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我妈死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唯一积极的一面，大概就是每次我想起她来，总能写出大段大段的文字。

准确的说，我不是一个孝顺的人。

十年前，我妈第一次查出癌症的时候，我是欢天喜地的。听说爸爸要带妈妈去北京治病，要去治好久，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在家，想打游戏打游戏，想几点睡觉就就几点睡觉，这些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十年前，在我外婆家，我爸爸拉着我跑到阳台，他点了一根烟，回答着我一系列的问题。那些问题，无非就是我妈得的什么病，严不严重，他们要去北京多久。他告诉我胃病，不严重，治好了就回来。他还说让我好好学习，不要太挂念他们。

我当然没有十分挂念他们，因为我觉得大概真的不严重吧，一家人也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像是刚哭过，一句话不说地收拾行李，规划着去北京的路线。我在一旁的电脑前打着游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直到他们离开，我去送他们。

那个时候的妈妈，身体和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吧。直到两年前复发。

我之所以觉得我是一个不孝顺的人，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我妈妈刚去世的几个月以后，我发现凭借自己的努力还是无法调整好过度悲伤的情绪。我不再试图去逃避这个事实，我打算和它斗争到底。于是我开始慢慢回忆我和我妈最初的记忆，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当然已经记不起来了，再到以后，慢慢的，所有的印象，我把他们记录下来。我花五块钱买了个本子，于是这场斗争就开始了。

原来我的记性还是不错的，我能记起来许多事情。记录的那些日子里，我有时候笑笑，有时候哭哭。笑的时候就去喝点水，哭的时候擦一擦眼泪，水都是农夫山泉，纸都是清风原木。在那之前的日子，我都是一个人跑到宿舍的阳台上去哭，写东西的那段时间，我就直接在宿舍里哭了。我那些可爱的舍友们，他们也不会安慰人，但是他们都很可怜我，至少在那段时间是这样。

那段日子我实在是太闲了。从大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去上课，天天睡到中午。正巧那时候和我女朋友处于分手状态，一个人容易无聊，无聊就会跟操他妈一样地发疯想一些极度悲伤的事情。大概就是那个五块钱的本子，让我不少一部分悲伤，变成了快乐。

我是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在医院的门后面，我和我爸一起抽烟。

我爸哭了，我没哭。他哭起来就像个小孩，真的好可爱，可爱到我总想走上前去摸摸他的头发说一声乖，别哭了。他拿出来一堆纸，上面有一些开药的单子，还有一些什么住院证明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一张单子，分外的不同。那真是一张神奇的单子，是一张死亡免责声明，签了这张单子，医院大概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每天上午，跟我爸在我们抽烟的小包间里看他哭，等他们吃完午饭，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躺到床上狂吼乱叫。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愧是属狗的，真的好像。我边哭边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喊着什么操你妈，操你祖宗，我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脏话，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喊些什么。我把桌子上所有的书扔到地上，我使劲的跺地板，我做一切我能够做到的让我累到停止哭泣的事。大概每天都有半小时，之后我软绵绵的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看着拖鞋发呆，最后睡着。

终于有一天，我把所有的回忆都回忆完了，就把本子收了起来。

再后来，本子就不见了。我翻遍了所有的书包，翻遍了衣柜，抽屉，翻了我放内裤的盆，就是没有找到它。那一次，我又哭了。从小就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哭。我打架打不过别人，哭。被冤枉了，哭。和女朋友吵架了，哭。看电视剧也哭。我怎么这么爱哭啊，也许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对我来说，我不知道，我写不下去了，妈妈这个词我已经感到陌生了。现在，我已经没那么想念她了。

本子丢了就丢了，那段时间我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生活。身边的朋友都说我坚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也会做一些无谓的探望。我当然很感谢他们，但当时，我看到所有妈妈还活着的朋友，我都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他们的妈妈都杀了。

对，把他们的妈妈都杀了。

直到现在，我也想。看到每个幸福又不知足的家庭，我就希望他们的不知足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噩运降临到他们身上。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众人皆知变态杀人狂吧，哈哈哈。

我妈妈呀，就是我刚才一直在提到的那个人，她的死还真的为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多困扰。

