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闻

(一)

王木想的家事简直成了荷花台的一部电视连续剧。

赵玉娥一边关照着麻将场,一边闲扯家常:"木想家的姑娘儿子都回来了。"

"事情还没闹抻妥吗"有人接口说。

"抻妥?"又有人说,"我看只怕是场牛筋皮,得扯一段时间啰!"

王木想家的那点花花事,早就闹得整个荷花台人尽皆知,就连稍微知点事物的娃娃也跟着瞎和和。那天王木想五岁的孙娃龙龙裹得像个盐蛋跑进厨房,抹着鼻子对她说:"奶奶,轩轩他骂我,他骂我爷爷是流氓!"

"那个不正经的老不死的东西!"王木想把手里的抹布重重地往案板上一摔,咬着牙巴骨说。

王木想早就没哭了。其实如若不是她三天两头的在屋门口一边嚎丧一边谩骂数落她家刘麻子,谁也不知道刘麻子也外头有了人。

刘麻子也外头有人了!荷花台的人们把个"也"字咬得特别重,这个重读音是有特别意味的,它在表达着村人的忿忿不平:别个张三李四王五等等有个情况倒是情理之中,怎么他刘麻子也能打个皮袢呢?他刘麻子绝对不可能打得了皮袢!

刘麻子真没有打皮袢的资本。刘麻子今年六十挂零,身量五短不说,背上还背了一口锅。他日日朝朝弓着身子坐在他那辆板车的前首,扬鞭指使着那头老驴走乡串户贩卖蜂窝煤。一个成天串乡卖煤的麻脸老汉又哪里来的打皮袢的资金呢?荷花台的人们并不是没有头脑的傻子。你想啊,小年轻谈个朋友都要花钱,一个矮矬鼓的老头子要打个皮袢还能少了花费?做生意的人都不是苕,算盘都是扒得精的。现如今,如花似朵的"散晃"遍地都是,她们就像菜市场的萝卜青菜任你挑鲜捡嫩,完事付钱走人,不牵不蔓,自由爽利,谁还去把自己硬系在一根藤上?"定晃"这种玩法,麻将馆都不时兴啰,何况是对人,刘麻子应该不会这么傻。

可是王木想的哭诉里有凭有据。自从刘麻子去省城里卖煤以后,王木想就看不到他的钱了。刘麻子这一去三年多,做生意赚的钱一分都没上交给王木想,那拿去干嘛了呢?而且这三年多,刘麻子过年都不归家,今年就连他以前不晓得几看重的清明节都不回来了。

"这还不是外头有人了?他儿女孙娃都不要了,就连祖宗也不认了。"王木想嚎啕着说。

来劝解的村人无语了。

中赵玉娥的说法是:刘麻子在外头找个人也是应该。

赵玉娥说:"你们看哈,这么许多年 ,王木想几时和刘麻子同过房?别说同房,就连话只怕每天都没有一句两句。"

坐一旁看麻将的刘胡直点头:"这个我可以作证。王木想那婆娘自打她儿子十几岁上外出打工就和我麻哥单过了,两间的平房一人半边。我麻哥回家除了吃饭就是交钱,然后钻个冷被窝,后来连衣服都是自己洗。王木想那婆娘哪有个做女人的样子哦,这么对待麻哥。她不情不愿地跨进我刘家门,打心底里瞧不上麻哥呢!现在这个结果,是她活该!她还假模假样地哭,依我看,她无非是哭她的钱----麻哥这三年多没交钱她嘛!"

"不过你还别说,当初的王木想,也是四乡八里有名的,模子确实生得好,她嫁给刘麻子也是冤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一个牌客看了一眼刘胡,说。

“那可不,还是老牛吃嫩草呢,刘麻子可是艳福不浅,足足大了王木想八岁呀!”有人接着说。

"那时候我麻哥家也是说话算数啊!没有我麻哥家的那一大笔彩礼钱,她那病怏怏的弟弟能活蹦乱跳到现在?"刘胡不服气。

"碰!"不知是哪个牌客突兀的一嗓子,一时间,场子里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麻将声。

(二)

刘麻子外出一年后的清明节回来给老父老母们上坟后,家里的皮就开始扯起来了。

王木想当然要清刘麻子的账了。以往的日子里刘麻子是日日交账,现如今却一去一年多无音讯,这账当然得好好算算。老话说有账不怕算,可如今没账如何算呢?王木想问刘麻子每天的收入,计算他一年的进项,刘麻子说房租要钱水电要钱上个厕所也要钱,他的钱是账上有账下无。

"那你把账我看呀?"王木想拍着巴掌说。

"没,没有!你几时见着我记过账的。"刘麻子红着麻子说。

"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说,你钱哪里去了?"王木想开始扯刘麻子的外套----那是一件崭新的深蓝色夹克,嘶吼着哭腔,"你回来穿得这么灵醒,这衣服一看就是新买的。你说,是谁给你买的?"

