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之死

                                                                                                                 院士之死

                                                                                                                                                                              作者:雪深一尺

考博和考哪个院校是一早就定好的目标,考哪个导师却让倪凡伤透了脑筋。

现在的博导有两大热门,一是当官的,二是院士,傍上这样的博导可谓从此高枕无忧了,发论文、申请项目、找工作都不在话下了。跟了当官的就不用说了,有肉吃,你懂的。倪凡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什么人考中一个九十多岁的老院士的博士,四年博士期间,他只得见天颜两回,一回是入学面试,一回是毕业答辩,就这最初和最终的两回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命运。他找工作时,抽出自己简历,面试官前倨后恭,跟他握手道:“久仰久仰!”从此,他就凭借导师大名一路扶摇之上。倪凡把S大本专业的导师掂来翻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个是企业挂靠招生的,这种企业老总通常学历偏低,学术水平也不敢恭维,但跟着他们可以直接进企业,倒也能很快混出个人样来。但倪凡对这条路子不感冒,另外一个导师现在就是院士,可是,这种导师的好处摆到了明面上,竞争就太惨烈了。倪凡没有得力人士推荐,考也是当分母的货。

倪凡为此寝食不安,直到有天在图书馆过刊室查到展颜在《science》发表的文章,他眼前一亮,立即翻箱倒柜,又找到一本《nature》也有她的文章,他心潮澎湃得像喝多了啤酒的肚子,当即沿着这个思路托人打听,果然,展颜去年入围院士的呼声就很高。现在国内学术论文引用次数几乎为零,而展颜这两篇文章引用次数都高达1000多次,在这样权威的杂志上发表一篇就可以一世啃老本了,何况是两篇。倪凡立即下定决心报考展颜的博士,之前他始终没把展颜纳入计划,展颜这名字也太小女人了。

倪凡开始有目的有方向地去查阅资料备战考博,同时想方设法搞到展颜的联系方式。但展颜拒绝在考前见考生,她只在电话中叮嘱倪凡认真备考。倪凡和展颜的第一面就是在博士生入学考试的面试考场上,长方形的大桌子周围坐满了本学院的全部博导,其中只有一位女性,那必是展颜了。倪凡紧张地顾不上去看她,但她朝着倪凡蔼然地点头鼓励。这一点头给了倪凡很大勇气,他回答问题的声音不那么抖了。

但当展颜提问的时候,倪凡的声音又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展颜翻看着倪凡的硕士论文指着上面的一条完美的抛物线问:“这线上的每一个点都是你从高温炉中取得的数据吗?”

倪凡面红耳赤地点头,抖着说:“我试烧了很多遍,但结果总不理想,只好把其中的有些数据没画上去。”

展颜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倪凡这一刻有大厦崩塌的绝望感。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成了幻影。

不料,两个月后,倪凡收到了S大的博士录取通知书。倪凡当即给展颜打电话,展颜笑道:“抛物线上的那些数据,能被烧出来证明你是下了苦功夫的,但偶尔出现的数据还是欠缺一定的说服力。”倪凡诺诺称是,展颜接着说:“你学校那边毕业手续办完后就早点来我这边做实验吧,我刚好有个项目需要你接手做。”

于是,27岁的倪凡跟着53岁的展颜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展颜给倪凡的印象永远是一丝不苟,从穿着打扮到实验数据。展颜一年四季永远是长裤长褂,每次都很合体,倪凡有次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穿着最得体的人是那种你看了之后只觉得合适,但往往忘记她到底穿了什么衣服。展颜就是如此,一眼看到的永远是她的人,而不是衣服。而展颜的人和善、顺从、忍让,当别人发表与她不同的观点时,她就安静地听,她的美好,她的宁静,她的深沉普通人不了解,她从不参与到任何世俗的事物中去,当你仔细观察她,你才会发现她是因为生命状态远远高于别人而在迁就和照顾别人。倪凡心想:国外回来的人总是不一样。他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应付课业,白天上完课,晚上就泡在实验室做实验。

而展颜也几乎是每天晚上都泡在实验室,她的大实验室里有两个小隔间,一间是办公室,一间是资料室。时间长了,倪凡才知道展颜是终身未嫁的,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学术创造。倪凡惊佩之余,更不敢大意。

