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亡的记忆和思考,生命的动力

这么大一个话题,我怎可能在这儿言尽?

摄影:龚湘波

脑海里的自己是一个扎着辫子穿着红衣的小女孩,我被我小姨抱着,鞭炮响的时候我捂住自己的耳朵。那天太阳高照,人来人往。那天我奶奶死了。

照理说,乡下死了至亲,我是不可能会穿红衣服的。可那就是我的记忆,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那时我三岁。对奶奶死亡的记忆似乎很美好。

我爷爷去世时我已经长大一些了。我记得是傍晚,最后一颗钉子钉入棺木时所有跪拜的亲人开始嚎啕大哭。哥哥说,哭声越大,爷爷也将走得越好。对爷爷死亡的记忆似乎已经是漆黑阴冷。

我七岁时,有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听到楼下有人叫我父亲的名字。我们从四楼的阳台往下看,一眼看到楼下传达室的小李半搀着我外公在往上张望。那时我的父母还好年轻啊!他们箭一般地穿过房间,飞往楼道,飞到一楼。过五分钟,外公小喘着气和妈妈一起进了屋子,爸爸拎着外公的一个布包紧紧地跟在后面。

外公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他走了几十里的路,从桃江羞山边的老家走到了益阳城里,又一路问着找到了我们家。我还记得他的黑布鞋上沾满了土,身上一里一外两件单薄的布衣再加一条单薄的裤子裹着他全身精瘦微微发抖的身体。我看着他觉得不但陌生,还有些许的害怕。

七十多岁的外公在寒风中走了那么远的路是来看外婆的。外婆来城里的医院治眼睛,没有治好,妈妈要留她住一阵子再回去。外公进来时,外婆伸着手臂坐在床头,外公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好久没有分开。

那晚父亲和外公一起喝了点小酒。我记得他们很高兴的样子。父亲高兴的时候尤其帅,还会情不自禁地讲很多故事。

那个时候我家里有两间一南一北小小的房间,中间隔着一个走廊。朝南的房间有两张床紧靠着垂直两边的墙。我和妈妈睡一起,外公和外婆睡一起。

记忆中那天晚上我睡下后似乎不多久,外公开灯起床了,他说他口渴,妈妈赶紧从床上蹦起来。我现在还隐约记得外公咕噜咕噜喝水的声音。

那是外公最后一次喝水。

早上我被妈妈压抑的哭声惊醒,似乎天塌在我家四方小屋的感觉。我惊慌失措地爬起时,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爸爸,哥哥,邻居们都来了。我只反反复复听到人们低声啧啧地叹气声,那个“死”字却似乎震耳欲聋。

我可怜的双眼失明的外婆,她那悲痛欲绝的干涩的眼神当年七岁的我无法理解,四十年过去的今天我也依然无法形容。

大家都在忙碌着。外公直直地躺在床上,他应该还穿着入睡时的布褂子,但是妈妈已经给他的身体盖上了一床新的红绸布,他的脸也被一块红绸巾盖住了。我还记得小小的自己在人群中不断地穿梭,终于我麻着胆子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揭开了外公脸上的红绸巾。我左手轻轻地拎着红绸巾的一角,右手充满期望而胆怯地靠近他的鼻子,静静地期待着想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没有等到。我的手碰到了外公已经冰凉的鼻尖,在那一霎那,小小的我似乎触到了“死”那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颤抖中我的左手手指一松,红绸巾又回到了外公的脸上,我用右手捂着扑腾的胸口,那指尖还抓着死亡的感觉,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我一直不相信那天外公真的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对生死不定的恐惧。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关于人会“假死”的说法,对外公的死久久难以释怀,我默默地祈祷他的灵魂早已安息。

外公走后一年,我外婆也走了。记忆中我们一家子披星戴月地坐了一条小船从资江逆流而上回老家奔丧。那奔丧的路是一副浓重的水墨画啊:河水静静地流淌,打碎着那枚弯弯的月亮,两边的树林慢慢地往后移着,注视着妈妈无声地哭泣。

天亮时我们到了,那桃花江边羞山对岸我度过童年的地方。很多有关童年的记忆如今都已若即若离,但我在地坪上星星下的竹床上睡觉,我那失明的外婆摇着扇子赶着蚊子的夜晚却似乎就在眼前。

外婆走了,老家散了一大半。记得那天我的父亲对母亲说,“四个老人都走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这一辈儿了。”