"我自己不能给自己买吗?"刘麻子都不想和王木想理论了,"我下午四点的车,我回城里去的。"

"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你说!"王木想不依不饶,"你肯定是外头有人了,你说,是不是?你肯定是赚钱养你的皮袢去了!你不承认,你死不承认我也晓得!"

刘麻子一边拨拉着王木想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他要去搭车。王木想终究敌不过一个长年累月干体力活的男人,被拨到一边,她望着刘麻子的背影捶胸顿足。她哭喊,她痛骂,可是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还是变得更远更远,直到一个拐弯再也看不见。

"嗨,你还莫说,城里的水养人呢!那次刘麻子回来可是比之前白净多了!"赵玉娥又开了腔。

“管他黑呀白呢,打牌打牌!”不知是哪个不耐烦的牌客,把赵玉娥的话头当烟头,一脚生生踩灭。

(三)

刘刚透过一扇半敞着的已经斑驳得花一块白一块的红漆木门看到了他的父亲——那是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佝偻的后背,正埋伏在一堆旧书和废纸壳中间。

刘刚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但仍旧吃了一惊。母亲三番五次地在电话里哭诉,无数次地数落父亲的忘本。母亲哭骂说父亲在城里赚了钱吃香喝辣还养小妖精,他刘刚是不信的。一个拉煤卖的老人,到底进项多少,那是伸手摸得到骨头的。他刘刚自打十六岁出门,在生活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说见足了稀奇古怪,那也是该见的不该见的看得也不少。他之所以回这趟家,也实在是心底里有些疙瘩要解:父亲干嘛要到城里去卖煤呢?为了赚头大点吗?可是城里人多用煤气,煤炭的销路也不一定比家里强多少。如若说确实能多些进账,可他这几年又实实在在没往家里拿进过一分钱。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这两年,刘刚也没少给父亲电话,可是父亲要么干脆不接要么就翻来覆去那么几句:“我很好,别瞎猜。”“你们都好吧?都好就好。”“好好工作。”刘刚不仅没法从父亲的口风里探得一星半点想要的信息,倒还被搅得云里雾里,以至于心底的疙瘩越缠越紧。

当刘刚几经辗转而跨进这栋楼门的时候,他就晓得这是栋即将被拆迁的住房。过于陈旧的房子让他这位新来者都要提着脚后跟踩踏楼梯坎——他着实不敢用实劲,只怕他一个猛劲踏上去了头顶会簌簌地往下落砖头。在刘刚看来,这里还不如他老家的那两间平房,更谈不上与他的单门独院三层小洋楼较量了。一看就晓得父亲是图房租便宜才窝在这里的。一个连像样的房子都租不起的老男人会有情况,就算打死他刘刚,他也是不信的。刘刚摸了摸后脑壳,心里苦笑着说:“姆妈,您老怕是在开国际玩笑哟!”

“来,刘哥,把蛋花喝了。”一道轻柔的女声有如一道炸雷惊醒了刘刚的神志: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真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侧脸白净,嘴角勾着笑意。她好像要比父亲年轻许多,身条秀挺,声音薄脆。

“说了不喝蛋花不喝蛋花的,你怎么还冲啊?”刘麻子仰头望着女人,并不起身,也不用手去接。

“我们也吃不起么事好东西,鸡蛋又营养又便宜,对身体好。”女人笑意依然。

“唉——我这身体,吃人参燕窝又怎样呢?反正是黄土淹齐颈框的人了。”刘麻子无可奈何地接过碗,“一天几毛也是钱,日影长了啊!”

