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吱哇吱哇”笑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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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别在我跟前提到我弟弟啊,一提到,我就会掉眼泪的。

都十五、六年过去了,每逢我又经过那个山崖,晚上做梦我一准要梦到他。他啊,还老那么“吱哇吱哇”地笑着,我们一整个猴群,这么些年,也没第二个小猴子像他那么笑的。刚开始他扒在妈的背上那么笑的时候,我听了直撇嘴,这蛤蟆叫似的,多磕碜!可是后来他跟在我后面爬树,偷苞谷,天天地我们两个抓痒痒、梳毛,我也就听惯了他那“吱哇吱哇”的笑声了;别说,还怪叫人开心的。

人说“猴精猴精的”,我们猴子天生就机灵好动,尤其小猴子们,哪怕吃着奶,眼珠子也滴溜溜转。可我弟弟不一样。他啊,神气老有点呆呆的,做什么都慢。打刚出生的时候就这么着,埋在妈的怀里,谁去拍手逗弄他,半天他才转过脸来。大点了跟着我爬树,我到树顶上蹲了半天了,低头叫他,却见他还离了我老远,跨在树杈那望着天出神。

猴群里最知道过去未来的哪只长耳老猴说了,我弟弟这是“先天不足”,妈怀他的时候被老虎追受了惊吓,还没足月就把他生出来了,所以才又瘦又小,软塌塌的没力气,胆子怯,脑瓜子也不好使。我弟弟胆子怯是没错,逢到刮大风落大雨,雷电交加的天气,总吓得闭眼缩在妈怀里,再三哄着拍着才不害怕。但“脑瓜子不好使”这句话可真叫我听了生气。我弟弟脑瓜子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上村里偷嘴,我跟弟弟总吃得肚子鼓得跟蜜蜂一样回来,凭的什么?还不是我弟弟脑瓜子好使?甭管看着多牢的门闩,我弟弟小细手指动动,没一个不乖乖开了,我们哥俩就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了。

可是任凭我心里明镜似的,我也不大敢在老猴面前为我弟弟辩白两句。我们猴群里最讲究个长幼尊卑,要我开口了保不准得挨上老猴一爪子。弟弟的傻名于是乎就越传越广,幸好弟弟也不在乎,不跟在我屁股后头的时候,就抓着树藤慢悠悠地荡秋千啊,捡起一张树叶看老半天啊,自得其乐的,抽不冷子地还“吱哇吱哇”笑两声。他的小日子过得真不赖。

我这当哥的啊,最疼的就是这个弟弟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他;我弟弟也跟我特别好,他晓得我疼他,也晓得我晓得他聪明得很,这倒像是我们哥俩的小秘密似的,衬得我们比别的兄弟姐妹都更亲一层。旁人看来是我领着他,护着他;弟弟不能走长路,久了就得我驮上一驮,都夸我这哥哥待他好,实际上一路探方向放风,可都是弟弟的功劳。

我们哥俩好归好,脾性总还是不大相合,他偏静,我好动。逢到弟弟捡了一堆不能吃的果子在摆弄啊,或者偷了人家里的什么物件可劲琢磨啊,我就离了他,自己闹腾去了,我身子壮,精神头足,向来没个坐性。但我也不走得太远,总还得拿眼梢子瞄到他,怕他受欺负。其实妈的血统尊贵,在猴群里又有威望,没哪只猴子大胆敢对我们怎么着,也就是我宠他不放心他罢了。

唉!哪怕我在心里头嘴里头说上一千遍我对我弟弟好,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他。我的千般万般好也抵不了一个错处。这几年我老了,迎风就淌眼泪,也是怪事,眼泪一流到两边嘴巴子,心里那股热砰砰的酸涩劲就被勾出来了,简直毫没办法的,就想起弟弟了。

除了我这个哥以外,弟弟没别的玩伴,他有些个自己的意趣和爱好,不大合群。不想那年六月里,他却得了个最投契的朋友。这个朋友是个跟他一般大的母猴;小母猴和她妈大概是脱了自家的群,凄凄惶惶的,我们的妈看她娘俩可怜,就破例收留了她们。她们长得和我们不大一样,小脸长眉毛,耳朵尖尖的,长尾巴翘起来像旗杆,脸俊,身形又伶俐,最开始的一阵子,整个猴群都挺待见她们。