财产公证，车换车牌，还有填所有个人资料时不再去填写母亲那一栏。本来这是一个省事的事，我也不用再去问我爸我妈的身份证号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资料交上去以后就会被打下来，原因是资料填写不完整。我问哪里不完整，他们说我没有填母亲这一栏。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他们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妈死了，他们说哦，不好意思。

我操你妈啊你不好意思个屁啊。

专业课上，我去跟老师请两次课的假回家，老师问我回家干吗。我说家里有事，她说有什么事比上课还重要。

“那多了去了。”

“我不准假。”

“那我就只能翘课了。”

“你翘课这一科就挂了。”

“我回家真有事，不信你给我爸打电话。”

“什么事啊这么重要课都不能上。”

“我妈死了，我回去上坟。”

“上个坟一天不就得了，请那么多天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给我妈上坟，可能等你给你妈上坟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或者等我回来给你讲讲？”

连请个假都这么麻烦。

她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往我外婆家去的挺勤。之后我就不愿意去了，因为每次我外婆都要流眼泪。还有就是，她给我发的烟实在是不好抽。

之后，我就打算要出国读书了，身边的人都挺不理解的，我爸倒也没有执意地反对。他当然不能反对了，要不然我哪来的钱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出国，那个时候我只想离家里远远地，跑啊跑，慢慢离开这个让我快乐又悲伤的城市。现在，我没有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理由变了，但是我倒是真的想出去看看。

偶尔地，我也会翻开手机，里面还留着我跟妈妈发过的短信。真是一个骗子啊，那个女人。

已到北京放心。

妈，要好好的啊。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儿子，为了你我必须好好的。我会坚强的。

嘿嘿。乖。

你替妈妈祈祷啊！

恩。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么。

今天上午做的胃镜，以后才知道。放心，你注意身体！

肠镜呢？

有问题，不通。

好吧。结果都出来了和我说。

8日手术。

8日？做什么手术？大还是小？

不知道。做完就好了。

妈，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好的，还有爸爸在呐，放心，儿子。

恩！我回家还要给你做饭吃呢。

感觉好多了，只是不方便说话，勿念！

恩！

……

感觉怎么样了妈妈？

好多了，放心吧，宝贝。

妈，我想你。

儿子，妈妈更想你。

怎么还不睡？

你快睡觉吧。

恩，晚安！可是你怎么还不睡？

晚安！宝宝，爸爸和妈妈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如果钱不够了，就借点，从家里回学校后再还同学。

谢谢啊，妈，我就挺想你的，五一早点回去。

生日快乐宝宝！！！！！

谢谢妈！

……

妈，怎么样了。

我很好，儿子。勿挂念。告诉姥姥我很好，比在家里强多了。你大舅妈去明珠院子里弄丝瓜了么？多陪陪姥姥。

恩！去了！好好照顾自己！

结了瓜了？

恩。

结的多么？你吃上了吗？

今天就吃丝瓜！

告诉姥姥，如果自己不愿意做饭吃，别忘了还有一袋豆奶粉没有喝，橱子里面的点心拿出来吃了。有两箱八宝粥给姥姥打开一箱喝，别留了。再到超市给姥姥买上点方便面和两瓶辣椒酱吃，其余的你看着买……谢谢你宝贝。

知道了。

……

真他妈，是个骗子。

突然想起来我女朋友后天就要去英国了，我要去机场送她。我真的挺舍不得的，可是她看到了肯定会说我就嘴上舍不得。其实不是，我浑身哪里都舍不得。我好希望我们能快点结婚，快点生个孩子，我一定要从小就跟我的孩子说，我会好好保护你妈妈。

想到这，其实我比起你们来，倒数幸福多了。

所以说，写到现在，你们应该知道，这是一篇秀恩爱的文章了吧。

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那个被弄丢的本子，帮我记起那些如今已经濒临遗忘的回忆。

本子的封面，是黄色的。

《东营的晚上》

东营的晚上

灯光不像大城市那么亮眼

没有车

也没有行人

死寂地像是一座空城

我一个人跑到湖边

蹲在地上捡石子

看着妈妈给我发过的短信

我用手擦掉眼泪

再甩到湖里

我多想跳下去

但是又怕给这宁静的黑夜带来噪音

黑夜

大概就应该这个样子吧

             2016年7月27日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