“伯伯,你是想说要省着钱给我读书吧?”清亮的女娃娃音才刚刚钻进刘刚的耳朵,刘刚讶异的瞳仁里便跃进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少女的背影,“不是早对您说过吗,我已经能自己赚生活费了。”女孩嗔怪的语气里夹着满满的亲昵。

“是啊是啊,我们燕子长大了。刘哥你身体第一。身体好才有力气赚更多的钱啊!”女人笑眯眯地说。

“妈,刘伯伯,我上班去了哈。”女孩等刘麻子一口气喝完了鸡蛋花,才转身准备出门。

“呀!”女孩惊诧地叫声惊动了正准备递碗给女人的刘麻子。刘麻子一回头,看到了门边的刘刚:

“刚儿!”

这时候,女人也给了刘刚一个正面特写:这是一个眉目明朗的女人,虽然已经徐娘半老,但岁月似乎并不愿在她脸上多留些印迹。刘刚下意识里觉得这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不比他姆妈差,不,是比她姆妈还要漂亮。不知怎么的,刘刚总觉得这女人很面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他又怎么会见过这女人呢?刘刚觉得自己的脑壳今天是给震糊涂了。可不是,这出其不意的一幕又一幕,搁了谁都会脑袋一嗡一嗡地吧。

“刚刚。”女人也叫起来,“哎呀,刚刚都这么人长树大了,长这么高啊!只怕有一米八几哟。快进来快进来,你是几暂来的哟,站了老半天了吧?”

女人一边熟稔地招呼,一边把刘刚往屋里让——“客厅”里着实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刘麻子已经从废纸堆里站起了身,他就着衣服擦了擦手,又顺势拍打了几下,对踏进门的刘刚说:“到房里坐吧!你只怕不记得了,这是你红姣姑姑。”

“是啊是啊,你钉锤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女人似乎是为笑而生的,眼睛都被笑容淹没了。

“红姣姑姑?”刘刚只觉得这名字挺熟悉。嗨,村里那一代的女孩名里不都是姣啊红的吗?刘刚在记忆里淘洗了老半天也无法拿这个名字和脑海里的哪张面孔对号入座。

刘刚冲女人讪讪地笑着,眼风打量着狭小的房间,他惊人地发现整个小屋只有一张床。小屋的整体就是一通间,像他小学时的教室一样一通到底,当然比教室窄得多。中间被木板隔成三个小区间:客厅,卧室,厨房。厨房在最里间,紧挨着后阳台,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厨房用具。刘刚还敏锐的发现这个拥挤的小家使用的是煤气罐。

卧室里有一张小小的饭桌,刘刚就坐在饭桌旁,刘麻子也坐了下来。

刘麻子说:“是你妈叫你来的吧?”

“你两年没回家了,我想来看看。”刘刚说。

“唉,我也是该回去一趟了。”刘麻子叹了一口气,“吃过中午饭就走吧。”

“我也去。这么多年我都没回去过了,家里变成什么样了我都不知道。”站在一旁的女人说。

“燕子,今天上完班你就去学校住,下周再回来。”女人调头嘱咐女孩,“快去上班,只怕今天要迟到了。”

叫燕子的女孩两排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太多的疑惑。她奇怪地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终于迈出了门槛。

(四)

如果说赵玉娥的小卖店是个小型广播站的话,那她赵玉娥绝对是首席播音员。只要你到过她的小店,买包烟或者是来瓶醋又或者只是闲极无聊了来观观场子——比纯净水还纯的单单只做个牌桌旁的看客,也绝不会空“手”而回。当然,你提拎回去的“礼物”别人并不能看见,各种消息你能用肉眼看见吗?满满的一箩筐呢,够人宣讲说叨好些时候呢。不知人们是什么时候起一有闲了就时兴磕几颗瓜子的。荷花台方圆几十里都没人种葵花这玩意儿,可这并不能阻碍瓜子的流行,小镇上炒货坊里最最大众又最最畅销的玩意儿随着人们的嘴皮子,唾沫星子肆意飞溅。刘麻子终于回家来了的那点糟事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随着瓜子壳儿,被啐得满地都是。

赵玉娥似乎特别关注刘麻子的肤色。她说:“你们注意了冇,刘麻子没上次白了呢!”

“再白也不还是满脸麻子?”有人抢白赵玉娥,“你怎地这么关心刘麻子的脸呀,难不成你私下里对他有想法?哎呀,老子怎没想到你赵玉娥好这一口啊?”

“好你妈的个屁!”赵玉娥随手扬过去一把瓜子,笑骂着,“你是大姆妈养的啊,没大没小,开老娘的玩笑。老娘是谁,老娘和你妈一起玩泥巴长大的!”

