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错乱

1

他的眉毛很浓,像白天裂开的两条黑缝,像宇宙茫茫的黑洞,不断在吸噬她。

他的头发算长的了,不然也不必用发箍束缚着。

他的双唇很喜欢贴在一起,不苟言笑,无意营造的酷酷感。

还有什么呢。

还有他的站姿,挺拔如山脊,背景将身材匀称的线条勾勒。她很肤浅,心里直叫:好看!

还有吗?

没有了。她多想还有点什么。可是的确是没有了,记忆中关于他的画面只有这寥寥几句话。

为什么你会爱上他?

她有点害羞地说:不知道。

行了,下一位吧。

她出去前,问道:医生,我还能继续爱他吗?

医生摇摇头,意思不是不能,而是她没救了。

2

医生在心理研究方面从未遇见过如此执拗的病人。不肯吃药,不愿多话,不愿作出改变。她是来寻求解脱的,不是要来寻找希望的。她常常会忘了这点。

她见他的第一面,在去年的十二月一日,时间刚好隔了一年。他当时正在寺庙拜佛,她在往放生池里扔碎馒头喂乌龟。她的眼睛喜欢到处溜,溜到他身上时,停了若干秒。再次移动是因为他在移动。

他穿了件皮革外套,皮革的味道顺着清风飘进她的鼻子眼。当天飘着冷雨丝,他的皮靴在斑驳的地板上发出庄重玲珑的响声。放生池离佛像仅隔了一个玻璃窗和一堵墙,她将还没撕碎的馒头一整块投入了池子。她把脚步轻轻踩进庙里,每踩一步,那一步便生出一点心事。等她走到他面前,心事如山倒,压得她喘不过气。

面前的他,双眉紧缩,双眼紧闭,正在虔诚地双手合十。她每个礼拜天都来这里,第一次见人这样拜佛的,双膝贴地,嘴皮子也不呢喃,脸容一丝欲望的皱纹不现。不只是心跳得厉害,还是寺庙的钟声响起,她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落地时他睁开眼,望见面前这个古怪的女人。那一望坏了,她站也站不稳了。

他笑了笑,背过身走了。

她喊“等等”。

寺庙里只有他和她,他疑惑地站住,看看回头能“等”出个什么花样。

“外面下雨了,这里离停车场挺远的,我这件披风给你挡雨。”她说着便脱下披风,走到他的鼻根下。

按照常理,如此唐突的瞬间应该要把他唬住才对。但他没有,挺拔的身姿依旧挺拔,多少突然的风雨都无法转移他似的——这就是不同之处这就是迷人之处了。她回想那天的自己,回想他要是被吓走,该省了她接下来多少事儿:不用失眠,不用忽然抑郁忽然兴奋,不用走路撞到电线杆子,出门要喷香水捯饬捯饬......

3

再次见心理医生时,她说这周还是没睡好,但是精神特别抖擞。

睡着的时候会想他吗?

不会,睡着的时候他根本不在梦里,所以不敢睡。

就诊已经三个月了,医生对自己的事业开始怀疑,感到非常挫败,自己的病人病情不仅没好转,反而越加严重了。

有一次就诊刚开始,她捂住胸口放声大哭。医生随她哭,哭完递一张纸巾过去。她见医生已经懒得问,便自己开口道:他好像谈恋爱了,或者他心里一直有别人。

因为这周在寺庙里他带了一个小女人过去一起跪拜。他当时闭着眼,她在远远偷瞄着,那女人在他闭眼后时不时地斜眼瞟他,眼神小心翼翼,故作矜持。离开时他望了望放生池,她知道他在寻找自己的身影,因为这是一年来她唯一没上前找他搭讪的一次。

她看着他眼里的失落,内心痛苦又快乐。她抓不准他对自己的感觉,是朋友间的喜欢还是超出朋友的喜欢?每个独自一人的时刻,总是有一股浓烈的情感围绕着她。她想摆脱而无法。所以她通过网上心理咨询来找到了这间实体心理门诊。

4

门诊很小,医生只有两位,一男一女。男的喜欢问问题,女的喜欢听倾诉。门诊费用是一次一百,她在一个月内把钱花光在这了,一天一次。后来不得不减少,改为两天一次,再后来是三天一次。现在是一周一次。

一开始医生的建议还是蛮管用的,就是让她每天把想念的情绪记录下来,这样有利于缓解病情,从而越缓越少,少到想念不足够腐蚀她为止。可记录免不了思考,思考免不了出现新的想法,她就在日复一日里把对他的想念温习一遍又一遍,直至有一天在街上,她被谁唤了唤。回过头,却没人。再转回身,她看见了满街都是双眉浓烈且身材挺拔的男人。

这一年来,没有一天是睡过安稳觉的。为了把自己变回正常人,她不得不重拾英语家教和西餐厅服务员的兼职。两位医生轮流劝她换其他寺庙去参拜,她嘴上说好,行动却很叛逆。每个礼拜天,她会梳个光亮水润的发髻,穿上漂亮而不失端庄的衣裳。眉毛描得又细又黑,涂上唇油——这两个脸部器官是她最注重的一点了,他最出众的地方她希望自己的也能同样出众。

当英语家教时,学生问她“Fall in love”的意思为什么翻译为“爱上”?

学生说:“Fall”是坠入呀!

她摸摸学生的后脑勺,语重心长的样子,回答这话她太有底气了,坠入爱河嘛,她何止坠入,简直快要溺亡。同时一阵悲凉袭上心头,它的反义词是Fall out of love——“out”,出局的意思,她正在努力根治自己的失眠症,要是根治成功了,她就要从这段感情里出局了。

5

那天正是12月1日,她向公司领导请了假,喝了点酒,去到心理诊所时,医生问她是不是又没吃安眠药?

她冷冷地看了医生一眼。就是这个男的和隔壁间那个女的害她差点出局的。

“你爱过吗?”她问,这是一年来她对医生的第一个问题。

医生怔了怔,有种威严被侵犯的羞辱感。

“你爱过吗?”她再问一遍。双手已经在桌底下握出了汗。

医生被她的目光弄得害怕了,直起身开门叫“下一位!”

她也直起身,再问了第三遍,“你爱过吗!”

女医生这时听见男医生这边起了争执,便安抚自己的就诊病人后马上走了进来。男医生见了女医生,双手很快握住了对方的手。他再也忍受不了面前这个蓬头垢发、神经兮兮的女患者,粗糙的食指狠狠戳向她,“这人有病!这人有病!”

女医生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扫了眼她,又回过来看看他,眼睛湿了,才道,“你爱过吗?”


——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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