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乡下的房子上下两层,大概有将近400平米。门前是两个花坛,种着不知名的花草,其中一株渐渐地长成了一棵大树,跃然于屋顶之上。我每次看它,都会觉得它庞大的身躯和几平米大小的花坛极为不匹配,总好奇它蜗居于小花坛的根如何支撑起它这个参天生命。我父母很早就带我来城里,没有时间照顾这两个花坛。它们二十几年来一直生机勃勃,都靠亲戚里种菜的伯伯定期的施肥和喷药除虫。几年前,大姑见这花坛里的树长的结实,就倚着树枝,在两个花坛的中间搭了一个丝瓜架,长出来的丝滑都胖嘟嘟的,十分招人喜欢。这么多丝瓜老太太一个人也吃不完,亲戚邻居来串门的时候,老太太总让他们摘几根回去,大家不推辞,但也客气,每次就摘一两根,第二天还会过来对这丝瓜夸上几句。
早些年老太太还会扫地,抹桌子,起炉子烧水。如今年纪大了,走路开始颤颤巍巍地,家务是再也做不动了。她现在每天除了和这些亲戚邻居聊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靠近大门的藤椅上,锁着眉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大姑就住附近,每天下了班,就过来老太太这里,帮忙洗个衣服做个饭。老太太每天都盼着大姑去,有时候医院忙,大姑下班晚了,她就会站在花坛旁边,朝着大姑来的方向望着。大姑每次看她站在那里,又气又心疼,“奶奶,我迟早会过来的,你不用站外面等我。” 老太太每次都说”好,好”,但从不走心。 老太太每天还有另外一个盼头,就是她宝贝孙子的电话。我爸一星期能回去两三趟,不能回去的日子就会打电话。老太太耳朵不大好使,即使我爸扯着嗓子喊,她有时也不太清楚他在讲什么,总是重复说,“你放心,我很好,你妹妹来过了,饭吃好了!”
我从记事起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老太太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守着这大房子,守着那张藤椅,守着门前的花花草草,守着那部电话,随时光流转。我有时看她坐在那张藤椅上,身子瘦小,脊柱几乎弯成了半圆弧,突兀地抵在椅背上;她脸上满是皱纹,左眼因为白内障有一层薄薄的云翳,我总会心生一种无力感。如果是我,要如何承受这老去的孤苦岁月。
自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一位老者,好像她就该这样寂寞地活着。直到今年梅雨季节,屋顶漏雨,水滴在了她的木箱子上。她担心箱子里的东西会受潮发霉,一过梅雨天,便让大姑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晒太阳。这可把大姑兴奋坏了。老太太有好几个木箱子,好像是她陪嫁的嫁妆,但这些箱子一直被锁着,老太太从来只字不提。终于,其中一个箱子可以重见天日,大姑多年的好奇心也可以被小小的满足了。原来箱子里头是老太太当年的寻常衣物和嫁衣,那样式和布料,是从前大户人家的小姐才用得起的。我那天回去,大姑就兴冲冲地拉我去试这些“古董”。我穿上后给老太太看,老太太两眼放光,一直咧着嘴笑。她捏捏我的胳膊,说当年她这衣服是套在棉袄外面穿的,没想到我贴身穿还嫌小。全家被逗乐,我却湿了眼眶,仿佛看到当年小家碧玉的她扎着两股麻花辫,容颜姣好、天真烂漫的样子......
那天,我拉着大姑跟我讲老太太以前的故事。大姑也不知道细节,草草几个句话就概括了她的一生。那时候大家的思想还是很封建,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使是地主家的女儿,她也没有跟着老先生读书识字的机会。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原本应该许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可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卦,说她八字过硬,克夫克子,从此再无好人家上门说亲。她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嫁给了一个远在乡下的穷小子。她和这个穷小子生了一个女儿,到她30岁,穷小子便生病去世了。她拉扯着女儿长大,招了入赘女婿,陆续看着孙子孙女出生。她原本是有再嫁的机会,可刚好赶上分家产,她如果嫁给别人,原本属于儿孙的房子就会被夺走。她一咬牙,不再嫁。后来,女婿女儿相继因病去世,她和孙子孙女相依为命。几年之后,孙子取了媳妇儿,三个孙女纷纷出嫁。原本闹腾的家就只剩她一人。
我想起几年前,她主动提出要提前买好一块墓地。当时大家都问她要不要和她丈夫合葬,她拒绝了。她说,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她这一生,没有爱情。
我二姑四年前去世了,大家都瞒着她,只说二姑病重,下不了地,没法看望她。她没多问,到现在都不主动提起二姑。我猜她知道,我曾看她坐在藤椅上,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她这一生,得到的都在慢慢失去。
她这一生,沉重到让我心闷,让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