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岁月拾遗征文】——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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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辛织

“囡囡,别收拾了,快来吃饭咯!”

“来了来了!阿公,我马上就好。”

手里的桃木剑被擦的噌亮,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架子上,又对着供奉的三清像虔诚地拜了拜才提着木桶离开这间屋子。

“哎哟,等下再扫嘛,祖师爷又不会怪罪。”阿公的山羊胡扎了个小辫子,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俏皮极了。

我倒了桶里的脏水,在水龙头下洗干净:“阿公,你好歹是崂山派的第三百二十一代传人,虽然说现在捉妖行业不景气了,可祖师爷却是不能怠慢的。”

我手里动作不停,继续说道:“阿公,你看看我不在的时候,屋里脏成啥样了,等哪天祖师爷……”

“哎哟!”阿公惊叫一声,我不慌不忙转过身,只见阿公捂着半边脸,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着,像只狡猾的狐狸。这老头,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了。

“我说阿公,你这好歹也装的像点,每次装牙疼的时候你好歹把眼睛捂捂。”

阿公放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的沟壑愈发地明显,咧开的嘴角暴露出他那掉的七零八落的一口黄牙。

阿公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放平常人家里,阿公应该是一个一板一眼的严肃老头,可阿公却调皮的很,是清水巷出了名的老顽童,上次还把隔壁花奶奶家的窗子给打碎了,若不是碍着他崂山派传人的身份,阿公估计早就被花奶奶指着脑门破口大骂。

“你个小娃娃,比我这七老八十的老头还严肃,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妖。”阿公伸出筷子夹起一个烧麦,不服气地瞥了我一眼,“民国之后不许成精知道不?”

“阿公你胡说,明明就有妖怪,你可别忘了我的一双火眼金睛呢!”我插着腰,脑袋一扬,自是不信阿公的鬼话。

自从六岁那年我摔了一跤磕到头后,醒来便能看见妖精鬼怪,不管时代变迁多少年,门派间传男不传女的旧俗从未改变。我从小便对阿公那一屋子的东西感兴趣,那一摔,我总觉得是祖师爷对我的眷顾,从那之后,我便励志要把崂山派发扬光大。

吃完饭,我拿着扫帚又把院子打扫了一遍。阳春三月,院子东南角的那棵桃树已经开了满树的红,偶有粉色花瓣落在青砖石板,倒也给这朴素的院子添了几分诗意。

阿公说,这株桃树是他小时候太爷爷种下的,算起来也有六七十年了,我应该叫它爷爷。

小时候我调皮,总爱问,为什么不是叫奶奶呢?每每这时,阿公就会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骂骂咧咧地说让你叫爷爷就叫爷爷,话怎么这么多。

阿公有个习惯,饭后他总爱躺在那张老旧得爱发出“吱呀”声的摇椅上,闭上眼小憩一会儿,美其名曰为“阿公独创消食法”,让人忍俊不禁。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院门,背了一个双肩布包,想要到市中心去买点东西。木质的门板发出“咯吱”的响声,阿公的声音传来:“囡囡,要出门啦?”

“嗯嗯,阿公,我要去买些朱砂和日用品。阿公,你要带什么不?”

“哎哟,不用不用,记得买阿公最爱的桃酥饼!”

“好嘞,囡囡记得的!”

清水巷是一条藏匿在闹市里的老巷子,这里住着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想远离闹市喧嚣喜静的年轻人。据说当年城区规划建设时,清水巷本是要拆迁的,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由,这条巷子最终被保留下来。

想想也是奇怪,在其他城市老城老巷都被开发成旅游胜地的时候,清水巷却像隐于世外一样,鲜有外地人知晓。

屋脚的青苔碧绿,有人家的爬山虎爬出院墙垂落在青砖墙面,阳光打在上面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今天天气极好,连花奶奶家的猫都忍不住爬上院墙美滋滋地晒着太阳。我站在墙角,抬起头看着那只黄白相间肥猫,说:“花花,上面舒服吗?”

花花眯着眼睛,头枕在两只交叠的前爪上,歪着头看我,尾巴一摇一摇的,似乎是在嘲笑我是个傻孢子。

我见它暖洋洋地晒着太阳,并不理会我,只好尴尬地挠着头走远。这肥猫,真不懂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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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市中心好像都一样,满大街的流行音乐,音响里放着“全场八折全场八折,不要错过不要错过”的打折广告,玩偶熊在四处发着传单,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或手挽手,或你拉我我牵你,连狗粮都撒的如此同步。

我把布包背在胸前,双手紧紧地拢着,以免一个不注意放背包里的钱被偷了。穿过拥挤的人群,我在一家装修的古色古香的药店门前停下,走进店里问柜前的老先生要了几两朱砂。

老先生戴着眼镜,边拿药称称着边说:“小姑娘,这么小就懂中药啊,以后不得了哦!”

