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辑|蚕马·冯至·1925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一九二五年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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