“说重点,说重点!”又有人说,“小江话粗了点,但理不错啊,你怎么净管那刘麻子白呀黑的,那女人你怎不说?”

“有啥说头。”赵玉娥白眼一翻,啐出一口瓜子渣。

“哎哟哟,老板就是老板。别人吃瓜子是一颗一颗地磕,你倒好,一把一把地塞嘴里嚼啊!”一个精瘦的高个女人跨了进来,她极显亲热地拉了一把赵玉娥的胳膊,“你这是想要把谁嚼碎呢?!来,把袋子递过来,我也抓一把。”

“豆芽菜,你莫搅浑水啊!”赵玉娥递过去瓜子袋,“给,快塞住你那张臭嘴!”

“豆芽菜”嘿嘿地笑着并不接袋子,只是尖起细长的竹管样手指,从袋子里取出一粒来,慢腾腾地放到两排打小就不好好排队的牙齿间,只听到“咔”的一声,瓜子壳一分为二。她乜起眼睛睃着赵玉娥,眼神里意味极为丰厚。赵玉娥来气了,她把袋子往豆芽菜怀里一塞:“谁有功夫看你嗑瓜子表演啊!”

“哈哈哈哈哈!”豆芽菜一顿爆笑,“哎哟哟,哎哟哟,你也是五十出头岁的人啰,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哟~”

赵玉娥一下子成了耍猴把戏的那只猴子,小店里的众人被豆芽菜那一连串的大笑弄得莫名其妙。那些不明就里的眼睛,齐刷刷盯向赵玉娥,仿佛探照灯一样强烈的光束直要打得赵玉娥原形毕露,无处躲藏。赵玉娥的眼睛一直瞪着豆芽菜,一直瞪,狠命地瞪。那眼神像把刀,要把豆芽菜碎尸万段。

“多大点事啊!”还是刘胡爽快,“几十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早没影了,何必还防贼一样,严打呢!不就是个红姣吗!”

“是啊是啊!”豆芽菜笑眯眯地望着赵玉娥,眉梢带着戏谑,“你家老表回来了你都不招呼她吃顿饭啊?别让外人笑话,说我们荷花台的人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事物,不懂礼数。”

“鬼地个老表!”赵玉娥脸色活泛了一些,“撬人家班子的老婊!”

“赵妹子,嫂子我痴长你两岁,可得说句公道话哈!”豆芽菜吐掉嘴边的瓜子,一本正经起来,“常言道:饭可以瞎吃话可不能瞎说。你几时见过人家红姣撬别个班子了?是,那红姣差点和你男将成了,可那不都是娃娃亲闹出的事吗?要说,她还比你早认识你家男将呢!”

“那刘麻子回家,她跟着掺和么事呢?”赵玉娥怼着豆芽菜,“我在刘刚那摸过托了的,红姣就是和刘麻子住在一起,据说还有个姑娘伢。”

“可别听风就是雨哈!”豆芽菜一脸慎重,“我想刘刚也不会什么都跟你说,揣情度意我们只能放在心里,这种事情真不能瞎说的妹子。”

赵玉娥还想说什么的,却只是张了张嘴。

“唉,岁月也不饶人。红姣也老了!”刘胡说。

“红姣?到底是哪个红姣?当年我们镇上的“张瑜”吗?”有人问刘胡,“她不是嫁了个有钱的阔老板吗?怎么会跟刘麻子回来?”

“哪个晓得哟,只怕你要去问问当事人啰!”刘胡撇撇嘴,摆摆头,跨出了赵玉娥的店门。

“嗨,嗨,刘胡,三缺一嘞,你今天不抬抬庄吗?”

刘胡头也不回,只是朝身后挥挥手,算是给了赵玉娥一个答复。

(五)

刘胡今天很不爽。他也不知道自己不爽个么事,只觉得胸腔里像趴满了酒瓶子,醋瓶子,酱油瓶子,糖罐子,盐罐子,辣椒罐子……它们发疯一般拼命地你挤我碰,明明已经互相交融却又想各自为阵。刘胡觉得堵,说不出的堵。

“唉~”刘胡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红姣啊,你怎么跟麻哥一道回了呢?你真是跟了麻哥吗?你可是我们那一批男娃娃们心里的梦啊!”刘胡摇了一下头,“嗨,我都在胡思乱想么事呢!我麻哥这一生也真是划不来,一把年纪了还能走点邪火,摊上红姣,也还不错,也算是老天给他的补偿吧!”