那小母猴一来就对我弟弟发生浓厚的兴趣。她可真活泼,跟我弟弟的呆气完全两样。但他俩在一块玩耍的时候,凭谁见了都说是一对好搭档。弟弟走路慢吞吞,小母猴却是轻盈地跳着走,可怎么着两人都是紧跟紧随着。我弟弟平常是不大开金口的,和小母猴在一起可反了常了,总有得话说。有一回我正爬在树顶上吃橡树刚长出来的嫩叶,听到我弟弟在下面的草地上“吱哇吱哇”地比平常更乐呵,就揪了点嫩叶蹿下树来,凑过去看看他在干啥。原来他正在把自个儿平日里攒的一堆干果摆出来给小母猴看,那果子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外皮上有各样的纹路,他挨个地拿起来,跟小母猴说这纹路像个什么什么。像天上的一片云啦,像张猴脸啦,像上回在村头人家看到的不会飞的怪鸟啦。以前弟弟捡到一个,也总要拿给我看,和我说说,我可是丝毫没那兴致搭理,这小母猴却怪,听得别提多入神,还总有意见提出来,说这个不像个什么,该像个什么。周围打闹叫嚷的小猴不时会有一只两只也凑过来瞧瞧,等摸清楚他俩在干什么,就无一不纳闷:这古怪斯文的,算个什么玩意?

他们还有更古怪的举动哩!离我们猴群活动地十几丈有个陡直的山崖,崖对面是一座小山尖,山壁上歪长着几株不知道名字的果树,秋天里会结出红艳艳的果子,味道鲜甜鲜甜的。从山崖这头虽然够不着果子,但猴群里最健壮的那几只成年公猴只要跑几步,发力猛地一跃,就能跳上果树美美地享用一顿了。我那时虽然还算不上成年,可胆大体力好,早早地就能轻松跳过去了,一面自己吃,一面摘了扔给立在山崖这边眼巴巴等着的弟弟。那年秋天我又带着弟弟去了崖边,小母猴也跟我们一道。年成不好,树上稀稀拉拉地缀着几个果子,还青着皮。寻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发现一丛红透了的,满有大几十个。我赶了忙地扯了往对面崖上扔,都快把那丛红果子扔的差不多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拾果子的压根不是我弟弟!也不知哪个猴群里的小猢狲,把我辛苦摘的果子全捡跑啦!气得我在树干上暴跳,跳得树叶直往下掉,哗哗地响,又大声叫着我弟弟,弟弟和小母猴这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转到我眼面前来。我责问他们去哪儿了,怎么不守着捡果子,你猜我弟弟怎么说?没错,我弟弟还没开口呢,小母猴就抢着说了;他们想知道山崖有多深,多陡,就搬了石块往下扔,扔一块,侧着耳朵等半天,都扔了十来块了,一声“咕咚”也没听着!

这算是哪档子事,你们说?填饱肚子的正经事不干,倒跑去扔闲石头?山崖有多深,多陡,跟他们有什么相干?往常我弟弟一个人犯呆,我不大管他,一来是年景好,吃的不操心;二来他还小,随他去吧。如今看来是不能不管束管束了。白折腾了这半晌,后半日我还得四处奔走张罗吃的。那小母猴不跟着自己的妈,天天在我哥俩眼前晃,弟弟是有什么必得分给她,上回的橡树嫩叶就差不多全叫小母猴吃了。我一个人,倒管三张嘴?

其实弟弟和小母猴也就独那么一回误了事,平日里他们可听话,是我得力的小跑腿小跟班。可我打那回起心里就有些反感小母猴,不乐意弟弟再跟她一起玩。那时年轻,浑浑噩噩的,凡事不知道个前因后果,过了好两年,经历的事情多了,我这才心里渐渐有个眉目:其实我反感小母猴,哪是因为什么红果子,我是没主见,随大流,看别人都嫌弃她娘俩,也就跟着那样了。

先前我说她娘俩挺受猴群待见的,可是等到她们来了有两个月,也就是那年的秋天,事情渐渐起了变化。年景大大的不好,春夏两季,该下雨的时候太阳当空,该太阳当空的时候瓢泼大雨,折腾得林子里一片凋敝。小猴子们每每半夜饿得嚎哭,白日里猴群也没了平常的喧闹,各个有气无力地埋头觅食,偏这时候,多灾多难的,几年没露面的那只吊睛斑斓大虎又出来为祸啦!

那只老虎也就是在我弟弟出生那年现过几次身,掠走过两只小猴子,妈也遭它追过,幸好及时上树躲过了一劫。猴群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早把它忘在脑后了,谁料到它还会再露面?越发地五大三粗,一啸起来整个树林都在晃,可把我们猴辈们给吓破胆啦!没几天,就有三只小猴子遭了殃,又有一只公猴被它咬断了颈,可还拼了死力爬上树,大家伙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断了气。

人心惶惶的,就有风言风语出来了。老猴们聚在一起,越说越入巷,前几年都好好的,怎么偏就今年灾多?咱猴群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遭了天谴啦?事事都按老法子办的,谁也没坏了规矩啊?等等……除非……对了对了,就是它了!今年咱收留了两只来路不明的母猴子!瞧她们长得怪模怪样,厄运都叫她们给招来啦!