在S大的化工学院,唐院士是领军人物,有一大批追随者,而展颜作为后备院士身后也有大批拥者。两派渐成水火不容之势,照倪凡的仔细观察,他发现唐院士和展颜都是息事宁人之人,对钱、势都不以为意,倒是他们身后的两派人马为了各自团队利益动辄唇枪舌剑暗下绊子,甚至于这两派的硕士生博士生也自学地站在各自的队列对对方怒目相向。倪凡博一对此很是不解,后来博二时在参与组织国际交流学术大会时,才在纷争中得出了一点小心得:唐院士和展颜都是有大量学术成果的人,江湖地位稳如磐石,唐院士自是一切按院士级别对待,展颜作为准院士也是以特殊专家的级别跟唐院士看齐的,在他俩,名、利、势已成水到渠来之势,挡都挡不住,他俩当然不会为丁点蝇头小利失了风度,而他们身后的庞大人群就不一样了,很多年轻人都排队端着碗等着他俩拿到国家项目好给自己分一杯羹,不争不抢只能渴着饿着。至于硕士生博士生,跟了哪个导师自然就被归入哪个派系,羽翼未满,只能趋炎附势。当倪凡理清头绪,再遇上做实验时,仪器明明闲置就是不准你用,去报帐时,发票明明没有问题,却被财务处扔出来了,倪凡明白,这些表面上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小事的后面是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就释然了。再说展颜了然于胸,事没办成,并不是倪凡他不尽力。

一年一度院士大选再度来临,全校几乎都为此孤注一掷了,唐院士是在一家国企评选的院士而后才到S大工作的,而展颜将是百分之百“土生土长”自己培养的第一位院士,这份荣耀及荣耀背后的利益由不得任何人大意,展颜今年已然54岁,她积累一生的学术成果正处厚积薄发之势,但按规定职业女性55岁退休,博导可返聘至自己的博士生毕业,倪凡已是展颜最后的一个博士生,倪凡已经博二了。可是院士是终身制的,你九十岁了,你自己没心力做研究了,你的团队还在研究,那这成果的署名你还是头一份。因此,无论是对展颜本人还是对S大,这院士之争都是誓死一搏的,何况,展颜前两年都已经入围,都是在最后一轮投票时,就差这么一两票而抱憾落北。

今年S大专门设置了一个办事处,专事负责展颜院士备选之事,办事处由S大校长直属领导。有次,倪凡在外间做实验,听到校长在展颜办公室邀功式地诉苦说:“我北京都跑八趟了。有的不肯见我,好,我还就跟你耗上了,蹲你办公室门口,你还能不来上班了?”

倪凡知道展颜本性上对这些是很排斥的,她屡次教导倪凡说:“在项目申请上,的确存着一些人情关系,但首先你得有实力,没有实力就是承接了项目,自己还不够头痛的。”这次,倪凡没听到展颜的回应,想必是一笑,接着马上听到校长爽朗的大笑声:“这次,板上钉钉了,校党委一致决定,院士一拿下来,就发给你一百五十万奖金。”

这次展颜反应很快,很急切地推辞说:“在这件事上,学校投入力度很大,这个钱我是万万不要的。完全没这个必要。”

校长笑道:“上次你拿到国家科学进步一等奖,学校就应该给你发笔奖金了,你坚持要把那笔钱投入到实验大楼的建设上,当时,学校财务紧张,这次,绝不能再亏待你了。你是咱们学校的校宝啊。”

实验室的最角落的烘箱设置的时间到了,倪凡起身去查看试样。校长笑吟呤地走出来,挥手对身后的展颜说:“留步,留步!静候佳音!”

展颜在送走校长后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脸上表情莫测,不辩喜忧。倪凡对展颜是由衷起了敬佩,这么大的事,她还能这般镇定,实在是大气,而倪凡一早就存着私心,在这事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

三天后,倪凡早早到实验室做实验,在走廊上遇到唐院士的博士生小梁,小梁一见他,那嘴就笑得咧到脖子后面去了,走近来,却变出了一副哀伤的神情,竟然一改往日嫌隙,抓住了倪凡的右手,说:“展老师还有机会的,明年还有机会。”

倪凡大惊失色,急问:“你什么意思,你,展老师没选上?怎么可能。”

小梁这时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这事唐院士昨晚就知道了,今天就得向校长汇报呢。”

倪凡脸刷得灰白,讷讷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展老师这么优秀。”

小梁早已扬长离去,倪凡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醒悟过来,唐院士就是学部委员,不会是他害怕展颜跟他平分秋色,在里面下了绊子吧?转念又想,不可能啊,这事事关学校大局,校领导岂会不早早做通唐院士工作,何况唐院士是何等人物,至于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小鸡肚肠?再者展颜当上院士,对全校的发展都有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学校发展好了,他唐院士也是有好处的。

倪凡掏出钥匙去开门,不料,钥匙还没塞进锁孔,门就开了,原来根本就没上锁,倪凡一看展颜办公室的灯亮着,一颗心刹时掉进了冰窿里,小梁的话他是似信非信的,但这么早,展颜早就到了,看样子来了不是一会半会儿,证明这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

倪凡机械地拿起一个试管,倒了几次试剂,都没倒准,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年时间来,他对展导有了很深的感情,展导是他见到的为数不多的严谨的可以当之无愧的称为科学家的人,这次落选,对她想必是不小的打击。但倪凡的学生身份,让他无法进去安慰她。

就是这时,门被推开了,校长气冲冲地跨进来,也不敲门就直接进了展颜的办公室,接着,响起训斥声:“李院士的事是真的?”

