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阳光很足，我不断地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甚至想过弄个草帽给它戴上。
我并非多么喜欢花，而是觉得这50多平米的小屋，住着我一个人空荡荡的，于是就养了一盆不太费事的植物和我做个伴儿。
刚一下班钻进我的小窝，贵妈的微信视频就发过来，时间掐得很准。我的贵妈，永远都是高贵端庄的样子，永远都用训导的口气和我讲话。
每次结束和贵妈的视频，心情就会格外差，消灭坏情绪的办法就是灌一瓶冰镇的碳酸饮料灭火，不够就再来一瓶。
晚饭后我得按贵妈的指示发朋友圈，得说我的工作是多么多么充满幸福，得说我的生活是多么多么遐逸，要有图有真相……
贵妈呀，我不过就是一个考了5年才考进北京一所普通高校的重读重读再再重读生；一个窝在50多平米小屋里长相又平平的小学老师；一个30好几还没有另一半的大龄剩女，我真的很不乐意做一个没有底气的展品。
黑夜很长，我喜欢把自己埋在黑夜里。我怕睡觉，一睡着就又会做梦……你必须考进北京！一定要在北京落户……贵妈又在梦里和我相见了。
五年的重读生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疼！贵妈要求我必须考进北京高校的理由是：她下属家的孩子考进了北京，她同学家的孩子也考进了北京。
我是个乖乖女，从小就是一个被贵妈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布娃娃。贵妈是爱我的，我比别的小孩子吃得好，穿得好，上最好的小学，进最贵的补习班。
姥爷是当大官的，贵妈和爸也跟着姥爷当了官，我是官家大小姐呢。他们在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就在北京给我买了房子，一个男生说我们家是贪官，被他爸爸狠狠地揍了一顿。才买了50多平米的房子，怎么会是贪官嘛？真是胡说八道。
我要考进北京，不能让那买好的房子空着，要给姥爷和贵妈争气，要让人羡慕，特别是要让贵妈圈子里的人羡慕，能嫉妒恨更好。
一年、二年、三年……老公园改建成大游乐场我都不知道，姥姥病重住进院我也不知道。
高考。一次、二次、三次……第五次高考后，在等待通知的日子里，我想过三种自杀的方式……老天，留下了我。
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我无比郁闷，面对比我小几岁的同学，总有一种沧桑感阵阵袭来。同寝室几个小阿妹叽叽喳喳的活泼，把我逼到一个角落。
教室、图书馆、餐厅、寝室，这四个地方是我始终不变的去处，而且是独来独往。因为心无旁属，我的学习成绩还好，不用担心挂科，也没有更高的追求。我盼着快一点毕业，找一份安稳的工作，然后就顺其自然。
其实我想多了也没用，贵妈的想法总是能把我的想法推翻在地，让我在摔痛中失去希望。我无力爬起，害怕反复地跌倒，也不想做徒劳地挣扎，服从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万幸的是，后来贵妈没再逼我考研，可能是她有考虑到我的年岁吧，又或者我能考进北京，能在北京工作，能有一个北京户口，是她给我设定的终极目标。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恋爱了。他叫莫南，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哦，刚才忘了说，他比我小四岁，长得却很成熟，看上去比我大，颜值比我高出很多。
莫南以劫道的方式横在图书馆的出口，而且是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心在打颤！这个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话的同学要干嘛？
“我爱你！再不说就晚了。”
“啊？这，这不可能……”
我的心在嗓子眼里跳，话也躲闪着磕磕巴巴地挤出来。他抓起我的手，拉着我离开图书馆门口的灯光，也避开那些投向我俩的目光。
莫南是和我同样孤独的人，也和我同样自卑。大学四年了，我都没见他怎么说过话，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很多。
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喜欢我的成熟与沉默；他说他家在农村，怕我嫌弃不敢表白；他说快毕业了，再不表白会终身遗憾；他说他在向我表白之前，重新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希望……没想到他还挺幽默的。
我喜欢他，在他抓紧我手腕的那一刻！爱情就是这样突然而又神奇。后来的相处甜蜜又快乐，我们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餐厅，一起写毕业论文，一起投简历找工作，形影不离。
毕业后，我就职于北京市的一所小学任教，他也去当了一名体育老师，我知道他为了留在我身边，放弃了更好的选择，他说离我最近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的工作一落实，贵妈就给我挑选好了男朋友，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私企老板，有房有车有地位，比我大十二岁。
我把我跟莫南的事情跟贵妈讲了，拒绝她给我找的男朋友。贵妈听完没有表态，不，是一个字都没有回应就关了手机，我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袭。