老猴们下了定论了,要叫妈赶她们走。只是妈历来不大信这些,对老猴们的说法不置一词,因此并没有谁敢公然驱逐她们。可是老猴们的意见大得很,妈没顺着他们的意思,但也就不大好再与她们娘俩太过亲昵。渐渐地,有些个毛猴就放肆起来,她娘俩手里拿着点什么吃的,总得提防点有谁一阵风跑过就卷走了去。就算不遭抢,冷脸和排挤是哪天也少不了的。吃不饱的时候猴群围坐着埋怨,三句不离她们娘儿俩,有猴子甚至咬定说她娘俩是灾星下世,原来的猴群一定都叫她们给祸害光了,现下又来祸害我们。这话我本来不相信,天底下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但后来渐渐听得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就心下疑惑起来。无论如何,叫我弟弟离那小母猴远点总不该有错。

可是弟弟一点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不仅还和小母猴形影不离的,虽然在我眼皮底下不再分吃的给她,背地里还是照旧,更叫我生气的是,他竟然和小母猴一块儿,破天荒地,和别的小猴子打了一架!有人跑过来告诉我,叫我赶紧去看看的时候,我哪里肯信?等被人拉过去真看到三只小猴子抱成一团混斗,我简直傻了眼了!我弟弟被对手扭着手臂,脸按在地上,吃了一嘴泥,再看那小母猴,本来骑在对手脖子上被甩了下来,又冲上去连咬带挠,一副女中豪杰的泼辣样儿。我赶了忙地上前,对方一见我来了,也就不声不响撤退了。

我弟弟是脸也蹭破啦身上的毛也被抓掉了几把,我以为他要哭,他自小被我和妈护着,哪天吃过这等苦头?谁知道等我把他拉起来,擦掉了血迹理了理毛,小母猴指着他的狼狈样笑得欢实,他打量打量自己,竟然也“吱哇吱哇”笑了起来,还越笑越起劲,简直停不下来了似的。

原来是小母猴手里的吃食又叫别的猴子给抢了,那小猴抢完了还回来挑衅,他俩忍无可忍,不知怎么就撑大了胆子,小母猴上前就去拽那小猴,我弟弟自然也跟着上了。二对一,还落了人家的下风。我气也就气在这一点上。你要是打得过别人也就算了,打不过又树了敌,不是要惹得他们总来欺负你?这往后,你可怎么好?

我弟弟还笑得没歇气呢,哪里管我这一肚子的疑难发愁。再转头看那小母猴,也是笑嘻嘻一点没担愁的样子。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火冒三丈了,伸手就朝他们俩头上各猛拍了一记。我弟弟长这么大,我也就偶尔训两句,动手这也算是头一次了。果然,他呆住了,脸上的笑还僵在那里——这回是真有点傻样儿了。小母猴呢,却大出我意料的,“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泪珠一颗颗滚圆地直往外迸。刚才和人打架时候不还女英雄一样的么,怎么我也就拍了一下,也不特别狠手,就哭成这德性啦?

小母猴的妈过来了,也没多问什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哄着拍着领走了女儿。我也去牵弟弟的手领他走,他却来了气性,把我的手甩开,大步流星地离了我不知上哪儿去了。

打那往后,但凡我和弟弟一块儿的时候,小母猴就再不上前,算是习了点规矩了。可是弟弟也不大像从前那样和我亲近了,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跟着我四处找吃的,但路上一声不吭的,累了也不抱怨。我看他那样儿又觉得好笑又着恼,偏就看得更严,一点也叫他捞不着机会送吃的给小母猴。

但弟弟和小母猴还是那么要好。下晚的时候常常看见他们在山崖边上抓着树藤荡秋千,那小母猴可真胆大,紧抓着藤条,叫我弟弟用大力气推送着,她自己也攒着劲儿,有时猛地一下子能荡到对面小山尖上去。起先他俩还配合不好,难得一次能够着对面的树丫杈。他俩简直不眠不休了,成天在山崖那儿,终于的叫他俩给练成了。到后来,轻轻松松玩儿似的就能荡出老远去了。