“李院士是我的高中老师。”展颜的声音很小。

“你应该早就对我说这个事的,现在,搞得多么被动啊。”校长的语气渐渐和缓下来。

“我回国后就专程去见过李院士,跟他道歉,他说都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那段岁月。”

校长这次换了语重心长的语调说:“拜佛要拜在平时,临时去抱佛脚就太被动了,要挨打的。李院士的情绪必是扭转不过来,想必前两年投票失利也与他有干系。这方面,学校要介入的,会做通工作的,你也要拿出态度来,跟李院士修复关系。”

展颜没有吭声。校长说:“不要气馁,你12月份出生,要到后年才到退休年龄的,只要啃掉李院士这块硬骨头,我们的最后一块绊脚石也就被彻底搬掉了,赢的还是我们。”

展颜送校长离开后,回头看到倪凡说:“倪凡,你来!”

倪凡跟着她进了办公室,展颜拿出倪凡的博士开题报告说:“我觉得第三部分还是得加强数据的。你看,这些实验还是可以进一步做下去,配比按8:2再试试看。”

倪凡愣住了,他瞪着展颜好像在看一个天外怪物,展颜的头发还是被一丝不苟的盘了上去,端庄的脸上是带了些许疲惫,但精神状态明显不错,这么大的一件事,自己一时都消化不了了,展颜怎么能做到像没事人似的呢。

展颜看倪凡没吭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8:2的配比怎么样?”

倪凡赶紧说:“我试试。”

展颜说:“现在博士生要想三年毕业很难,就是很多人四年也达不到毕业要求,你比较踏实肯干,争取再发篇SCI,早点把论文写出来,还是希望你能三年毕业的。”

倪凡诺诺称是。展颜说:“没什么事了,对了,你上次那篇论文我已经发出去了,看看编辑部还有什么修改要求,尽快修改。”

倪凡转身出去,但走到门口,又回转身,长吸一口气,坚定地看着展颜说:“展老师,在我心中,你早就是院士了。”

展颜无谓地笑了下,说:“这些名号,别想得太重,要记住,学术是要永远摆在第一位的,其他的永远要站在学术的后面。倪凡,你还年轻,看你以后也是要走学术这条路的,别舍本逐末。”

倪凡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展老师。”

同天晚上,倪凡查看展颜邮箱时,因为博士生发的论文,导师是论文联系人,倪凡就知道展颜的邮箱密码,倪凡每次打开邮箱,心里都有个坏小人“澎”地一声跳出来,它说:“看看!”当收件箱里有与自己相关的邮件打开来看,这是正常的,没有就关上也是正常的,但倪凡每次都做不到“正常”,他总是看看收件箱,再看看发件箱,最后瞅瞅草稿箱,但每次都很“正常”,然而,这种窥私欲并不因为“正常”而算完,就像你知道对楼里住着一个美女,你很像看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然而,每次,她总在脱掉之前先拉上了窗帘,你还是会每次都习惯性地向里张望,以期她会有那么一次大意好让你饱览春光。

这天,当倪凡习惯性地打开收件箱,收件箱里与他无关的新邮件他是不会打开的,他得耐心等它变成旧邮件。没有他想得到的消息,想必那个编辑关于论文的修改信息还没发过来。倪凡打开发件箱,没有什么,最后,倪凡打开草稿箱。他的心“膨”地大力跳了好几下,一封没有收件人的邮件躺在里面。倪凡移动鼠标,小心地点开来。

“李老师您好!

