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适应失去，这是成长的代价。

市医某病房内，叶秋还没有醒，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手被前夫哥紧紧地抓在手里，满脸疼惜。孩子没了，大夫说是自然流产，原因有很多。我知道也许主要是因为叶奶奶的去世，再加上她怀孕没多久，小东西还不安稳。我站在病床的另一侧，低头绞着手指，眼泪流得像淌河。

内心翻江倒海，悔恨不已。我这朋友做的……我总觉得不能太缠着她，而且她说要出国散心，她说没问题的，知道奶奶年纪大了，总有这么一天，心里有准备，所以会好好调整，毕竟肚子里还有一个等待她滋养的小小种子。

我其实不是特别相信她的话，但是我还是按照她说的放她一个人了。我总觉得人和人之间不管关系有多好，总还是得保持些许距离，那样才能长久。尤其还是别人表现出来想要独处的意思，不管是明说还是含沙射影，只要你听出来了，就得识趣儿。可是，就像同一个词放在不同的语境里就会具备不同的意义一样，凡事还是得看情况。我想得太少了，如果三十在的话，也许会比我细心一些……

忘了是在什么时候看过的了，我记得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里有一则寓言，“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都要夺过来。”现在的叶秋就是这种情况吧，她还剩什么呢？父母基本上算是没有了，奶奶没有了，家庭没有了，如今，孩子也没有了。

我不明白是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她天生乐观么？

作家大概都不好意思这么折腾一个女的，打一个巴掌还会给她几个甜枣吃。生活最无情了，任谁都不能从它身上讨到好果子。

于子墨原本背着手站在我旁边，看我哭得太狠，就抬手揽上了我的肩，并且稍稍用力地捏了一下，“我们出去，你这样都要吵醒她了！”我赶紧捂上了嘴，泪眼婆娑地仰脸看他。他用两个拇指把我脸上的泪花轻轻刮掉，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将我的身子扭向门口的方向，带了出去。

靠近门口的地方正好有空着的椅子，于子墨安顿我坐好，自己也在旁边坐下，然后朝着我伸开了双臂，“过来，借给你！”我也没客气，迎了过去。几乎是我伏身过去的瞬间，他就收回了手臂。我贴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眼睛彻底开闸放水。我不敢太大声，毕竟是医院，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而且大家都需要安静休息。

叶秋做清宫手术的时候，我给林染打过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好像自从白雪受伤之后，这是第一次我在他为前女友鞍前马后做牛做马的时候联系他。我太难过了，我想他在身边。也希望他能给叶秋这个几乎要失去所有的朋友一些支撑下去的勇气。然而，拉长音调的“嘟嘟”声就是他给我的所有的回应。

我不想对他有怨气，显得自己不够爽利。可是在等待的焦灼中，我胸腔中翻腾着的，不是怨气，又是什么呢？男女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互相需要么？如果在需要的时候总是找不见，那这份儿感情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于子墨的肩头被我的泪水，或者还有鼻涕打湿。胸前也被我抓出两块褶皱来。当我终于冷静下来，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重新坐好，看到这情景时，不好意思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了个歉，“回头我赔你一件毛衣得了，贵不贵啊？”

“不贵，六千多，你赔得起！”

“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

“不，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坐了起来！”

他给了我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弯唇轻笑了一声，靠墙活动了一下肩膀，抬手着重揉了揉被我靠过的，结果手刚放上去就收了回来，瞪着湿乎乎的手心看了几秒，又满脸嫌弃地在我衣服上擦了两下。

我觉得有点儿精疲力尽。这一天过得前期无聊，中期惊吓，后期……难过。我真的是深感元气大伤。

“于子墨，你说叶大秋醒来的时候发现宝宝没了，会怎么样？”又想哭了。她会闹么？歇斯底里，嚎啕大哭，或者沉默不语。什么场景我想象不到，每个人解决痛苦的方式都不一样。当我知道姥姥已经故去时，我的感觉是麻，还有绞痛。但毕竟没有看到姥姥去世的样子，我没有亲临那个场景，没有直接感受。现在叶秋，她是切切实实深处其中。

“不知道！但是总会好的。好了伤疤就会忘了疼。”

我斜眼看他，他的眼神看着对面的墙，以一种更加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我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人也是经历过很多痛苦的人啊，他同样失去过很重要的家人。还有龙哥，林染，白雪，云老师……大家都带着伤在好好生活。

“我们得适应失去，这是成长的代价。”于子墨淡淡地说，少有的认真语气。

“如果能回到过去的某一天，你想回到什么时候？有没有想要弥补的遗憾？”我问。

“要真的那样，有啊！”

“比如？”

“比如回到你决定跟林染在一起之前，回到你在我家留宿的那一夜，我应该直接兽性大发把你摁倒办了，那现在是不是……”

“你滚！”

重新回到病房的时候，正赶上叶秋转醒。她呆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几秒后又开始像个扫描仪一样扫描四周，最后把眼神定在我的身上，“二爷，这是医院？”

我有点儿心虚地吞了吞口水，“啊”了一声算是回应。

“醒啦？还好么？”前夫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子探过去，十分关切地问道。

“哦，你也在！”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叶秋原本放在被子上的手突然又收回了被子里，几秒后，眼睛瞪得老大，一脸的难以置信，不对，是惊恐，她嗫嚅着，“孩……孩子呢？我的肚子……肚子怎么……”

我挠挠额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过的别过脸去。前夫哥将叶秋紧紧地抱在怀里，“宝贝儿，孩子的事儿我们等等再说，你先告诉我，感觉怎么样？”

“孩子，是不是……没了？”叶秋问。

“现在虽然……但是以后，以后只要你想要，想要几个我都给你。好不好！”前夫哥的语气温柔的像哄一个宝宝。

叶秋没再说话，像个木偶一样被抱着。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向着我跟于子墨站的方向望过来。她不相信，她在问询我。我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着“让这一刻赶紧过去，赶紧过去”，可是时间像被定住了，我站在原地度秒如年。叶秋的眼睛像一把刀，绞着我的心，我不敢跟她对视。难过像涨潮，一波一波地涌上来，退不下去。

云老师跟老暮过来了。是我叫过来的外援。他们也许会有一些办法安慰到刚刚失去孩子的叶秋。这个时候，长辈不亚于一个定心丸。果然，叶秋在看到云老师的瞬间，就特别委屈地哭着叫了一声“阿姨”！云老师紧走几步过去。前夫哥已经站起来退到了一边儿。

“孩子，可不敢这么哭，伤身体。”

“阿姨，我的孩子没了！”

“阿姨知道。阿姨知道。乖，听话，别这么哭。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要。咱先养好身体，好不好！”

“阿姨，我奶奶去世了。我只剩下这个孩子，现在它也离开我了。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我，我做错什么了？”

“孩子，别这么想。你哪儿做错什么呀，你这么好。你是阿姨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了。谁说大家都离开你了，大家不是都在么。奶奶去世的事情阿姨也听暮云歌说过了，丫头你看啊，奶奶呢，她岁数大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离开的人我们不能老抓着，让他们走不安稳，对不对？至于孩子，也是看缘分。你就想他是去了好地方，他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又回去好好准备了，等一个好日子，你跟他都准备好，他还会再来。听阿姨的话，咱不哭了啊！小月子也得好好坐，不然宝宝来了找不着你怎么办！

这样，咱们就在医院住几天，你现在太虚了。出院后，就去叔叔跟阿姨家，阿姨来照顾你。保证把你养得好好的，胖胖的。你们呀，都太瘦了。太瘦了不好。知道么！

好啦，不哭了啊！这个时候老是哭，以后可得遭罪了，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