有一天傍晚,我还是远远地看弟弟和小母猴荡秋千,看着看着我就惊讶地张嘴合不上了。小母猴在一次荡得高高的时候,撇了树藤,一下子挣跳到对面山尖上的果树上去了!原来他俩鼓捣了这么多天,是在打对面果树的主意!小母猴攀在果树上,兴奋地朝我弟弟叫着,我弟弟也手舞足蹈地高兴。那天小母猴摘了不少果子,虽说连青带红的,可足够他俩饱食一顿了。

猴群里其他的小猴子也看到了,羡慕得不得了。他们可不也学着我弟弟和小母猴的模样儿,两两地配对,也想荡过对面去?可惜有些玩两下没成,就散伙了;有些互相不得劲,还打了起来。任谁也没我弟弟和小母猴的契合劲。

隔了这么多年我每每再回想那小母猴,脑子里的最先冒出来的,还是她抓着树藤一阵风似的掠过半空那样儿。她可真是个好孩子,机灵、胆大、倔强;可也是个苦孩子,不知道现在到什么地界上了。

唉……要是日子永远停在他俩荡秋千那时候就好了。要是能找一根够得到天的长绳子,把那日头拴住就好了。想想那时候还老为寻摸吃的焦躁,觉得日子难捱,可是和后面一比,那时候可不跟吃着蜂蜜似的?

大概是我弟弟和小母猴处得久了,不大像以前那么体弱胆小了。他也开始跑啊蹦啊,又天天这么推着小母猴荡秋千的,在我看着小身板是比以前结实了些。胆子大了不用说,连架也跟人打过一场了。我们的妈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先天不足的小儿子了,所以才叫最能耐的大儿子领着。现如今弟弟身子骨壮了,照理说我该替妈感激小母猴,可是我那时候心里也不知道怎么绕的个弯,一天天地越来越不得劲。弟弟因为小母猴挨打也并没记恨我多久,后来摘了果子也都要高兴地捧一把给我。只是我那时已经有些寒心;又老想着过去我们哥俩形影不离的日子,心里更是空落落的。过去我驮着弟弟走过妈跟前,妈看我就像看个大功臣呢。如今我也再做不了功臣了。

有一天,叫我碰上了个缘由,发作了他们俩一顿。兴许是弟弟自个儿羡慕小母猴矫健,又或者是小母猴也鼓动他,总之,那天下午他俩掉了个个儿,换成我弟弟抓着树藤小母猴在推了。起初我没留意,等瞄到他们的时候我弟弟已经荡在老高的半空里了。这可怎么得了?!他就算再比以前能耐,这件事也万万做不来!

我赶紧跑过去,把弟弟从藤上喝了下来:“你看她跳得容易,她多机灵,看得准跳得稳抓得牢。你从小就呆,怎么也敢跳?”又转身去训小母猴:“仗着自己机灵胆大,尽弄这些个险事,哪天一个没看准,跌下山崖去粉身碎骨!”我气汹汹地训了两人半天,看他俩虽然低着头,神色上还不大服气,就又去向妈告了一状。妈自然是担心弟弟安全,发下话来不准弟弟冒险,弟弟这才无奈打消了念头,再没试过。

你们觉得我这哥做得对?这是为弟弟好?我告诉你们,我大错特错啦!我做了这一桩错事,可就把我这辈子给毁了,这辈子就再也没尝过开心的滋味了……哎呀,我那可怜的弟弟,我的好弟弟!

你们不要催,我这就说到那一天了,那天里什么事我都记得,跟刀刻在心里似的。那天,太阳一大早就升得老高,等到了中午,万里无云,天蓝得简直邪乎,头顶上一轮亮光四射的大太阳,照得我都睁不开眼睛。猴群觅了一上午的食,也算吃了大半饱,三三两两地回到活动地的荫凉处歇息,弟弟和小母猴在十几丈外的山崖处又在摆弄那些带花纹的果子,我就在中间拣了块石头靠着,拿一片大树叶盖住脸,想打个盹。橡树皮被烤焦的那股味儿不时飘过来,树林里安静得很,我头顶上方大概有一只斑鸠,只有它不时叫上一两声,伴着弟弟远远飘过来的笑声。

我快要睡着了。陡得听头顶上的斑鸠“嗤儿——”一下飞了,又有一两只猴子怪叫,我揭开树叶,懒懒坐起身来查看。哎呦喂我的个老天,魂飞魄散!那只要命的斑斓猛虎正在七八丈远的地方,瞪着它的铜铃大眼呢!它大约也被日头晒得热昏,不像往常那么刚猛的样子,有点软塌塌的,见了猴子们也没立马就扑。歇在树底阴凉处的猴子们趁这当儿纷纷地爬上了树,还惊魂未定地叫成一片。我那时已经吓得手抖脚抖:怎么就挑了这么片地,四周没一棵树。老虎的脑袋缓缓偏望向左面,它已经瞅见我了。这可是我的死期到了哇!