多少年了,每次在公开场合遇到您,我都称您为李院士,我知道,当年的那一巴掌已经彻底打掉了我叫您老师的资格。您后来在**中遇到的所有非人磨难,不说是都源于这一掌也都是从一这掌开始。为此,我整整内疚了38年,每次,在快乐的高峰,我都会倏然失落,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再也走不出的阴影。这是我应得的。

我回国后,几度去你家,希望能当面跟你道歉,但每次你都很严厉地阻止我开口,我知道,那段不堪的岁月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意回头再看它。

我接下来的对您说的话,不是出于开脱,不是,我永远开脱不了我自己。

那年我16岁,**的浪潮卷到咱们学校,我和同学们都很懵懂,很痛苦。那晚,我正在教室看书,工宣队队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多少年了,我还记得那晚我穿的是碎花绿裙子,我妈用窗帘布给我做的,那时白天不敢穿,觉得晚上黑,没人注意,爱美之心占了上风。也就是从那晚开始,我这一生再没穿过裙子。队长把他的手直接伸到我的裙子下面,他说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爸,我不敢反抗,他要我答应两件事,他就让他们不动我爸,第一件事他马上就干了,在我哭泣着从他床上爬起来时,他要我明天在他们**你时,第一个上去打你。他说你在学校有很高的威望,很多师生都不敢动你,但一切权威都是纸老虎,只要有人第一个动手,一切就都好办了。我要不同意,他们明天要打的人就是我爸。那时他和您是咱们学校最有威望的学术权威。

第二天的事,您都知道了,您都经受了。打完那一巴掌,我哭着冲下台后,我爸冲上来打我了十个巴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动过我一个指头。我哭着跟他说了,他搂着我哭了。当晚,他辗转跟他在香港的一个朋友联系,后来,我们一家转道香港去了美国。您的事,我们不敢,不想再打听,我爸他一直为此愧疚难安,很快,他得了病,在美国走了。我知道,他最大的愿望是葬回家乡,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希望我能快乐,可是,我这一生再与快乐无缘。

李老师,我不是因为现在您是院士评委来给您写这封信,但这样一封信出现在这样的一个时机,它永远洗脱不了这个嫌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有时觉得您应该知道这个真相,但有时又想,这叫什么真相?知道这些无助于您减轻您的任何痛苦,后来,我听说您经常在公开场合讲一个故事:罗马恺撒大帝在被朋友和敌人行刺的时候,他武功过人,拔剑抵抗,但他发现在攻击他的人群里,有他养子布•鲁塔斯的时候,他说:怎么还有你,布•鲁塔斯。于是,恺撒大帝弃剑于地,不再抵抗。

我想我懂您的痛,您应该不宽恕,我从未想得到您的宽恕,我向您道歉并非为了求得您的宽恕,

草稿箱里的这封邮件并没有写完,倪凡看完后关掉了电脑。他在寝室里坐立不安,干脆关上门,来到校园的湖边,夜幕下的馨湖静谧无波,但又幽暗深邃,它里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为什么一天天一年年地沉积它还能清澈如许?

倪凡的脑中不断闪现展颜在做实验,展颜在修改论文,展颜在开会,展颜在辅导他做项目,展颜在工作,那么不工作着的展颜是什么样子?这些年,她就这么一个人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学术研究,这对她公平吗?倪凡想起有次他在实验室吃从食堂里打来的水饺,展颜见了笑道:“我现在是吃不得水饺了,有一天下午想包水饺吃,结果面少了,和面,馅少了,剁馅,包的水饺太多了,放在冰箱里,整整吃了一星期。”展颜说完自嘲地笑了,倪凡也跟着笑,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一阵心痛,同样是对量的把握,研究中,她一滴管下去,2ML就是2ML,分毫不差。生活上,她就多了少了,少了多了,反复至此,她是一个精致的人,生活却始终以粗糙示她。

展颜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她也曾是个妙龄少女,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花一样的年龄,就被当花一样的掐下来了,她才是那个受害者。李院士没有展颜的那一巴掌,**的劫难他一样也是逃不掉的。现在,展颜的学术生命正蓬勃怒放的时候,李院士他用手中的权力一下子把它掐断,这是对的吗?退一万步讲,当年展颜她不是受害者,她就是彻头彻尾的施害者,李院士的做法就是对的吗?他是**的受害者,但当他手中掌握了权力,摇身变为施害者时,他有没有想过,这种做法,它是对的吗?

