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三月鱼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叶圣陶先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女孩,指的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以及张充和。

2015年6月,102岁的张充和在美国辞世,彻底为九如巷张家的民国往事画上了句号。

在许多仰慕者听来,张充和仿佛是一个从古画绫缎上走下来的名字。她是已故耶鲁大学东亚系名教授傅汉思的夫人,是著名的书法、昆曲、诗词大家。她的名字,曾经和沈从文、卞之琳、俞振飞等人相连,一同成为那个年代的传奇。

张充和自小被过继给叔祖母,祖母擅诗词,言传身教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为了充和的教育,祖母不惜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悉心栽培充和,还另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她吟诗填词。

尽管四姐妹皆可被称为“一代才女”,有的精诗词格律,有的通晓英语文学,但要说传统文化功力最深,才艺最广而又最具艺术气质的,还数张充和。连充和自己也承认,这和年少时候两位恩师的教导息息相关。

叔祖母去世后,16岁的充和又回到了苏州九如巷。苏州生活让她的人生路上多了项终身陪伴的爱好——昆曲。父亲张武龄和母亲陆英都是戏迷,张武龄还特意请来了苏州全福班的尤彩云来教孩子们唱戏,受此影响,女儿们也喜欢上了昆曲。

四姐妹中最迷昆曲的是大姐元和,她特别喜欢登台表演,充和呢,更多的是将昆曲当成爱好,她曾说:“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在苏州拙政园居住时,相传她夜晚常常一个人在兰舟上唱昆曲。

汪曾祺在回忆西南联大的往事时,也提到过充和不爱扎堆的特点。他写道:“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可惜那时没有录像,我们很难想象,年轻时的充和唱起昆曲来,是怎样的娇慵醉媚,幸好张大千以一张仕女图留住了她的风姿。画中的充和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身着表演昆曲的戏装,云髻广袖,可谓倾国倾城,绝代风华。也难怪卞之琳对她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只是这只是他的单相思罢了,并未得到充和的回应。

19岁时张充和考北京大学,由于在私塾从来没学过数学,结果算学考了零分,但国文却考了满分。后被破格录取,时任国文系主任的胡适对她说:“你的算学不大好,要好好补!”那时她心想:我都考进来了,还补个啥呀?胡先生那是在向我打官腔吧!因为当时学文科的进了大学就不用再学数学。

她就是这么率真。在回忆童年的文章中她写到:小时候坐在屋里读《孟子见梁惠王》,心里却挂念着窗外的两棵梧桐树,找借口溜出去拾了满地的梧桐子塞进口袋,叔祖母发现了,倒也不责备,只对她说“生的吃不得,明天我叫他们拾些来炒熟吃”。到了20世纪80年代,她依然不改率真,在《三姐夫沈二哥》里,她写自己与沈从文逛古董铺,对方劝她买这个买那个,“我若买去,岂不还是塞在他家中,因为我住的是他的屋子”,读来不禁莞尔。

抗战爆发后,充和到重庆教育部礼乐馆工作,结交沈尹默、章士钊等名士,并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说她的字是“明人学写晋人书”,评价很高。书法可以说是充和一生的至爱。她曾说:“我不爱打扮,不喜欢金银珠宝,但笔墨纸砚一定要用最好的。”充和的书法各体皆备,一笔娟秀端凝的小楷,结体沉熟,骨力深蕴,尤为世人所重,被誉为“当代小楷第一人”。

当时,在重庆的文化界中,有不少诗人、书法家和画家,文艺活动相当活跃。1943年张充和在重庆粉墨登台的一曲昆曲《游园惊梦》,曾轰动大后方的杏坛文苑,章士钊、沈尹默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成为抗战年间一件文化盛事。

章士钊曾向张充和赠诗一首,将她比作蔡文姬:“文姬流落于谁氏,十八胡笳只自怜。”这令张充和很不高兴,她觉得这样比喻是“拟于不伦”。直到嫁给傅汉思后,她每每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给了胡人。

1949年,充和随傅汉思一起前往美国。作为一个着迷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最终却远离故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充和一生醉心艺术,始终保持着老派文人游于艺的态度,书法、诗词都是写了就写了,从没想过要结集出版,更没想过要去抢占艺术史上的一席之地。

充和对自己的吟诗作词,有一个特别有趣的比喻,她说自己写东西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说这句话时,她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依然率真可爱。

她做什么都是随兴而至,她曾经说过:“我写字、画画、唱昆曲、做诗、养花种草,都是玩玩,从来不想拿出来给人家展览,给人家看。”充和很早就开始了写作,但随写随丢;她还写得一手好字,却从来不卖字也不参加展览,只是自娱自乐。她的学生们向她学习书法时,充和经常用清水在纸上写字教他们,学生们试图游说她用墨写在宣纸上以图保存,不料一向温和的充和居然生了气,坚持就要用清水写。这样写的过程就是消失的过程,像飞鸟掠过,天空却并没有任何痕迹。

对于所坚持的事业,张充和又有着原则性的坚持。当弟子提醒她,现在的昆曲世界已经变了,她反问:“我已经快一百岁了,难道还要我来迎合你们的昆曲世界吗?”字字掷地有声。她到底还是她,走过一个世纪,雅士的风骨仍在。

张充和的诗集《桃花鱼》中有句云:“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这写于早年的诗句,无意中预示了她的人生路途,自由是她的心之念之,为此可以漫漫跋涉,虽天涯亦在所不辞。

如今,百年光阴流淌而过,充和虽然已不在,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她以自己的魅力,书写了一幅优美的画卷,这幅画卷,有着穿透岁月的恒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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