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回忆片段和寻死的男人

1


时间是六月十五日的夜晚十一点过三分,窗外传来微弱的几乎不能听见的虫鸣声,仿佛孱弱者的低语。

当时我坐在卧室里,外边的灯光全都熄灭了,仅有书桌上的那盏破旧的台灯散发着黄光。空气中充斥满了闷人的盘香的气味,除此之外还稍微有些湿热。

我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能够让人穿越时空的东西,那一定就是盘香了。我闻着浓郁的香,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同样的夏夜;在那个褪色的家中,我趴在沙发上一边吹着风扇,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深夜节目,我的内心感到无比踏实。

那种有恃无恐的状态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了;过去总是盼着时间快快溜走,因为过完一天总归还有另一天会补上来的。现在呢,我极度畏惧黑夜,对那不可捉摸的明天有着如临死一般的恐慌。

想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就不自然地闪现出“过期”这个词,我想,那段时光总算是过期了,无法再拿来随意食用了。

也是在那个瞬间,我就觉得非常难受,难受得想死,但又怕死。


2


即使是恍惚之间,我也再看不清她的面容。

这个神秘的女人,有着一副高雅又严肃的模样,做事极有条理,但不时又会突然痛哭。她浑身充满了矛盾,既美丽,又阴冷。在别人看来她是个怪异的人,可在我看来,却总觉得她正身陷囹圄。

那么,我到底是在哪儿遇到她的呢?又是如何搭上话的呢?如何互留电话的呢?如何交往上的呢?

呐,记忆也是会过期的,就像买来暂时没吃的胃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胃部开始翻腾的时候,它就背叛我了。我拿着已经过期的胃药,才突然想,它究竟是什么时候买来的?


3


就在不久前,我还曾和这个女人见过一面——不对,应该说是她特意来看过了我;而现在我竟然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闭上眼睛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没有脸,没有表情,除了轮廓只有虚无。

她来的那天应该是在下雨,因为回忆里满是雨天的潮湿气味。女人轻轻敲扣着房门,声音微弱细腻。那时也是在深夜,窗外有细雨的声音还有积水落到雨棚上的“啪嗒”声,可我仍旧能够听清楚这若即若离的敲门的动静,以及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轻轻摩擦的响动。


4


我和她站在门口对视,忘掉了时间的流逝,都做出异常安静的样子。

她张开干燥又没有血气、正微微颤抖的双唇,想要说话。透过走廊上暗黄的灯光,还能看到她唇角粘着一根枯卷的发。我想,她是在微弱地叹气。

她的手异常冰冷、柔软,像刚解冻的鱼肉,又像二月间湖底的水。

我把她的手轻轻地握了起来,朦胧间瞥见了她的眼。

随后我便把她的手放下了。


5


我们坐在餐桌前面,桌上放着一盘青椒土豆丝。她说:“有饭吗?”我蠕动嘴唇,又摆动了一下茶杯。

我递给她一双筷子,安静地看着她。她把那盘土豆丝扯到面前,瓷盘在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悠长又均匀。

没有饭,仅有一盘味道清淡的菜,而且已经冰冷了。参差不齐的,又并不均匀的土豆丝交错在盘子里,有的过粗,有的过细。

“味道如何?”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些淡了,”她将土豆丝一根一根的夹起来吃下,“刀工不好。”

忽然间,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从她脸颊划过。房间里好似弥漫起了雾气,她的脸宛如浸泡在水中。

“呐,人生就像这盘土豆丝呀;把切得不好的全都吃掉,剩下的就总归是切得好的了。”她放下了筷子,眼泪不停地流着。

“但也有人能把它全切好的。”

“可人生只有一次呀。”

“人生也不全像这盘土豆丝的——如果土豆丝没做好,把它倒掉不就好了吗?”

她不再说话了,低着头,任由泪水浸湿着桌面。


6


现在是六月十六日的凌晨三点整,我推开房门来到了外面,穿过一片漆黑的道路,将整个身子暴露在压抑的云层下。背后是扑朔迷离的灯光以及无法安宁的城市,微风拂过我的面颊,携带着各种各样的哀叹。

我在城市里走着,最后在一座大桥上驻足。

桥下河水湍急,两岸闪烁着色彩鲜艳的霓虹灯。灯光在黢黑的河面上留下起伏的倒影,远处又呈现出城市夜晚的无眠与喧嚣。

就是这时候,我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他从我面前路过时散发出了浓郁的酒气。

他在离我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像我一样,趴在桥栏上,远眺着直穿城市的长河。

期间他不断地喘气,一会儿又叹气。他一边难受得想要呕吐,一边又拼命撕扯自己的领带。他笑着的时候又想要哭,他哭泣的时候又想要笑。

他睡到地上了。


7


男人在地上打滚,想要找个机会给自己来场意外。

桥上的过路人都提防着他,有的甚至绕到桥的另一侧行走。

时机并不容易把握,越是如此,男人就越是难受。

他在自己的呕吐物上翻动,在路灯下痛哭。他将大半个身子悬在桥栏外面,一边惊恐得想要缩回来,一边又拼命抓着桥栏不让自己退回。

他矛盾、滑稽、可怜、虚弱;他有些不情愿,但浑身流露出强烈的决绝之意。

我想他根本没有醉,他要让别人以为他醉了。


8


男人半悬在桥栏上,仿佛静止的一尊铜雕像。还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他就要完全腾空了。

光影交错间,从黑暗的阴影处,一直苍白的手牢牢抓在男人的脚踝上。

男人左脚的皮鞋掉了,在桥面翻滚,随后被呼啸而来的车子碾开了花。

男人没有挣扎,宛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沉默着,仰着头远眺河面的尽头;河面的尽头是一串五颜六色的灯火。

正如他这一生,没有一件事曾顺利过。


9


我回到了家里,脱鞋的时候才发现,我左脚的鞋子不见了。

我梦到我们在泥土地上打滚。

狗才在泥土地上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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