨氏在永巷兴风作浪，父皇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愿撕破脸罢了。近日因淮南王之事，触动父皇底线，杨氏那里，父皇才当着人面给了脸色。此时，母亲越是以礼法逼父皇与杨氏亲近，父皇对杨氏的不满变回愈多一分。孩儿可以打赌，今晚陛下未必会留宿在杨氏那里……”

二人在晗光殿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轻声说着，就像寻常母子唠家常一般。

夕阳，渐渐拉下了帷幕。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永巷已经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