“胡兄弟!”

“啊~”刘胡一惊,赶忙四处寻那声源,原来他这会子信马由缰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刘刚家的小洋楼前头,是刘麻子在叫他。

“麻哥!你这是?”刘胡狐疑地望着刘麻子,“大包小裹的,你准备……”

“准备回城里啦!”刘麻子说,“那里丢不得!”

“木想嫂子也去?”刘胡看见王木想拉着红姣的手,不知在轻言细语地说着么事掏心掏窝的私房话,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

“我就不去了,龙娃要带啊!你麻哥有红姣妹子,我放心!”王木想一改往日的苦瓜脸,那微笑差点晃瞎了刘胡的眼睛,“过去呀,都怨我,怨我呢!”

“谁没有个错啊?疙瘩解了就好,解了就好啊!”红姣拍拍王木想的手,“刘胡哥,还认得我吧?那时候老看着你跟在刘哥屁股头摆,你都没怎么变呢!”

刘胡的嘴巴早咧到了耳后跟,活脱脱一只喜庆的大嘴猴:“老啦老啦,一晃几十年呢!就是再过几十年,不,就是到了泥巴堆里,我也记得你红姣,《庐山恋》里的“周筠”呢!”

红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早就没看相啰!这不,你麻哥都这副模样了还是不把我放在眼角角里头。”

“嘿嘿嘿,看这话说的!这是把我当么事啦?空气呀?”王木想翘着嘴角装恼火,“别耍嘴皮子啦,小心赶不上车!”

(六)

“真还得得亏木想嫂子催,不然今天就真回不来啦!”

红姣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和刘麻子说。

“红姣,谢谢你!”刘麻子下巴抖动得厉害,“我欠你的,只怕这一辈子也还不完。我一个农村来的糟老头子,何德何能啊!”

“看你说的,咱们谁跟谁呀!倘若不是遇得巧,我又哪有机会做一次好人!”红姣在小桌旁坐下,说:“刘哥你也坐会儿,搭车蛮累的。”

“要我说呀,你已经还得有了!你这两年收荒赚的钱,可不都是给了我们娘俩吗?你看看,这个家因为有了你,我家燕子活泼多了。那时候她爸爸不争气,抛下我们娘俩……谁知道我夜里哭过多少回呀!刘哥,因为你,正是因为你,我这早就凉透的心里才又变得暖烘烘的呢!”

刘麻子一直看着红姣,看着她婆娑的泪眼,看着她蠕动着的依旧饱满的双唇,看着看着,他眼前起了雾,仿佛蒙了一层纱。就在那层纱后头,他看到了小时侯的红姣,扎着马尾辫的红姣,一看见他就红扑扑着脸蛋喊他魁魁哥的红姣。那时候他刘麻子大名刘魁,小时候他也是生得武武墩礅,圆头圆脑的可爱。哪个晓得已经十岁的半大小子了还会得场天花呢?不过红姣说了的,她说魁魁哥就算脸上有了麻点子也照样好看。可是红姣的姆妈硬是要把红姣嫁进大户人家,还不惜把老一辈给红姣打娘胎里就订好的娃娃亲也搅散了黄……

刘麻子颤抖着右手在荷包里掏啊掏,掏啊掏。他的老手已经枯成老杨树皮了,皴裂成一块一块,哭着喊着闹独立。刘麻子向红姣抻开长满老茧的手窝:那里躺着一条金黄的项链,项链蜷缩着,好像有些不适应房间的温度。

“给你的。”刘麻子说。

“这我可不要!”

