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识他以来,他就是个瞎子。
他说,世间污浊,毁去双目,不看也罢。
他说,命数,不过是凡人自寻烦恼的借口罢了,百年过后,谁又能抵得住,尽归尘土的劫难。
他说,他会被时间所碾压殆尽,那么也不会有人能够脱离,这种无尽的轮回。
……
01
这老头混在人群堆里,随着人潮,涌进建安城内,被守卫的士兵揪了出来,随着他被揪出来的还有许多人,皆是面容消瘦,身着邋遢的难民。这老头被扯了出去,我也钻出人群随他站在这人堆里,一旁那些士兵驱赶野狗一般,将我们吓退,手里明晃晃的长枪,那红缨,放肆的在那摆动,我们退后几步之后,昂首杵立在前面,碍眼得很。
“这帮杂碎,我去杀了他们!”我咬牙切齿,这数月来,我们在各地流转,皆是如驱狗一般被逐出,心里的怨气早就已经溢出。
“哦?公子已经有这个本事了?那好,你上去杀一个试试。”他看着我,即便他眼睛是闭着,但我依旧不敢去直视,何况他说这句话时,当真将我的手放开,往前推了一步。
“这……不是有你吗?你可以去把他们都杀光啊!快,去杀死他们,就像上次杀那些黑衣人一样!”我对他有十足的把握,伸手捏指之间便能杀死数人,眼前这几个杂碎,还能拿他怎样?
老头轻摆动了几下头,然后一脚把我踹了出去,撞在那守卫的甲胄上,撞得生疼……
“哪来的小儿,好生大胆!”
“放!……肆……”肆的音还没落下,已然泄了气,那守卫的手已经将我提起。
他的眼睛似灯笼大,鼻孔里呼出的气,呼在我脸上。
“救我啊!”我别过头,看着老头,脸上已经沾了不少那糙汉哼出来的鼻液。
02
“官爷,官爷,小孩子不懂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老瞎子从人群里窜了出来,抓着糙汉子的手。
“嗯?”糙汉子脸色微变,“力气……好生厉害……”
“官爷,孩子不懂事,收下,喝点酒……喝点酒……”老头塞了一个小钱袋,送进他怀里,这才松了手,把我放下。
他拉着我跑地飞快,“为什么不打死他!”我很奇怪。
“这天下的事,并不是所有,都必须靠杀戮,打点一番,不就可以通融了?”
“你哪来的钱?”
“路上捡的石子。”
“这也行?”
“没人干过,当然行!”
“我们现在去哪?”
“天下这么大,总会有我们容身的地方。”他停下来歇了歇脚,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山,顿了顿,“此去往北吧,去那看看!”
……
入了秋的天气,越往北边走,风吹进口袋里越是冻得厉害。
这一路,尸骨遍地躺着,我们见了许多人,躺下去的,从没有再起来过。有很多人,共食用完一碗粥,第二天早上便已经横躺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为什么会这样?”我手里握着那口碗,拳头握的很紧,我要忍住不哭出来,眼眸越是低垂,头颅越是缩进衣领里,我抵抗的力气就越大。可是我看着昨夜还在与我谈论星空,畅想未来的这些伙伴,心里的绞痛,愈发的剧烈。
“连年的战乱,人命?不过如草芥罢了……今时生,梦时死,这般的凄惨,可笑的是屠戮跟杀伐依旧在上演。”老头将一旁的稻草堆在一起,盖在了他们的身上,“逝者安息,送他们最后一程吧。”
老头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堆的干柴,准备用内力将火升起,烧去这些尸骨。
“你在干什么!”我从河边采来的花,我想放在他们的身旁,哪怕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了,至少能够不那么寒酸,可老头手里的火把已经准备好了,我呵斥着他,“我给你下过这个命令了吗?!为什么要烧了他们!”
“嗯?你给我下命令?”
老头眉头微皱,我心生不悦,一把想去夺过火把,却发现那力气好生巨大,根本撼动不了丝毫。
“我不是你的下人,我是你的老师。”火把非但没有夺到手,反而被砸在腿上,往下一跪,前面正是他们的尸骨。
“你在干什么!我是什么身份!给他们这群喽啰下跪?!”