没有答案,生活就是这样,有的问题有答案,更多的问题没有答案。

那晚倪凡在馨湖边徘徊了很久,凌晨才回到宿舍,回到宿舍一打开电脑,他又直奔着邮箱的草稿箱而去,但草稿箱里已没有那封邮件,它像梦一样消失了,倪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这样一个梦,倪凡多么希望它仅仅是一个梦。

接下来,倪凡忙于毕业论文的实验与写作,那些引起自己情绪痉挛的事情随着日子的流逝有所淡化,倪凡知道自己必须自个儿把它们消化掉,消化不掉也得试着消化。

有时候,倪凡会偷偷观察展颜,但她像一口古井,那样平静无波,忙于自己的研究,让人怀疑她早就心如枯井了。

有天凌晨,倪凡突然醒来,想起博士论文中有几个数据还是很模糊,他一阵烦躁,干脆穿衣起来去实验室,不料,刚到实验室楼下,就看到消防车消防员忙作一团,楼道里全是黑水哗哗地向下流着,这个时间,老师学生都还在休息,人很少,倪凡逮住看门的大爷问,才知道三楼的实验室起火了,一点多钟大爷闻到一股糊味,起来一看,三楼那个最大的实验室火势很大了,赶紧打了119。

倪凡一听,也不顾漫过脚踝的黑水直接往3楼冲,冲到实验室门口,眼前惨况吓了一大跳,不但大实验室着火了,展颜的两个房间也全被烧了。倪凡冲向展颜办公室,里面东西几乎全被焚之一炬,倪凡又到展颜的资料室,资料室存放的都是展颜的论文发表期刊,出版书籍,这些纸质的东西早就化成了黑灰,现在已变成了黑水在到处蜿蜒流淌。倪凡眼前一阵发黑,他知道,这一烧,展颜半生心血就没了,院士参选时是必须提供原件的,这资料室里就放着展颜的全部原件,这些有一部分还是倪凡帮她整理的。

很快,展颜也接到通知后赶来了。老师学生们也蜂拥而来,校领导到来看后,建议展颜报警,表示要彻查此事。展颜可能是起来的太早了,脸色有些苍白,但人很镇静。她很冷静地说:“应该是学生做实验时不小心,报警不合适,对学生影响太坏。”

倪凡仔细回想了前一晚上的事,他这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昨晚他就测了几个试样,没动其他仪器。但最近毕业生来做实验的特别多,还真不好说是谁违反了操作引发了火灾。

学校听了展颜的建议,尽管没报警但保卫处介入调查。最后出具的调查结果时,两个大四学生在使用烘箱,时间过长后,引起烘箱燃烧,火势蔓延,酿成惨剧,损失很大,庆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展颜对此结果什么也没说。倪凡却觉得事有蹊跷,因为烘箱本身就是可以二十四小时使用的,那两学生才开了十七八个小时罢了。后来,S大关于展颜实验室火灾事件流传了N多版本,其一就是唐院士阵营的人害怕展颜评上院士,故意纵火。

倪凡先打电话要全套办公用具,他想着快点让展颜办公室焕然一新,免得她看着刺心。不料,在他整理的过程中,来了一队又一队排列整齐的学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问才知道,这些学生是被组织过来进行“学习”的,理由是参观事故现场,提高防范火灾能力。倪凡想不出这是哪个领导出的馊主意,往展颜伤口上撒盐,他过去告诉展颜,这儿有他就行了,让展颜回去休息一会。但展颜不同意,她很冷静地有条不紊地整理烈火焚烧后的残物。

失火事故发生之后,倪凡感觉到展颜变了,她一如既往地打扮精致地早来晚归,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做已接手的项目,但不但不再申请新项目,有项目找上门来也是婉言谢绝,对倪凡的毕业论文却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连标注出处也帮着仔细核对,这让倪凡压力很大,要不是两年多了,倪凡逐渐对展颜又敬又爱,只怕都要起逆反心了,因为学位论文绝大部分都是应付交差的产物,导师和学生都不会太认真对待,相反,接点项目赚点快钱,对谁都好。

转过年来,倪凡的试答辩赢得了全学院的高度认可,事情就是这样,哪儿用心了哪儿就会有花开。倪凡接到学校人事处的电话,还以为是关于毕业手续的事,不料,副处长说:“小倪,展老师向学校申请让你留校,校领导也已经同意了。你看看你这边还有什么想法?”

倪凡惊讶极了,展颜竟然一声不响的把他的“终身大事”给办了。他们这届博士就业形势已经不容乐观,他自己忙于毕业论文,还没出去找工作,大部分同学早就着手了,出去跑过的人回来都摇头叹息:多收了三五斗啊,这几年扩招成灾,就业难啊。博士的志趣基本上都是搞学术研究,进高校和研究所是对路子,但这些地方早就饱和了。S大是211院校,早在前两年要的就是海龟了,哪轮得上他们这些土鳖啊。

倪凡诚惶诚恐地点头说:“我没意见,我没想法,谢谢处长!”