果然，贵妈和爸来京向我兴师问罪了！他们坐着那个他们选定的准女婿的豪车，直达我所在的学校，直接找到校长约谈莫南。
我焦虑地在会议室门口的走廊里徘徊，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心中翻腾的泪水一次次被按压住，没有从眼眶流出来。
会议室的门终于打开，莫南脸色苍白，他忽然张开双臂把我抱住，抱得很久很紧不肯松开，最后哽咽忧伤地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莫南松开我走了，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也没回头。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模糊消失，整个世界消失在我混沌的意识里。贵妈，你的剪刀真够锋利！我痛！我恨。
豪车男盛情邀请，我如木乃伊般走在贵妈和爸荡起的春风里。菜，没有滋味！酒，没有滋味！我的眼皮沉重到抬不起来，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我色盲了，分辨不出世间存在的色彩，差点出了车祸；我耳鸣了，所有的声音都搅合在一起；我失语了，不再和任何人交流。
贵妈替我向校长请了长假，留下来陪我。医生诊断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我的情绪和我的幻觉参杂在一起，悲伤不断涌来，绝望时起时落，开始向往死亡的美好。
经过半年的药物和心理治疗，病情稳定好转。时间难道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吗？至少能让人麻木无力记住所有吧？时间真是一副能使人镇静的良药。
莫南辞职了，去向不明。那个豪车男？哈，在继续征寻他的另一半吧。
我经过近一年的恢复又回学校上班了，忘我地工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人生真是无趣，所有的挣扎最后都难免一死，我想我是真正地放下了，淡然一笑，安度余生。
贵妈回去继续当她的领导，眼看就要退休的人了，就再尽情地虚荣一阵子吧，我努力配合。
花盆里的仙人掌倒下了，是我浇多水烂了根，我不知道它喜欢风吹日晒和广阔的沙土，对不起！是我的爱伤害了你。
我把仙人掌心疼地捧在手里，像似捧着自己的曾经，莫南！呃，我怎么又想起他了……
我带着仙人掌的身体来到快递站，凭记忆填写了一张快递单，上面是莫南家乡的地址。莫南，你会在家乡吗？能收到我寄给你的悲伤吗……
贵妈退休了，对我的管理仍然紧密，不断地谆谆教导，不断地给我介绍男朋友，还在一家婚姻网站上给我报了名，我一律拒绝！因为有过抑郁症那段历史，她也不敢太逼我，刚退休就想过来照顾我，也被我坚决拒绝。
我又回到了在大学和莫南交往前的状态，孤独、沉默、自卑，一门心思地工作。寄出去的仙人掌一直没有回音，我的盼望也如同树上的叶子被秋风吹凉。再过三天就是我38岁生日了，我准备在那天大醉一场。
蛋糕、炸鸡、红酒……由外卖包办，我关紧门窗，也关掉了手机，一个人的孤独陪伴着近半生的心酸。本以为会醉得一塌糊涂，谁知却恰恰相反，原来痛苦是用酒精灌不醉的。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也无事可做，我靠在床头望着空荡荡的窗台发呆。那颗倒下的仙人掌还会重新长出根须成活吗？莫南如今怎么样了呢？贵妈退休后不会再被那么多人关注了吧？我发现能让我想到的也就这些了。
我打开手机给贵妈发了个信息：我挺好，没事！然后仍然关机。
休过长假重返学校的我，没有再当班主任，做了一个打替班的代课老师。也好，或许这样更适合我目前的状况。又平静了一阵子，我挣扎出一个想法，我要离开北京。
我递交了支教申请，这是我38年来，第一次自己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把一切都办理妥当后，我登上开往大西北的列车。别了北京！你不是最需要我，让我到大西北的土地上，经受一次风雨的洗礼，寻回真正的自己。
在车上，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贵妈，并没有告诉她确切的地址，以后我要为自己的事做主，我想做一回逆子。
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步行爬山坡，山路崎岖难走，却让我感觉到踏实。来接我的是山村里的一个壮实青年和俩个半大男孩，我的行李全由他们扛着，那俩个男孩总是咧嘴笑着频频回头看我。
终于看到学校了，两间破旧的毛坯房，一个小操场，旗杆上的那面五星红旗迎风飘着，很显眼。等在学校教室里的村长迎出来，后面跟着几个高矮不一的娃。村长让他们把我的行李放在另一间屋里，他告诉我，原来的老师摔伤了腿，要在医院住上一阵子。
村长走后，我打量着这间屋子，床、灶台、堆放的米袋、竹凳、脸盆架、木桌，木桌上摆着我的照片，我的心一抖。
追出房门，见村长已经走远，那俩个接我的男孩子还没走。我拽住一个就奔回屋里，指着桌子上的照片问他，那是你们老师的女朋友吗？男孩子有些茫然地摇摇头，随后又拽着我来到操场边上的一块沙土地旁，指着长在那里的一棵植物对我说：“老师说这个是他的女朋友。”
仙人掌！那棵倒在花盆里的仙人掌重生在穷乡僻壤的土地上，油绿健壮。这是冥冥中的呼唤吗？泪水打湿了我的脸，一个太阳从心中冉冉升起。
“在向你表白前，我重新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希望！”这句撼动我情感闸门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莫南，我和你一起让希望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