“他们是你的伙伴,别说是死了,就是活着,也值得你去尊重,连对待朋友都不能够尊重的家伙,就算养大了,也是个废物。”
他的语气里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我心里生不出抵抗的情绪,他说没有错,可是我,不服气。等这把火烧干净了,我们又要上路了……
这花,我还是插在了他们的坟前,在老头没注意的时候。
03
北方,嘉峪关。
往北走,已有数个月,一路的行人不多见了,偶尔相逢,也都是与尸骨打个照面。
老头每遇上,都会找来树杈,送他们一程。
老头说,人生来不容易,活在这乱世,受人尊重都显得奢侈,死后,应该有个归宿。
这日,正是在焚烧路人的尸骨,老头嘴里念着往生经,我在一旁捡拾着树枝,鼓捣着火堆,这焚尸的气味不好闻,掩鼻遮目,还是能够有浓烈的刺鼻味儿冲进体内。以至于,我连马蹄声,都没听见……
“喂,你们是什么人!”
我抬头看,是一队巡逻的骑兵,我们入了嘉峪关数日,总算是遇上了活人。他们一个个腰间系着长刀,身着银装亮甲,可不威风,与我们这一身的乞丐装扮,有了巨大的差异。
“可算,等来了。”老头站了起来,气势与以往有了一些不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添上了蜡油,偷看便会让这蜡油毁去,“将这信,送与你们韩戚,韩将军,亲启。”
“哦?”为首那家伙,狐疑了片刻,下了马,接过信之后有些犹豫。
韩戚的名头,在塞外都是响彻,小儿止啼,敌军破胆。他在江湖上,有个名号,韩三刀,没人能够接下他三刀,只有……他师傅,独孤,除外。
……
04
入了帐,韩戚跪在了老头面前。
“师……先生!好久不见……”
这人好生魁梧,中军帐篷的帘幕比其他帐篷高了许多,与他的身材一比,还是差了几寸,树干粗细的手臂,古铜色的皮肤,臂上的几道疤痕更是添了些许威慑力。
“起来。”老头坐在大帐的座椅上,摸着桌子上的卷宗,“这些时日,边疆可是有些不安稳啊……”
“唉,前朝覆灭,边塞异族早有异心,新朝初建,又多添杀伐,岂能安稳?”他说的时候,上前了几步,站在了老头身旁,弯着身子,像个孩子,比我是要恭敬多了。
“我,时日不多了,此次来,是为了他。”老头指着我,语气里有些疲惫。
“他?他就是……那传言是真的?!”
“嗯……”老头轻声回应了一下,示意韩戚凑近了听。
说的声音太轻,我始终是听不清楚。
“先生……”
“不必。”老头摆了摆手。
随后,韩戚下去了。
05
在嘉峪关的三年时间里,我与他们一样,杀人,生火,埋人。
我,成了最年轻的嘉峪关,砍柴人。
马贼的头,是柴。
我的刀,是斧头,罢了。
三年里,韩戚对我的训练比任何人都要严格,老头也一改常态,白天督导我的武功,夜里神出鬼没。我偷偷跟他去瞧过,他在训练的是另一批士兵,他们各个儿都魁梧异常,气冲云霄。
那夜里,老头咳嗽加重了,比以往咳的频繁,示意我坐在他旁边,示意我,靠着,这火堆,他说了很多话。
……
“前朝的皇帝,是世间少有的高手,也是……世间,唯一……一位与我交手三次的家伙。”老头靠着树干,拨弄着火堆,眼中的光芒比这火堆更盛几分,“我,一生未尝败绩,从不与人交手两次,但,他不同,他总有……稀奇古怪的招式,每次都只差半分便能赢我。我是天下第一,他便是当世不争的第二。咳咳……”老头满眼尽是回味,说完之后,咳嗽更是有些频繁了。
“我不喜杀戮,他为人君,却……酷爱杀伐,第三次交手之后,他险些杀了我,我知道,他为君,我非臣,定有一死,方休。于是,我从此在江湖消失,只当是死在了他那一剑之下。”
火烧得噼里啪啦,烟随着风去飘散,火光将他与我的脸颊烧得通红,手里的枝杈已然折了一半。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
“对,咳咳……前朝覆灭,皇帝临危之际,唤我入宫,咳咳……将你交托于我。你……确实是前朝太子……”
“所以……你其实不是……太监?……你说话啊!”
我拼了命的摇晃,他不能就这样睡着了,他睡着了,这天下我要它又有什么用!
……
他的怀里,一直都揣着这封信,只是这时的摇晃,落了出来。
他说,他是独孤求败,一生未曾有过败绩,却在前半生险些败给了我的父亲,在后半生,始终赢不了我。
他说,其实,他不瞎,夜里,他会睁开眼看我,我的模样他全看在了眼里,他只想,后半生,眼里只剩下我。
他说,孩子,这条路,老朽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他说,太子,这天下,老夫只能仰仗你来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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