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知道,被误解的滋味,是如此的难受。
夜风清冷,艾斯翠亚替我熬了暖胃的青稞粥,我将它一口饮尽了,可却还是觉得身子骨是寒的。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我总是能迷迷糊糊地看见,三公主身着粉色的宫装,如一朵脆弱的花骨朵般就那么掉入了冰河之中,宫女们慌了,一时间方寸大乱,喊着,叫着,却唯独没有人敢上前去拉她一把。我失掉了神,也是脸颊苍白的跌坐在冰面上,束手无策。终于,卓妃娘娘被惊动了,立马派了人将三公主救上岸来,只见三公主全身僵硬,触感冰凉,嘴唇乌紫,差不多只剩半条命了。
“伊萨吉娜,你以为这样午伦文渊就会喜欢你了是不是?你已经伤害过公主一次了,难道还不够?公主对你是何等信任啊!你这样恶毒的女人,真是配不上这张美丽的脸庞,你就活该守在冷冷清清的黄道宫里孤独终老,你简直让我感到恶心至极!”将我惊醒的,是那日赫满将军的声音,言犹在耳,挥之不去。
“吉娜,我就知道,你是对我最好的……”三公主紧紧拥抱着我,伏在耳边,对我轻轻地说。
“伊萨吉娜,说我喜欢鄯善卓元的是你,不是我。”
“啊!”我尖叫着坐起身来,无法否认,赫满苍琅最后那轻蔑的一眼深深刺痛了我,它撕扯着我的心弦,叫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
与赫满苍琅分别之后,我便在从前入学的地方遇见了午伦文渊,我感到他有些形容消瘦了。文渊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抬头,一见是我,便放下了书卷,对我淡淡一笑,那个笑容使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他只是想利用三公主保住午伦家族的官帽,可是总是在不经意间,从前的那些话又从心底里回响在耳边了:“吉娜,你不懂宫里的规矩,鄯善卓元,她毕竟是一位公主啊,即使她什么也不懂,只要她是个公主,也就足够了。”听阿拉分析完利弊之后,我回想起昔日种种,倒有些相信这其中的利害了。
“文渊,”我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了:“你会恨我吗?”
“说哪的话啊,”文渊一笑,万物黯淡:“这是神谕,是谁也无法违抗的。吉娜,你不过奉命行事,我怎么会怪你。”
“午伦文渊,你是真的喜欢三公主吗?”我走近他,想要再次确认般问道。
他以为我还是为了从前那点心思,反倒劝慰起我来:“吉娜,你现在是当之无愧的巫女了,有些事情,是该放下了。”
“你一定是喜欢三公主的,对不对?”我继续追问。文渊愣了愣,看着我的眼睛不知怎么作答才好,索性摊开了书卷,逃避。
他一定是喜欢三公主的。我安慰着自己。尽管文渊说,他喜欢的人是三公主,这话会令我难过,但我怎么也无法接受,他会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去欺骗三公主的感情。
有件事情一定是很奇怪的,对不对?从前,我那么讨厌三公主,讨厌她的笨拙,讨厌她的无知,更讨厌她的不谙世事、端庄大方,甚至不惜用三言两语将她推向了孔雀河中,害得她大病一场,怎么这会反倒心疼起她来了?
我哭笑不得的沿着宫墙走回了黄道宫。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见证了她也是一个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可怜人儿,心理反倒平衡了?又或许是因为她拒绝了午伦文渊,让我得到了变态的满足感?对呀,我没有做错,三公主不喜欢文渊,所以,我假传神意不仅仅是故意棒打鸳鸯,是不是?我是在帮助三公主,对,一定是这样,我在帮她。
可是三公主的病容在我的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天气渐渐暖和了,她的手里却老是抱着暖炉呢!看来,人一旦做了亏心事,最痛苦的还是自己,提心吊胆的是自己,受尽折磨的也是自己。“娘娘,娘娘,你可是不舒服?”艾斯翠亚的嗓音伴着细细簌簌地脚步声传来了,似乎还是小跑。
我不愿让她察觉到我的心事,便率先掀了帘,道:“三公主的寿礼可都备好了?”
“备好了,早都备好了。”艾斯翠亚见我无事,脸上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知道娘娘与三公主交好,一直记挂着呢!娘娘,您就放宽了心早些睡吧,一切都有我呢!”