人事副处长和蔼地说:“以后就是同事了,用不着客气,小倪好好干,年轻人的发展不可估量啊。正式手续得等咱们学校发了博士毕业证之后再说了,现在可以先签就业协议。”

倪凡在协议书上签了名,走出行政楼,脑袋还是晕晕的,乐晕的。他摸出手机给展颜打电话,掩不住的兴奋与感激,但展颜反应一贯冷淡,只说了句:“好,我知道了。”就挂掉了。

倪凡一腔的幸福感无以发泄,于是请同届博士生到饭店庆祝。他们大部分都还没有着落,甚至有3个延缓毕业的,之前小梁已经数次向唐院士请求表达自己渴望留校的想法,唐院士都不置可否,小梁早就从人事处打听到对他们这一届只有一个留校指标,现在好事砸到倪凡头上,自然就没他的份了。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当下,9个博士生大块吃肉大块喝酒,一边是羡慕嫉妒恨,一边是对社会的满腹牢骚,很快就喝高了。小梁操着被酒精泡直的舌头,拽了倪凡的袖子,呼呼的酒气喷到倪凡脸上:“小倪,我问个事,事。”

倪凡平时跟小梁在实验中没少结梁子,现在巴不得化干戈为玉帛,于是亲热地回应道:“什么事?”

小梁直着嗓子问:“你上了没?你到底上过没有?”

倪凡不解地问:“上什么?你说什么呢?”

这时平时跟小梁交好的钱君走过来,试图拉开他:“喝醉了,咱回去吧。”

小梁一把甩开他,嚷嚷道:“你他妈的说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呢,老子没醉,老子今天就要问个明白,你说,你上过展颜没有?你要没上,她会这样为你卖力?你们不都单着吗?干柴烈火,还不一点就燃。说说,说说,别瞒……”

小梁还在说着,冷不防倪凡一拳出手,就击中了他的鼻梁,血哗地流了出来,梁伸手一擦,一手血,张开血淋淋的手就朝倪凡抓:“妈的,你打我!”

这时旁边的人拥上来,一边抓住一个,防止他俩撕打在一起,倪凡气愤交加,也爆粗口大骂道:“妈的,你侮辱我可以,你再敢侮辱一声展老师,我这辈子都跟你过不去!”

小梁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听,他到挺为姘头着想的。”

倪凡一使劲挣脱了同学,冲过去按倒小梁就是一通老拳,小梁也挣扎着反击,很快,俩人血光四溅。

无巧不巧,110巡逻刚好经过酒店门口,大堂经理害怕出事,干脆让巡警把倪凡和小梁带走。倪凡和小梁的酒这下子醒透了。其余博士生赶紧出来作证,纯粹是喝醉了胡闹呢。倪凡和小梁更怕事情闹大,这事要传出去,牵扯就大了去了。小梁立即冲巡警哥哥长哥哥短的一通乱叫,保证以后再不敢犯。巡警批评教育了几句,也就作罢了。

一场欢宴闹心散场,回去的路上谁都默然无声。小梁耐不住这无声的威压,终于开口说:“小倪,对不起,我酒后失德。”倪凡没吭气,一直到学校门口,倪凡方才回过头,对大家说:“今天的事…..”钱君乖巧地说:“今晚的事大家都在自己肚子消化掉了,绝对不会外传,本来就是无中生有。”

倪凡刚要走,钱君又拉他说:“小倪,以后你留校了,就是咱们这届的联系人了,离校不离情,大家都是在同一圈混的人,互相帮一把,谁有项目什么的,也都相互想着点。”

众人附合。小梁更是如梦初醒,用力地点头,尴尬地去拉倪凡的手,倪凡躲开了。

第二天,倪凡鼻青脸肿地去实验室,他脸上有几处破损,为免人注意,他连个创可贴也没敢用。展颜一走进来就看到了,惊讶道:“怎么了?”倪凡脸腾得红了,心虚地说:“没什么,撞到床上了。”展颜也就笑了笑没说什么。

毕业答辩快到了。展颜拟定了一个要请的专家名单,倪凡一看都是这个领域内的大腕级人物,倒吸一口冷气,乖乖地连夜备战答辩PPT。

答辩会上,化工学院傅院长笑道:“这是我们学院目前规格最高的博士答辩会了。本来我今天外地有个会,我可不舍得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跟各位专家讨教。”

傅院长调子一定,整个答辩会就变成了本领域专家的讨论会,展颜几度想把大家注意力放到倪凡身上,奈何大家交流正欢,倪凡自己也乐得变成无足轻重的配角,这主角的负担太重了。倒是唐院士笑说:“倪凡的论文我看过了,做得很出色,我看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全国优秀博士论文的选拔。”

展颜说:“我个人觉得倪凡的论文还存在很多问题,想请各位老师来号号脉,会会诊,倪凡有这么个学习机会不容易。”