一片猴叫里仿佛听到我弟弟声最凄厉,他叫我快跑呢!就在老虎将它那两只前爪在地上按了按,眼见着要扑过来的当儿,我把心一横,胡乱捡了个方向,闭眼狂奔起来。奔着奔着,身后却好像没听着老虎追赶的动静。我也是力气用尽啦,就渐渐地刹住了脚,定眼向四周看去,也并没有跑出多远,可是有树了!我猛地跳上了最近的那棵大树,三下两下就蹿到了树顶,向猴群在的地方张望过去。

这一看差点没让我松了手爪从树顶上跌下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虎没再追我,换成追我弟弟了!我尖叫起来。弟弟被老虎追着在那块地上绕了几圈,没逮上一点机会上树,后来竟然往山崖那边一个劲奔去了。这个傻子!往那跑不是死路一条!我眼角都快迸出血了,看着他离山崖越来越近,跑得越来越快。

等到他跑得离山崖还有两丈远,两手朝上举,双足要跳起来离地,我一下子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心里登时往下一沉。这当儿,他已经就抓住了树上小母猴甩过来的那根粗藤,借着一路狂奔过来的力道,忽地就将树藤和他自己都荡到了天上。后来,他撒了手往对面山尖的果树上跳去……再后来,他尖厉的一声长叫在山谷里回荡,我就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的,我弟弟就是那样子死的。先前我吓唬小母猴,说她哪天一个没看准,跌下山崖去粉身碎骨。这咒人的恶毒话却没料到应在了我自个儿的弟弟身上。

弟弟跌下山崖后,我就一直坐在崖边上呆望,足足有三天,水食都没沾。我把这好几个月里的事情在心里像推磨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想来想去都是我害了我弟弟。要不是我去妈那里告了状,弟弟天天地跟小母猴练着功,他脑瓜子好使,又有小母猴教他窍门,一定早就能稳稳荡过对崖去了。可我为什么要告状?啊?我是灌了迷糊汤了啊我!

妈临死的时候把我叫到她跟前,叫我别再怪自己了,要开开心心的。等她咽了气,我抱着她哭到心肝肠断。打那以后我再想起弟弟,就不像以前那么心里刀剐一样难过了。大概因为妈死了,我也算是个老猴了,用那些个知道过去未来的长脚猴的话说,“垂垂老矣”;总有一天也会下去和妈,和弟弟团聚的。

你们问小母猴后来哪去了?弟弟死了,这下子所有猴子都认定她俩就是灾星了,妈也就再也没心护着她们母女了。几个老猴一齐上阵,骂骂咧咧地,把她们母女赶走了。

她俩被推搡着的时候,向来不说话的小母猴她妈突然把声音放得很高,开口说话:“我们娘俩犯了什么错了?”她转身,在猴群里找到我,指着我:“别忘了你弟弟是为了救你!现在他的好朋友要被赶走了,你一声都不吱!”

是啊,我告诉你们听——我弟弟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先头不是说老虎要扑我吗,怎么一转眼变成扑我弟弟了?他不是已经安安稳稳在树上了吗?

原来我弟弟看老虎要扑我,尖叫中把手里攥着的一个果子扔出去了,正砸中老虎脑门,老虎于是偏过头来望了一望。我弟弟啊,他竟然就返下了地,把地上一堆果子急急地抓了几个,卯足劲扔出去,一边呲着牙朝老虎尖叫。你们想想,这副动静,老虎能不抛了我,改去追他吗?

就那么命悬一线的时候,他还知道故意往背着我的方向跑。

……

我那好脑瓜、好心肠的弟弟啊!

哥对不住你,你怎么倒还要救哥啊!

……

十五、六年过去了,哥梦见你多少回……你就老那么“吱哇吱哇”地笑着,也不正经和哥说句话。哥已经老啦,迎风就淌眼泪。哥前前后后做了好多错事,却活了一大把岁数。老天爷把你这么个好孩子给断送了,就是成心地要叫人哭,叫人悔,叫人心里头永远坠着,不得好过……

弟弟啊,哥昨个又梦见你了。要不,怎么今儿跟小猴孙子们把你的事儿又重头说一遍呢。哥梦到你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又转到哥面前来了,又往山崖下扔石块。哥还梦见你攀上藤条,哥推着你,荡啊,荡啊……然后你就气定神闲地,轻轻巧巧地跳过对崖去了……

对了,小母猴也在呢。

小母猴在做什么?

她在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呢。

——谨以此文,纪念我属猴的、早夭的童年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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