“你木想嫂子知道的,她让我给你。”刘麻子说,“这也不是我买的,我也没这个闲钱!它是我在荒货堆里抖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夹在旧书纸里忘记了,让我这个收荒货的捡了便宜。”

红姣拿起了那根项链,掂了掂:“这颗心形的坠子一定不便宜,还蛮重的。”

“是真金。”刘麻子说,“我到金铺里验过了的。”

“唉,老啦!早几多年都没戴过这些啦!留给刘刚的媳妇儿吧,现在的小年轻喜欢这个。”红姣眼圈又红了红,她把链子重新塞回刘麻子的手中,决绝地返身去了厨房。

时间过得可真快。钟面上的那几条短腿儿看似走得不紧不慢,可凡事就怕个死磕。它一刻也不停歇,不吃顿饭也不喝口水,就那么不知疲倦地走,日日朝朝,你看谁能赶上它?刘麻子似乎在和时间赛跑。他每日五更就出门,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顶着秋霜,用招揽生意的小喇叭唤醒晨曦,然后一直忙到正午才肯回趟小屋。他如何也不肯再喝鸡蛋花了。他说他已经恢复了十成十,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嘶嘶鼓着干劲。他完全可以日宿半夜地收荒货,如果这个城市不睡觉的话。那晚他就和屋里的婆娘说好了,以一个星期为期限,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搬出红姣的小屋,换一个地界收荒货。他要努力把这七天的生意做好,要在这七天里最大限度地挣钱,挣钱给红姣。

已经是在红姣这里住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刘麻子打开客厅里靠墙的折叠床,从纸盒里拉出每天都是红姣帮忙收拾好的铺盖垫在床上。客厅里之前堆放的废品也被刘麻子卖了个一干二净。红姣还问刘麻子呢:“你这是不打算收荒货了吗?清理得这么干净。”

“不收荒货我还能干么事?我的斤两你还不晓得啊,自从手术后我也拿不动太重的体力活。”

半夜十二点了,刘麻子的床还在吱吱嘎嘎地响,今晚的他怎么也躺不实,总觉着哪里不舒服,一个劲地翻身。刘麻子觉得今朝的客厅特别的大,他自己的身板变得特别的小,小成了一只蚂蚁。刘麻子又想到了那一晚,那一晚他好像又看到了新婚的王木想,他万没有想到王木想还是原先那个王木想。

王木想说:“这么多年我对你苛刻吧?我为么事这么对你你晓得啵?你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我那个气呀!你那副忍气吐声的样子越怕让我觉得你心里有鬼。你不是心里有鬼你干嘛一副小媳妇样?刚结婚那会儿你可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王木想说:“你,你,你几多回说梦话喊红姣的名字哦。要不是那时候孩子们小,要不是我大大姆妈说做人要懂得感恩……”

“头先听人说你也是有个娃娃亲的,那人后来掉了伴,我还以为……”刘麻子把被窝外头的那双老手搓得沙沙地响。

“你也太低看我王木想了。当初我既然嫁了你就跟定了你。凡事你想想两个娃子,我对娃子们那可是心肝五脏都舍得挖出来给他们吃的吧?我刮你的钱,是不想你有机会生二心你晓得啵?”

“那我如若真有二心还把钱分分厘厘都交给你呀?”刘麻子涎着脸笑起来。

“你后来不也没交吗?”王木想笑得咯咯咯。

“那不是为了看病!老早我就觉得胃不舒服了。那时候我就想啊,反正你也嫌我碍眼,我要死也要死在外头,免得拖累娃子们。幸亏遇上了红姣,要不是红姣执意要拿钱给我做手术,我这条命只怕早丢啰!你再呕气也找不到对象啰!”

“红姣妹子将来会有好的,好人有好报嘛!你说过那房子是红姣的吧?将来拆迁了,她会换上漂亮的大房子的。这红姣也是,太克扣孩子了。为了挣那万把块的房租,她只差把自己挤到露天里去。”王木想用胳膊肘拐了拐刘麻子,“你说他那男人,干嘛好好的福日子不过,要去碰那麻果子呢?唉~”

刘麻子走后的这一礼拜里,王木想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她还是和往日一般,早起,喂鸡,帮龙娃穿戴齐整,送龙娃上开到村口的校车,洗衣服,做早饭,侍弄菜园,收拾屋子,给龙娃织毛衣或者用勾针勾棉靴,到村口接龙娃,晚饭……一说都得半天的事堆在那里,却依然黏不住王木想手,依然让她觉着闲得慌。她变得越来越忘事了。

龙娃说:“奶奶,茶瓶没茶了吗?”

“有哇,这不是刚给你倒过来吗?”王木想递给龙娃茶杯。

“这哪有茶啊?”龙娃哭笑不得。

王木想看看手里的杯子,哪里有茶的影子,再看看条桌上的茶瓶,瓶口洞开着,正呼呼往外冒着白气呢。

“我要给你爷爷打个电话!”王木想对龙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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