现代社会许多人不相信妖精鬼怪的存在,我只好挠挠头,尴尬地笑着并不回应。

老街的酥记是有名的糕点店,尤其是他们家的桃酥饼远销国外,阿公嘴刁,不是酥记买的坚决不吃一口。记得有一次小姑因为赶时间买了对面福记的,阿公撒泼打滚了好一阵,直到大伯重新排队买了一份 ,阿公的气才消。

等我打车到酥记停下时,它的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见远处仍有人赶来,我急急忙忙地排到队尾,生怕一不小心就要错过酥记的最后一份桃酥饼。

没错,酥记的糕点每天都是有销售限额的,这是他们的一种销售手段,以保证每天都有客源。其实在我看来,酥记即使不设销售限额,它也是不会倒闭的,毕竟它的手艺摆在那里。

站的有些久了,我的腿开始发酸,我往旁边挪了挪,弯下腰敲了敲发硬的小腿和膝盖。地上掉了些糕点屑,蚂蚁闻到了,正忙着搬运它们的食物。

老街不似新街那般热闹,所以当周围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不远处那家人的争吵声格外的明显。

我抬起头看向那处,竖起耳朵努力地捕捉信息,妥妥的吃瓜群众一个。前面的两人应该是那家人的邻居,因为我听见其中一个叹气道:“这家人怎么又在吵了?”

另一个人说:“还不是他们家老爷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一大把年纪了,喜欢穿女人的衣服就算了,还吵着闹着要去做变性手术,这不是专门来气人的吗?”

“他儿子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老头子这样闹不是给他丢脸吗?也幸好他儿子儿媳孝顺,不然老爷子可有气受了。”

时间在八卦的过程中流的特别快,不一会儿队伍就前进了大半。眼看就要到我了,我回过神,盯着店员迅速打包的双手,想象着桃酥饼的酥脆,口水不断分泌出来。

等我买好了桃酥饼走出店门时,那家人还在吵。队伍后面的人都睁着一双惊讶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户人家,时间还早,耐不住好奇,我抱着鼓鼓的布包向那户人家走去。

不看不知道,好家伙,只见一个踩着恨天高,穿着碎花长裙,头戴大波浪假发的人背对着大街站着,如果不是他精瘦的手臂和遍布的老年斑,我会以为这是一个窈窕美丽的年轻女子。

他的对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手垂在身侧,眉毛直皱在一起,正听着老人的训斥,这大概就是那两人说的老人的儿子儿媳吧。

老爷子脚踩高跟鞋站的笔挺,指着男人女人教训道:“我这样怎么了?丢你们脸了!我活到这么大岁数,都快死了还不让我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你们这们不孝的子孙吗?”

“爸,不是我们不孝,实在是你一大把年纪了,穿成这样像什么话,街坊邻居都该笑话了。”男人苦着脸,十分郁闷,都四十多岁了,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爸呢。

“笑,笑什么笑!老头我碍着他们了,不爱看别看,一双眼四处瞟,他们想看,老头我还不乐意呢!”

男人还要说些什么,身旁的女人拉住他,对着气鼓鼓的老爷子说道:“爸,这样吧,我们不吵了,你想怎么出门就怎么出门,只要你高兴,什么事都没有。”

听了女人这样说,男人瞪着眼惊讶地看着他,他刚想反驳,女人拉住他摇了摇头。老爷子这下开心了,也不理会他们的眉来眼去,高高兴兴地就这样出门了。

见老头出来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慌忙把眼睛挪开,就怕被老头盯上一顿骂。我紧紧盯着那老头,他涂了厚厚的粉底,脸与脖子色差分明,眼皮上晕染了大块面积的绿色眼影,黑色眼线扬得高高的,似乎要隐没到头皮里才肯,口红是正红色,涂出了唇线,活像是要吃小孩的妖怪。

事实上,他,不,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她,她确实是只妖精,一只母猫妖。她要做什么,知不知道附在人身上会让人减寿?她在害人!身为崂山派的弟子,我必须要挺身而出。

周围的人太多,何况那对中年夫妇还站在门口,如果我这时出手,想必会被人追着拿扫把打走。我悄悄地跟在老头身后,隐秘而又轻巧,等他走进无人的小巷,我一下跳出来抓着他的后脖颈,手法熟练,猫妖许是感受到了危险,拼命地挣脱,奈何我虽年轻却也是崂山派的直系后代,自是有点道行。

他见挣脱不开,便哭着求饶:“姑奶奶,求您放了我吧!我是只好妖,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你知不知道附于人身是要害人损寿的,你还说你没害人!”我从身上扯出一张定身符贴在他后背,“走,和我回清水巷,看阿公怎么处置你!”