答辩会主席973首席专家楚教授笑道:“我们喧宾夺主了。倪凡的论文我看过,是近年来见到的有深度的论文,再修改下,可以做为学术专著出了。”

接下来,答辩委员会成员就倪凡论文的缺点与修改方向做了深入探讨,这会议就拉得很长,楚教授看了看时间,笑道:“晚上我是还要赶飞机的,你们谁今晚也走,可以一起了,免得还得让他们再送一趟。”

与会的专家除S大的和本地同级院校的一位教授,其他人都需要去机场,展颜道:“已经在酒店安排食宿了。”

楚教授笑道:“简单在学校吃点好了。没必要搞那么麻烦。”

于是一行人真的去学校招待餐厅吃了。倪凡跟着院办的车要送专家到机场,展颜突然叫住了他,倪凡还以为是要叮嘱他照顾楚教授,因为他年龄比较大了。不料,展颜说:“你毕业的表格我都签过名了,在你的桌子上。”倪凡惊讶地看了展颜一眼,说:“毕业还有一个多月呢,不着急。”

展颜淡然一笑,想说什么,倪凡就等她说,但这时院办的司机叫道:“都上来了吗?要走了。”

倪凡朝展颜摆了摆手,钻进车子,车子开动了,倪凡发现展颜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倪凡从机场回来已经是深夜1点了,司机问他是不是直接回宿舍楼,但鬼使神差的,倪凡说:“还是回学校吧,我还有点事。”

倪凡摸黑到了三楼,实验室却有微弱的灯光亮着。倪凡吃惊地发现那是展颜办公室的灯光,他悄悄走近,从门上的玻璃上看到展颜趴在桌子上。想必累极了,打个盹。

倪凡悄悄退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电脑,把答辩委员会给的建议和自己想到的思路写了进去。打完这些字,已经3点了,倪凡再度轻手转脚地走到展颜办公室门口,展颜维持原姿势没变。倪凡踮着脚尖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凌晨3点,露深更重,夜寒难耐,展老师还是穿着那身在答辩会上的衣服,会不会太冷了?

倪凡在门外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敲门。“梆梆梆”的敲门声在深夜里传得很远,周围的静谧更衬托出了这声音的清脆。但展颜一动也没动。倪凡想:展老师太累了。

他再度踮着脚尖离开,回到自己电脑边,关掉电脑后想回寝室休息,走到实验室门口了,他还是转回身来,再度打开电脑。以这样的方式陪陪展老师也好,她太孤单了。

凌晨5点,倪凡再度起身去看展颜,隔着玻璃门,展颜还是维持原姿势一动不动,倪凡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他开始大力擂门,但里面的展颜就是听不到。倪凡一扭门把手,门开了,原来并没上锁,倪凡走到展颜面前,轻声唤道:“展老师,展老师!”

展颜还是恍若未闻。倪凡终于边唤边轻推了一下展颜,不料,展颜的身体被这轻轻一推,直直地要向下倒,倪凡立即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他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而这屋间里自从倪凡进来,就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沉寂感,仿佛唯一的声响就是倪凡的心跳。这激烈的心跳突然停了一会儿,倪凡感觉到一阵窒息,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探展颜的鼻息,是凉的,森森的寒意逼上来,倪凡大声喊出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在房间中回荡,倪凡听到了,才知道那两个字是:“救命!”

尖锐的呼喊声唤醒了沉寂的实验楼,看门大爷首先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倪凡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他喊道:“你过来,看看展老师,展老师这是怎么了?”

老头说:“快,打120。”

倪凡如梦初醒,抓起电话就打,当那边询问现在病人是什么情况时,他才意识到到展老师已经不需要120了。

随后的情况乱成一片,倪凡事后也追忆不起来,只记得听到有个警察说:“是氢化钾。”

对于一个搞化学研究的人来说,搞点氢化钾太简单了。有个警察说:“看看现场,有没有遗书之类的物品。”

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天后,警察给出了尸检报告,结论是自杀。

倪凡不认同警方的判定,他觉得展导死于他杀。

在这世上,所有的自杀者都是他杀。

展颜在国内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只在美国有个哥,学校决定所有丧事由校方出面,指定倪凡全面负责。倪凡在把展颜尸体送往殡仪馆后,根据赶到的学生建议向校方请示举办追悼会,校方表示厅级干部才有资格开追悼会,展颜规格不够。当场就有学生破口大骂,规格?人活着没尊严,死了也要谈级别!就有激动的学生要冲到校长室问个究竟,倪凡劝服了,展老师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些。有学生扑到遗体边上嚎啕大哭。这时候,倪凡反倒没落泪。