三公主畏寒的病根是治不好了,四月暮春,我抱着赎罪的心态打开了母亲托人送进宫来给我过冬的狐皮,听说宫里留了位从魏国来的江南绣娘,只为了赶制鄯善王的新王袍,我命人用重金请了她来,让她连夜绣了映雪的梅花绽开在狐皮之上,万白之中那抹蓬勃向上而又妖娆的红,是我对三公主的歉意与祝福。
艾斯翠亚有些不喜欢,她说,上面的梅花绣的太媚了,不符公主身份,我却拍手称好,年轻女子,要那么多端庄架子有何用,要我说,就应该这般的千娇百媚,阿拉不给我面子,直言不讳:“我看你是对着自己的气质准备的,三公主那般可人,哪压得住这般肆意!”
“她现在压不住,将来有一天,也是要压得住的!”我将狐袄披在身上,转了个圈,睨了阿拉一眼道:“美,就要美的大方,美的野性,美的无边无际。”
阿拉不悦了,冷哼一声道:“历任的伊萨巫女中,还从未有人像你这般说出这等大胆放肆的话,你果然有着罪恶的灵魂,选你,真没选错!”“我看你就是恰恰选错了!”我将狐袄脱下来,往怀里一收,冲他道:“巫女之职过于神圣,我这般大逆不道,可真是万般不适。”可安拉已经匿身于神像之中,不见了。
“逃兵。”真不过瘾,我忍不住责备道。
天色微亮,赫满苍琅别着佩剑,抖着一身程红的披风背对着我,站在三公主寝宫的门口,是掩饰不住的威风凛凛,细碎的晨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从沙地里投射出别具英气的影,似乎一眼望过去,都能听见千军万马的嘶吼、哀鸣。
软轿落地的声音惊扰了他出神的背影,他回过头,恰好与我对视了一眼,情绪隐藏的天衣无缝——至少,我是猜不透他的心思的,也就那么一眼,他便继续别过身去了,连一声普通的问候都没有,似乎不过是看见了匆匆路过的宫女,抑或是一只迷途的小狗小猫,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我由艾斯翠亚搀扶着下了轿,也别过头去不看他,甚至连声音也不愿意弄出一点。我原以为没什么人会比我更早了,没想到,赫满苍琅对三公主的生辰比我还要上心。
“呀,是娘娘和将军!”三公主的宫女打开那扇半圆形的宫门时,还在忙不迭整理着麻花一样的发尾:“让娘娘和将军久等了,奴婢这就去叫醒公主……”
“不用了!”我和赫满苍琅一起回过头去,几乎是同时地喊了出来,甚至,连制止的手势都是一样的。对视,哑然。
宫女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依然客客气气道:“那……娘娘和将军快请进吧,公主这会也该醒了……我去给娘娘和将军上茶!”
我们就这样由宫女领着,坐在了占算那日鄯善王和卓妃娘娘的位置上,其余的人则忙不迭地端上了红茶、吃食,生怕怠慢了。赫满苍琅是一个人来的,而我却带了上上下下好几个神女,相比之下,倒显得他有些落寞了,于是,我忍不住朝他开口问道:“赫满将军今日起的这样早,可见,到底还是对公主上了心,不知将军为公主准备了什么?”
赫满苍琅大概没有料到我还会跟他说话,明显一愣:“苍琅身负重任,每日卯时便起。对公主,也不过聊表情谊。”他扫了神女一眼,道:“倒是娘娘,如此兴师动众,为公主准备了什么样的大礼呢?”
“一件狐皮大袄,请了江南绣娘给绣的。”我抿了抿茶,将杯子朝案几上一放。宫里人人都说,自打我正式成了伊萨巫女之后,越来越有巫女娘娘的样子了,从前那个只会在孔雀河边奔跑的伊萨吉娜已经不见了。
“噢?这都已经到了四月,还用得着狐袄?”赫满苍琅道。
我微微一笑,直视着苍琅质疑的眼神,毫不畏惧地说:“公主畏寒,狐袄这东西总是有备无患的好,总归是用得着的。”
“提起畏寒,你倒是脸不红心不跳的……”“你放心,我没有在狐袄里面藏针。”我淡淡地打断了他,继续捧起了茶。
苍琅沉默了半晌,又突然问:“狐袄上绣得是什么?”
