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山梦》第三章 (一)醉扬州

苏灵儿与那清明如何绸缪不表,却说湛若水自回到扬州安定之后,整日里深居简出,不与俗人往来。孟飞买了个苍头名唤栓儿的,手脚虽不甚利索,好在是个口拙讷言之人。原来湛若水近年喜静,当初赁下这宅子,也是看中它远离尘嚣,清幽雅致,且园子虽小,园中花草莳得极是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房东极是奸狡,暗中将园子用一道门墙隔成两半。那门墙平日里紧闭深锁,他们看园子之时,房东悄悄开了角门,乍看园子浑然一体,实则宅园中早住了一对母女,不过一道门墙隔着。

湛若水与孟飞自是住了进去才知晓此情,因着签下契约,白纸黑字反悔不得。孟飞大为光火,便要去寻房东说理,少不得要赶走那对母女。湛若水回扬本为落叶归根,不肯多生枝节,且远远见过那对母女几面,原是弱质女流之辈。湛若水怜悯她们生讨不易,且先住进园来,孟飞便多少有欺凌之嫌,遂将就住下,更不准孟飞去找人麻烦。好在那对母女不是多事之人,且隔了门墙,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孟飞自记下神医秋主之名,便着意打听,岂料那秋主果然行踪飘渺,身份成谜,竟鲜有世人听过此名号,被问者俱是茫然。孟飞无奈,只得又打听了扬州城内的名医,亲自上门请了来。他不知延请了多少名医,无奈一如故往,饶是成名多年之人,也诊不出湛若水所中何毒。孟飞心中烦躁,又不敢说出来,怕惹他不快。湛若水看在眼里,岂有不知之理,只得别想他法宽慰孟飞,这日笑道:“难为你跟随我许多年,如今又陪我圈在这宅子里等死,便是一个大好人也会圈出病来。也罢,好歹是这样了,我们便出去转转。”

孟飞强笑道:“我看爷近日来精神大好,气色也比往前好了许多,只怕是扬州水土养人的缘故,爷身上的毒自然化解也是有的。”湛若水听了只笑不语,孟飞又道:“爷倒不用为我费心安排。只是近日无酒,吃得不痛快。不知扬州哪里有吃酒的好去处?”湛若水略想了想,笑道:“若论吃酒的去处,自然是‘醉扬州’!无奈过了这许多年,不知它是否还在?罢了,少不得去看看!”

孟飞大喜,赶紧去安排出门了。说来也不必费心安排,湛若水素来从简,遂安步当车,领着他慢慢摇摇踱出门去。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孟飞便见一个高大的酒幌迎风飘着,高声念道:“酒易川!”复又低声嘀咕:“这是甚么名字,好生古怪!”湛若水听他念得奇怪,顺眼看去,原是“醉扬州”三字,不觉哂然,心下倒因醉扬州安然无恙而生出许多宽慰。酒幌一侧再扯一幌子,上书“江南第一酒楼”几个大字。孟飞识得这几个字,道:“哈,好大的口气!”

听得孟飞不服气,便有旁人更不服气,那人拿捏着带扬州口音的官话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了!你可知这‘醉扬州’是何去处?”

“管你什么去处,左右不过吃酒的去处!”孟飞看那人头戴方巾,手执折扇,看着斯文,却透出一股酸气来,心中便轻视了几分。

“‘醉扬州’酒美,江南江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却不是寻常的吃酒去处,也不是寻常人等的来处!”

“此话怎讲?”孟飞奇道。

那人道:“你看这往来宾客,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之人,且不论富商巨贾与文人名士,便是江南各道衙州府大人也是常客,是以这‘醉扬州’是极讲究的!”

“不知有哪些讲究?”孟飞有意嘲讽,便学那人语气问道,五分神似,三分形似,别有二分是滑稽。

“这讲究自然是……”那人得意洋洋正待要言,蓦然醒悟是孟飞着意揶揄,心中恼羞,只是碍于街市人来人往,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孟飞看他面色涨红得如猪肝一般,心下自是得意至极,哈哈大笑道:“是讲究!我看当真是坐也讲究行也讲究!它却不应称‘江南第一酒楼’,改叫‘江南第一讲究’倒是差不了!”

那人气恨皆有,指着孟飞鼻子便要骂他,却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只是不甚利索:“我……我看你是外……外乡人,便好意……指点,哪些竟被你……被你这般作弄,真是可恼可恨!”说罢拂袖而去。

孟飞望着那人背影哈哈笑道:“吃酒便是吃酒,非要生出许多讲究来,岂不是自找麻烦么?”湛若水无奈道:“你又何必欺负老实人?他本是一番好意!”孟飞面色一红,缩了缩头,很是尴尬困窘,好在他本就面沉若铁,倒也看不出来。只恐湛若水继续责备,孟飞赶紧将他让进了醉扬州。

折不尽的扬州三月柳,喝不完的扬州醉人酒。醉扬州原不是店名,而是酒名,只是名气大了,便相约成了传统。算时间,这酒楼崛起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比起百年老店来,便嫌资历浅薄,却以“江南第一酒楼”自居,究其原因,在它有两绝:一绝在酒,一绝在酒楼。

酒自不必多言,何以酒楼再成一绝?原来“醉扬州”并非临街设铺,而是隐于深巷之中的流水桥畔。它原叫“香园”,因着园中多植江离、白芷、杜若、蕙芷诸芳草,故得此名。香园本是某望族的别业,建造所费不糜,颇有大家气象,曾也名噪维扬,无奈望族后人无能,败掉了家业,也将这园子卖了。几经转易,香园便成了今日的“醉扬州”。

那望族选址偏远,自是为了躲避俗务,却如何料得这园子有朝一日迎来送往的尽是酒肉之徒。而建园之时,他们也绝计料不到那番身后遭遇。“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时移事易,大抵如此。

如今“醉扬州”声名在外,老板近年又大肆修葺一番,让一个原本破败荒凉的宅子,复又生出许多奢华气象来,往来其间者,非富即贵。时将正午,一群人簇拥着个锦衣公子往醉扬州而去。那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面上无肉,却敷着厚厚的脂粉,一双三角眼时常往上翻着,神色甚是踞傲。便有几个乞丐缠了上去,公子极是嫌恶,命家丁打了开去,自己径向楼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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