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清韵——箫

箫,它的名字天然带着低温,让我忍不住揣度,手指触碰的刹那,是不是如夜色一样冰凉?甚至,还带着露水的湿气和草木的清苦?

许是因生于青青翠竹,长于山谷密林,箫音如卉木萋萋,朴质自然;又如泠泠月色,清越柔和;亦或松沉静远,如雨后山果落,林中草虫鸣。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一曲箫音娓娓而来,似在讲述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不动声色,却给人以清幽的遐想,一种哀切感伤的情绪莫名地涌起,忍不住惆怅,忍不住叹息。

三千流水三千恨,一箫一人一片天。箫是一个人的山高水长,一个人的灵魂独舞。生平的快意恩仇、儿女情长,在遇到这清冷孤寂的乐器时,都化作了情意绵绵的音符。内心有多少波澜壮阔,箫声里就有多少落寞悲凉。

古装剧里面,身负家仇国恨、潇洒俊朗的男主一袭白衣,武艺超绝,纵马驰骋江湖,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只是每每失意之时,便会于寂静的山林之中执一管长箫,悠然吹起。那箫声,让静寂的夜晚更加静寂,孤独的身影更显孤独,那清绝的乐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催人泪下,真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筝宜近赏,琴宜近宜远,而箫则宜远听。只因那绣帘朱户之中,多是附庸风雅之人,抱着赏玩的态度演奏——着华服,既演且奏,既是视觉的享受,也是听觉的盛宴,如此必然要有受众。而箫不是。它不在乎是在深山密林还是荒郊野外,也不留意是否有一双耳朵正在倾听,它只关注当下,只关注自己的内心。它只为了诉说而诉说,任何外在的纷扰都有可能影响这种独语式的表达。更何况,那箫声,原是要裹挟着夜间冷露的清凉,林中野花的清芬,和着呜咽的泉鸣,从竹管中一节一节缓缓升起的。唯有如此,那箫声才会格外飘逸出尘、空灵澄澈。

吹箫,月下才有意境。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风姿绰约的江南秋夜,将寒未寒之时,草木尚未凋谢枯萎,江水东流而去,悠长深远。明月如画,映入江中,随着江面的颤动,那皓月也似在江中逡巡。此时箫声响起,隔着水,隔着雾,似乎浸了月光,沾了水汽,高远中透着几许深邃,迷离中更添几分惆怅。

清代画家费丹旭的《月下吹箫图》是国画中的珍品。画中明月高悬,梅树疏影横斜,嶙峋的枝干上绽放着零星几点寒梅,江边翠竹掩映,江面水雾迷蒙。一位雍容典雅的仕女携着婢女,怡然坐于草地之上吹奏洞箫,她双目低垂,眼底似春水初生,静谧中有盈盈不尽之意。她所吹奏的,可是《杏花天影》?她心中是否还怀恋着许多年前,杏花微雨中的初相逢?箫声如水,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流淌,曲曲折折的心事被一寸寸打开……

此刻的箫声,情切切,意绵绵,任你是百炼钢,都会化为绕指柔。

而对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而言,垓下的箫声更像是一曲凄凉的挽歌,充满了英雄末路的况味。四面楚歌起,垓下箫声诀。那一刻,也只有箫声,才能道尽项王心底的苍凉悲怆。肃穆、凄怆的箫声飘荡蔓延在空旷的夜空里,在分别的时刻尤其催人泪下,更何况,此一别,天人永隔,黄泉路上不复相见。

夕阳西下,江面水寒。箫声如咽,让人柔肠百转,萦念深深。那一声声,不像是吹奏而来,更像是叹息出来的,甚至是哽咽出来的。箫管里释放出的淡淡忧伤,如耳边的幽幽长叹,如拂面而来的徐徐清风,轻轻悄悄地带走人的心。箫声传递的心绪,是伤,亦是美。

虽同为竹制乐器,箫却与笛不同。笛声清亮、欢畅,像脆生生的阳光,明媚鲜妍,牧童骑黄牛,横吹短笛,是何等的悠然自在!箫声却沉郁深远、婉转低回,如素朴绵长的月光。玉箫吹断且共酒,幽轩坐隐月照魂。箫是能读懂人心的,它静默温婉,如在耳边轻声私语。心灵就在那时安静下来,回归到生命本真的状态。


然而,箫并非只能表达哀伤。在辛弃疾的《青玉案》中,词人这样描述元夕之夜的情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焰火盛放,灯火如昼,人流如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箫声融汇在众多的丝竹之音中,和婉清丽,如一位舞姿曼妙的女子,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令人动情,动心。

箫,是极美的。古人赋予它那么多温润可人的名字:“琼箫”“碧箫”“凤箫”“玉参差”“紫云箫”“鸾箫”……不仅因为它可作“鸾凤之响”,也因为一段与神仙有关的渊源。《列仙传》就记载了萧史和弄玉的故事。弄玉相传为春秋秦穆公女,又称秦娥、秦女、秦王女等,善吹笙,嫁善吹箫之萧史,日就萧史学箫作凤鸣,穆公为作凤台以居之。后夫妻乘龙凤飞天仙去。此事《东周列国志》也有详尽描述,说那萧史玉貌丹唇,飘飘然有超尘出俗之姿,才奏一曲,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见白鹤成对,翔舞于空中;孔雀数双,栖集于林际,百鸟和鸣,经时方散。想那箫音是何等高妙,袅袅飞升天际,竟连天上的云彩与翔集的鸟儿都招引而来,这样的箫声,怕是只属于传说中的神仙所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呢?故而在古人心中,箫也是仙界的乐器,它所奏出的,自然是超凡绝尘的“仙乐”。李贺笔下的神女“吹箫饮酒醉,结绶金丝裙”,杜牧“好伴羽人深洞去,月前秋听玉参差”,更是把我们带到了箫声缭绕的仙境之中。

箫声,如一束澄澈的月光,自天外而来,飘逸,空旷,洁净,灵动,连接了天上与人间,沟通了前世和今生。

若我有一架琴,名为“长相忆”,希望在这世间,也有一管青青长箫,名唤“长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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