我扯着他就往前走,许是勒到他的脖子,他哭天喊地地嚎道:“姑奶奶,轻点轻点,再勒就真的要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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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着他回到清水巷,此时日落西山,巷子里已照不到太阳。推开院门,饭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阿公正翘首以盼地盯着门口。我扯着他走向阿公,见饭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顿时忘了身后奇装异服的猫妖。

“阿公,今天的菜怎这样好?”我兴奋地低头朝饭桌上看去,见多摆了一副碗筷,有些疑惑,“阿公,怎么多出一副碗筷了?是有客人要来吗?”

阿公见我跟嘴馋了的猫似的,笑着拍了我一下,说:“客人不就在你身后?还不把他身上的定身符给揭了。”

我正晃晃悠悠地出神,见阿公说那只害人的猫妖是客人,惊恐地跳起来说道:“阿公,你老糊涂了吧!这可是只害人的猫妖,你确定要把她放了吗?”

猫妖一听,更奓毛了,冲我嚷嚷:“谁害人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害人了!”

“你哪里没害人了!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害人!”

我和猫妖谁都不服气谁,谁都觉得自己有理,争论不停。阿公出声打断:“囡囡,把人放了,坐下吃饭。”

阿公语气严肃,我瞪了她一眼,委屈地走到她身后,把她背上的定身符扯了下来。她动了动脖子,见终于能动了,兴奋地跑到饭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就要夹菜。

我气没地撒,喝她道:“我阿公都没动筷子,你这猫妖干嘛呢!”

“云清,坐下吃饭。”阿公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我害怕地挪到饭桌边,扒拉着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猫妖见我憋屈的模样,乐了,不停地嘲笑我像只鸵鸟,我生气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话。

“小猫儿,你叫什么名字?”

“仙仙。”猫妖扒拉了一口饭。

“仙仙,阿公问你,你为何要附在这老人身上啊?”

猫妖听了,顿时有些委屈:“道士爷爷,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的妖丹丢了,化不了形,况且这老爷爷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是在报恩呢。”

“哪有人报恩害人损寿的呀,明明就是在胡扯。”我不服气地嘀咕。

仙仙是只三百岁的玳瑁猫,按人类寿命来算,她只是八九十岁的孩童,调皮捣蛋是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天性。

听了我的话,仙仙扔下筷子,手拍在桌上惹的嘭嘭响:“虽然我在妖界还小,但我可整整活了三百年呢,比你这十六七岁的小娃娃成熟多了好吧!”

“老爷爷说他活了七八十年,一直活在男人的躯壳里备觉压抑,希望临死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但他牵挂的太多,人又怯懦,希望我能帮他一把,所以我才附身在他身上的。”

我看着他脸上的恐怖妆容,满脸嫌弃:“所以你把人老人家的脸弄成这副鬼样子?”

“我们妖精天生丽质,哪会弄你们人类的东西,能化成这样我还是跟着视频学得呢!”

仙仙嘟嘟囔囔,嘴巴撅起,大红唇让我不敢直视,我埋头吃起饭来,只留了一个乌黑的脑壳对着他们。

“仙仙是只好妖,多吃点鱼,吃完就快回家吧,老爷爷的家人该着急了。”阿公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像极了哄小孩的模样,切,明明是只三百岁的老妖怪。

一顿饭就这样过去,仙仙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向阿公道了谢。我估摸着在我家吃了饭的都是客,便不计前嫌的和阿公将仙仙送到院门口。

仙仙说了声再见后“咻”的一下不见了,我眨巴眨巴眼,发现阿公正看着我,他问:“囡囡明白了吗?”

“什么?”我疑惑地说道。明白什么呢?仙仙是只好妖还是人一辈子都不该囿于天生的皮相,要活的洒脱?

“生而为妖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如同人一样,妖也有好坏之分,身为现代都市的道士,我们不能因陈守旧,要有自己的思维和判断。”

阿公的胡子还是一抖一抖的,眼睛里却没有了狐狸的狡黠,取而代之的是海的深沉,似乎要把人吸进去。

我抠着手指,认认真真回答:“阿公,我明白了。你想告诉我,皮囊只是借以生存的容器,而如何活着才是可以选择的,是吗?”

阿公摸了摸我的头,赞赏地看着我:“女娃娃颇有悟性!”

他摸了摸白花花的山羊胡辫,眯着眼有些得意,忽然想起什么,“呀”了一声问我:“囡囡,我酥记的桃酥饼呢?”

我被阿公的转变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道:“包里呢包里呢!囡囡没忘。”

老人家溜得飞快,在我耳边留下一阵风,我忍俊不禁。抬头看天,今夜十五,月似乎却不是那么的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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