恍如昨日,我那风华正茂的爹娘。虽然那时我还听不懂那句话的含义,但我已经懂得对死亡充满了敬畏。

春去秋来,我渐渐地长大,渐渐地靠近死亡,且更痛切地感受死亡。

那是一个特别美丽的金秋,我买好了要带全家回国过圣诞的机票,心中充满了期待。当那天早晨我从梦中惊醒,心中也未觉异样。八点钟我开车迎着朝阳去上班,我放着音乐哼着小曲,脑子里回想着那个梦,那是一个美丽的梦:我梦见了一片花的海洋,我父亲在花丛中对我笑着,他招了招手,我准备抬手去迎他时,他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我惊醒时,正是早上六点半左右。

到了公司后,那天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和同事们开会,然后准备一起去吃午餐。手机响时,是中午十二点,国内凌晨一点。电话号码显示是大哥。他还没开口,我说,“爸爸怎么了?”他说,“你马上回来吧,还来得及见到他。”

那时我在新泽西,我的护照放在休斯顿的家里。我一边委托家人去领事馆办加急签证,一边自己从新泽西飞到休斯顿拿护照,再从休斯顿飞回纽瓦克,飞北京,飞长沙,...... 我在纽瓦克机场打电话回家时听到的是令我撕心裂肺的哀乐,那是我今生最悲恫的时刻,完全证实了我心头的恐惧。爱我的哥哥那天不忍在电话里讲真话,其实我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了的。

我经历了一场四十个小时昏天昏地、蒙头大哭的旅行,泪眼中孤苦地回想了一千遍父亲向我招手的那个梦,我知道了,我梦醒时他正好离去,我就在那一瞬间和他阴阳两地交错。我心疼他离去时的痛苦,我不在他身边多年,心想他一定是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向万里之外的女儿托梦,一个带着鲜花和微笑的美丽的梦。

如今父亲依着青山绿水静静地躺在一个孤寂的山头,我已经早不是那个他心疼得连用一根稻草打一下也不舍的丫头。我在生命的时钟上也已经走过了正午,而我的儿女们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收藏着他们自己对死亡的记忆。

人生充满了假如,充满了未知,而唯一的已知是我们终将离去,我们终将在某一个亲人不在身边的时候、独自悄悄地离去。

如果说祖父辈的离去让我敬畏死亡,而父亲的离去让我开始敬畏生命。我深感肩负着使命要让父亲的梦想成真。多年来每当我走入人生的低谷,或碰到艰难困苦,父亲临走时的笑容鼓励我一定要继续快乐地前行。

一位好朋友对我说,死亡就是一次没有归期的远行。譬如从前,人们如果去了很远的地方杳无音信,亲人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生死;既然不知生死,他们的远去其实就是永存。

现在我知道,走了的父亲,只要我活着,在我的心里,他就永存。

我也知道,我们每天有多少个与死亡插肩而过的瞬间,我们一一逃过,因为我们幸运。我们贪图活着,因为我们不舍。我们不舍,是因为我们有爱和希望。

有一次我在从南非飞往伦敦的万里高空,雷鸣电闪,强大的气流给飞机带来巨大的颠簸,我紧紧地抓住保险带,心想,我要是死了,我就会变得全无知觉。突然我明白,我的死对我自己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只是对能够感受我的死亡的人儿有意义。

而那最能感受我死亡的人一定是我的母亲,然后是我的儿女,然后是我生命中感受了我的爱的人。如果我死了,我的死会杀死我的母亲,因为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将已带走她活着的希望。我的死却不会杀死我的儿女,他们将悲痛欲绝却会坚强地延续我的生命。

每一个黑夜都将唤醒一个新的黎明,每一个死亡都会开启一扇新的大门。

伍迪艾伦说,“我不害怕死亡,我只是不想去那儿。”

如今我已经过了人生的正午,终于也不再恐惧死亡。我也只是还不想去那儿。我还想好好地活着,陪着母亲,陪着儿女,陪到我的儿女也有了儿女...... 直到,如果我有幸,我希望有一天终于在他们的童年的记忆里消失,在那里,我曾经轻轻摇他们入睡。

在那里,我将永存,直到他们在遥远的未来离去。

原来这就是生命的动力、爱的动力。


摄影:龚湘波

注:前后两张照片一冬一春由摄影师于同一地点(湖南桃江乡下)摄影。


湘伟

- 谨以此文献给我心中永恒的父亲

2017年1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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