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花

母亲养花。

母亲喜欢花。每当电视节目上出现什么花,母亲都能认出来。邻里间饲养的花,母亲去窜门时总要去看一眼。她知道一天什么时候给花浇水,哪株花需要施肥,和它的花期。也不知道从小长在山村,没读过几年书的母亲哪里来的这些知识和见识,可能是日复一日面对的黑土地教会的她。

母亲养花。家里的窗台,向阳的玻璃窗下养着母亲的仙人掌。极平凡的样子,不讨孩子喜欢。沙漠的植物,不用费心摆弄也能郁郁葱葱。偶尔母亲出外做工,十天半月不回家,回来时它们还像原来的样子。母亲便浇点水,给它们移到更能接受到阳光的地方。

家里的事情很多,全靠母亲一个人里外打点。父亲出外打工,回来时便盖起了砖房。房子很大,很多的房间,可是我们还是喜欢挤在一处,闻着夜晚的味道从房屋后面的玉米地飘来,像罩纱一样将我们拢起来。水田地里的谁家青蛙一直叫个不停,它独自在黑夜里望着月亮唱出它的寂寞。那时候还不懂得孤独,但是在夜晚里失眠的感觉真是不好受。我便盯着母亲养的花,看月光跳进围墙,绕过菜畦,洒在阳台上,像一捧沙,滴滴答答,和着星光落了下来,透着玻璃窗,年少的我窥见了它的圣洁与美丽。

清晨时它还像原来一样平凡,甚至有些丑陋。被孩子弄坏的部分还不及自愈,便被暴露在阳光下面。偶尔家里的孩子上火鼓起痄腮,或是父亲在下田时被伤了手脚,母亲便去仙人掌的盆子里,选择一块生长着好的部分,小心的用刀割一块下来,再细心地拔去上面的刺,削掉外表的皮,便露出来里面湿润,粘腻的肉。捣烂了敷在伤口上,夜晚时最难挨,上了药的皮肤下面湿湿的,痒痒的,就像是它在刺我的皮肉。我着急的把母亲叫醒,说我被她养的花扎的很痛,母亲便说我傻,那是它在帮我吃掉我的病菌。因为只是母亲的土方法,鼓起的腮帮没有好的那么快,几天来上学都要敷着母亲自制的药膏。

痄腮好了,早晨还没起床便看见母亲在修剪上次剪下来的那部分仙人掌。母亲喜欢花,我不知道每当丈夫和孩子生病需要奉献出她养的花时,她是怎么想的。

冬天到了,母亲便歇了一整年的工,给孩子打毛衣和收拾旧书。春天时被移到院子里的仙人掌重新回到了屋子,吸足了肥料,根茎也变得粗大。原来的花盆用不了了,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从前洗脸的搪瓷脸盆,给它安了家。它在院子里散养着,母亲忙着做工似是忘了它,它比以前更丑了。

第一次被母亲打是在小学五年级,我偷了家里的钱。具体多少我至今还想不起来,我记得揣了两个口袋的毛票,被我攥的皱皱巴巴,由于紧张,怕被发现,掌心出满了汗。那些钱我一点都没留下,立马跑去买了糖果和一块橡胶带的电子手表。我把糖都吃光了,手表带上来,拉长袖子,看看,又摘了下来,放在口袋里,那里方才还有一口袋的钱。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发现的,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或许这些以前都还记得,只是一想就忘了。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他在一个叫“广州”的城市,每晚都会打来电话,母亲事无巨细的向他说着家里的事,然后再轮到我和妹妹,我只能听到那边接连下着的雨和一个人的声音。那晚上不知怎的母亲没有告诉父亲我偷钱的事情,照常说着田里的收成和干旱的土地。轮到我和父亲说话,我站在电话旁,被藤条抽打过的屁股在一抽一抽地疼,突然感到一阵羞耻。如果被父亲知道他的孩子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很失望吧。我第一次对着电话那边的男人哭了出来。

晚上我睡下,母亲偷偷给我上药,我知道她又割下一块仙人掌。那盆花变得越来越小,它都被用来给她的孩子,就像我总是伤害母亲的心一样,我总是伤害母亲的花。

母亲是家里的老幺,按理说应该最受疼爱,但是姥爷一家从长春逃难过来,由于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孩子,便把母亲送给了姥姥的妹妹家。那家没有孩子,又很喜欢乖巧懂事的母亲,这事便决定了下来。当北上的火车轰隆隆地带走她的家人,她是不是在长长的月台上奔跑追赶,然后又无力地跪下,手里拿着她母亲从车窗里飞走的丝巾。后来母亲的哥哥要求接回母亲,母亲便回来了,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活,生下了我。

关于那段时间的事母亲从不对我们讲,我知道的都是母亲的姐姐和哥哥说的。母亲一定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隐忍和坚强,就像那株沙漠中的仙人掌。

后来搬家时不见了母亲的花,这么多年也没见母亲再提起。只是每年三四月份门前的桃花开了时,母亲总要在那花树下拍张照片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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