“腊梅。”
苍琅大笑:“可是那绣娘的主意?中原那些文人画家可最爱在腊梅身上做文章了……”
“是我的主意。”
苍琅剑眉一紧,试探性地问:“风刀霜剑严相逼?”
我的心顿感一凉:“赫满将军想得太多了。”
苍琅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三公主已经跑了出来,有宫女还追在她的后头替她绑着辫子,套着头巾:“天哪,你们怎么可以起的这样早?我就知道,你们对我是最好的……”
我和赫满苍琅同时站起身来,朝着三公主行了个礼,三公主却顾不得这些了,她径直跑向了苍琅身边,一个劲地问:“苍琅哥哥,上次你给我的是一只蝴蝶的标本,再上次是南疆溪边的一块鹅卵石,这回给我带来的又是什么呀?”面对三公主的迫不及待,苍琅冰霜一样的脸瞬间便融化了,他朝着公主伸手:“这次是天山上的半只鹿角,公主,你看。”
只见那只鹿角虽然不大,但造型奇异,哄得公主可开心了:“苍琅哥哥,我就知道,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苍琅继续笑道:“三公主与别人不同,不爱金银首饰,只爱这些大自然的新鲜小玩意,这等独特的喜好,苍琅一直铭记在心。”
中看不中用,我默默地想道。
三公主捧着那只鹿角过完了瘾,这才将眼光放在了团雪绒花一般的狐袄之上,她忽然眼睛一亮,简直要扑向艾斯翠亚的怀中:“吉娜,你送我的是衣服对不对?”她将狐袄毫不怜惜地抓了起来,朝着空中用力展去,朵朵红梅凌空怒放,倒将这圈在房里姹紫嫣红的盆栽给比下去了:“哇,好漂亮的梅花!”随即朝左右吩咐道:“你们快来,快帮我披上!”
不等宫女动身,我便率先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细心地替她整好了衣襟,系上了领结,我握着三公主的手道:“这是我的母亲命人带给我的,公主畏寒,狐皮又是保暖的佳物,拿来赠予公主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希望公主身子康健,能够喜欢我这份薄礼。”
气质这种东西果然不是骗人的,那梅花披在公主身上,妖气大减,只留下一股子脱俗的清新雅致,与穿在我身上相比,那感觉是两样的。
苍琅开始冷笑起来:“娘娘倒是上心了,宫里狐皮不少,还非得动用家物。”
我知道他没有对我放下成见,以为我故意用了家里的狐皮好在公主面前标榜自己,既然他对我误会极深,我也懒得费尽力气去跟他冰释前嫌了,只是现在公然提出这等怀疑,我不得不辩:“这等上好的白狐袄,以宫里的分例只有国王与王后才可以用的,你我都还不够格,但是伊萨家族怕我在宫里挨寒受冻,自然是舍不得,所以花了重金从商贩手里买下,叫人送到黄道宫。但我是用不着的,倒不如送了公主好,免得浪费。”
苍琅听了我的话,却更加不屑了:“娘娘可真是好心思。”
没人敢薄了三公主的面子,于是不一会儿,贺礼便堆满了三公主的屋子,就连上次失了面子的午伦家族也挤满了大厅,我和苍琅三言两语间弥漫的硝烟,也就这么被来来往往的王公贵爵给冲淡了,他站在屋子那头,我站在屋子这头,中间活跃的,便是不谙世事的三公主,可是我们三还是极为默契地注意到,有一个人,我们都默默等了他良久,他却迟迟不肯出现。
这个人便是午伦文渊。
但对于三公主来说,,她在等待的,或许还有鄯善王。
最后,午伦文渊和鄯善王我们都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一个与我们看似无关的消息——只是看似无关而已。有侍者唯唯诺诺地跪在了卓妃娘娘脚下,看见国王近信的腰牌,一屋子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了。
原来是柔然王带了公主到楼兰城里来了,鄯善王走不开了,午伦家族的人又大多来了三公主的寝宫,这才留了手边的午伦文渊一起按礼节对柔然王进行招待。
话毕,侍者退下了。
喧闹依旧,觥筹交错,只有赫满苍琅和三公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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