他回到展颜家,花圈摆满了道路两边。倪凡冷静地给每个吊唁者鞠躬答谢。但他发现,丧事现场才是人生最大的练武场,很多人都是在竭力表演悲痛,一转脸却掩不住的春风得意。倪凡明白,展颜这一走,院里人事关系重新洗牌了。展颜这派的好几个老师就按耐不住,向前来吊唁的唐院士一派邀宠献媚。

黄昏时,倪凡在展颜家附近走了走,想透透气,不料,耳边却响起来一阵哗笑声。他看到离展颜家不到十米的距离的路上,有人竖起了一个排球网,正激烈鏖战,而化工学院副院长矫健的身影就在此列。他刚才还在展颜灵前抹眼泪,转眼,就神采飞扬地驰骋在球场上了。倪凡听到自己的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他骑上自行车,回到实验楼,打开电脑,就在百度贴吧上发了一个帖子:高级知识分子的人性只有十米。其实,连十米也不到,刚才到灵前吊唁的悲痛的人们,又有几个是真心悲痛的?

第二天,有个学生对倪凡说,化工学院院长下了一道“禁娱令”:暂停一切娱乐活动。倪凡想,不管什么原因,这下展老师的死对他们的生活有了影响,哪怕这影响是极暂时的。

倪凡一直坚持到办完所有丧事,才自己一个人找了附近一家小酒馆坐着喝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在梦中头都是痛的,在疼痛中醒过来,赫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身旁的钱君一见他醒来,就问:“醒了?”

倪凡张口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钱君笑道:“还说呢,我昨晚跟女朋友在外面闲逛,看你在小酒馆喝醉了。还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倪凡笑了笑说:“谢谢!”

钱君凑近笑道:“说什么呢,兄弟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倪凡,你真不打算留校了?”

倪凡一愣,想必是酒后真言被他听去了,他无谓地笑了笑,说道:“我这几天就打算离校,可能有些表格还得你帮我交上去。”

钱君笑道:“那个好说,你真下定决心了?现在工作可不那么好找。”

倪凡没吭声。

两天后,倪凡开始打包,三年来,虽然是学生,也积下了不少东西。他到实验室一看,作为“凶案”现场,这段时间一直没人过来,都积了一层灰了。倪凡拿起扫帚打扫起来。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竟然是唐院士打来的。他想跟倪凡当面谈谈。唐院士的房间在一楼,倪凡很快就过去了。

倪凡很少跟唐院士独处,不免有些拘束。唐院士倒挺和气地起身给他倒水,倪凡惶惑地站起来,唐院士等他再度坐下来,才开口说:“我听小梁说你打算放弃留校?”

倪凡心里一阵冷笑,他们动作可真快啊。为这个名额他们可能又打争得打破头吧,不过,小梁有唐院士罩着,胜算倒很大了。但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只是坦然地抬头说:“对,我准备这几天离校。”

唐院士沉吟了一会,开口道:“你对学校很失望吧?”

倪凡勉强笑了笑,说:“没什么,我改变不了世界,但我也不想让世界这么轻易就改变了我。”

唐院士叹了口气说:“我今年八十了。在矿上做过,在企业也做过,曾经也有机会从政,现在在学校也做了三十年了。我最后选定学校作为我的工作单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学生是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从这个意义来说,学校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但学生同时也是脆弱的,老师的一言一行都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人生。你现在身在庐山中,当然觉得庐山是非多。”

倪凡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唐院士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

唐院士接着说:“其实,现在各行各业都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现在需要有一批人,这批人要怀着牺牲的精神来做这样一件事,那就是鲁迅曾说过的,掮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里去。”

倪凡震惊地望着唐院士,唐院士蔼然一笑,说:“学校尤其需要这批人。”

“可是,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来这样一批人,培养出来的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么善于表演......”。倪凡讷讷说着,眼眶泛红了,他不断想起在展颜灵堂前的那些事。

唐院士点头道:“不错,但正因为这样,我才说学校尤其需要这批人。展老师的很多课题也需要一个人来接着做下去,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要辜负了她的期望。”

倪凡茫然地站起来,走出实验楼。外面,草正青,花正红,树正翠,他仰头向天,天正蓝,云正白,向着无限的虚空,他终于大声地问了出来:“天呐,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是走还是留?”

作者简介:河南理工大学讲师,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硕士,已出版长篇小说《新分居时代》,《在机场等一艘船》,短篇小说《院士之死》获首届互联文学季短篇小说二等奖。另有《妞妞是个小学生》、《陪你一起成长》等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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