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盛夏的夜晚闷热又潮湿，空调24小时奋力地工作着，依然抵挡不住滚烫的空气。
“我想喝一碗小米粥”，母亲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好的，我这就回去给您做。”我微笑应道。这是打完吊瓶后我与母亲之间最“日常”的对话。常听人说，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不会做的事情，如果有，那是生活还没把你逼到那个份儿上。我下功夫学做饭也是事出有因，母亲身体微恙，医院里的饭食又大都不合她的胃口，作为唯一的女儿，这一次，我必须挺身而出了。借着这次照顾母亲的机会，我成功将自己从生活中的菜鸟升级为有心人，犹如凤凰涅磐重生。
在做完必要的治疗后，打上吊瓶，看着母亲平静地躺下输液后，叮嘱了护士及时换药后，我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杀去菜市场，新鲜的蔬菜水果肉类尽数买来。一进家门撸起袖子就开始干了，先把面和好，放在一边醒着，接下来洗菜、切菜，间隙不断地揉面，接着擀面。先用小一点的擀杖将面团擀得均匀，处处均匀受力，待成圆形后换大一号擀杖，沿着边缘一下一下鼓足劲去擀，通常一圈下来面片厚度大致会厚度均匀、适中，这时用手摸一摸，可做局部调整。根据个人喜好，我通常都会将擀好的面切成菱形方片，这也是母亲最喜欢的，洒上面扑放在案板上。热锅冷油，待油七成热时倒入切好的菜，来回翻炒，洒上盐、十三香、鸡精等调料，倒入提前烧好的水，大火至沸腾，下面，下绿菜，由于面片儿薄，一般煮上两滚即可。根据实际情况，酌量加入盐、醋等，一碗色香味俱佳的烩面片儿就做好了，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全家人最爱吃的美食。装一碗进保温瓶，一路快马加鞭送到母亲床前，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心里有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尽管我汗如雨下。偶尔我也会做米饭炒菜，“下厨房”APP帮了我大忙，“椒盐蘑菇”、“手撕包菜”、“红烧茄子”、“糖醋里脊”等，这些以前只是在饭馆里品尝到的美味如今经过我的如法炮制，竟也像模像样。通过七天高强度的密集训练，在烹饪过程中我也收获了一些深刻的感悟。做饭其实就是做人，我们孤身一人来到世间，要在这里安身立命，首要做的就是要懂得为别人着想。拿做饭来说，老王同志不吃鸡精，陈老师少盐等等这些细节就是对他人的尊重与爱护，也是彼此间最亲密的牵系。利他就是最好的利己，付出一定会有回报。
和陈老师朝夕相处的七个日日夜夜里，她的身影始终不曾离开过我的视线。晚上的病房除了安静还是安静，或许是白天各种检查、治疗活动太过劳累，陈老师早早就进入梦乡，呼呼大睡，我躺在临铺的空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又不能玩手机，怕光线会影响到别的病友休息，索性闭上眼睛，请回忆来帮忙，将三十多年和陈老师在一起的时光像“放电影”般在脑子里迅速闪回。
“曼君，帮妈妈去后巷打壶醋。”记事起，这是母亲对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彼时的我尚年幼，拿着妈妈给的零钱和一只空壶，摇摇晃晃地走去后巷那户酿醋的人家，待主人为我打点停当后，抱着满满的一壶醋又原路返回，将打回的醋交给母亲，会看到她嫣然一笑，拥我入怀，夸我真棒，遂掏出一颗糖嵌入我的嘴巴，作为回应，我只是咯咯地笑，围在她身边打转。看着她一会儿揉揉面，一会儿又在大锅里炒着菜，这边炉子上还烙着锅盔，不时得翻个儿，母亲像个总管一样，只要她在厨房，哪儿哪儿都是四平八稳，火候也是恰到好处，烹饪出的美食享誉整个家族，名扬巷里村外，尤以面食见长。那时，村里但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主人家总会邀请母亲去灶上帮忙，我也是从那时起爱上了“豆腐汤”，一喝很多年。无论是蒸馒头、花卷，包子、饺子，米饭、炒菜，各类面食，母亲总能做出自己独有的特色来，连爸爸的同事们来家里也常常点名要吃母亲做的“酸汤面”。“酸汤面”顾名思义贵在汤，调汤时各种调味料的比例就是考验厨师真功夫的关键步骤了，母亲从来没让慕名而来的客人们失望过。长大后我才体会到有一个厨艺了得的母亲对于孩子来说是件多么幸福又骄傲的事。搬到城市以后，母亲在烹饪上的热情丝毫不减当年，向院子里的年长者学做“糖醋鱼”、“麻辣虾”等硬菜，教楼上的阿姨做“酸汤面”，闲暇时候买来烹饪方面的书籍细细研究、实践，放学回来后，我常常充当她的点评官，先于哥哥们品尝了不少美味呢。陕西人爱吃面食，而我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吃上面，对如何做，毫无兴趣。工作以后，母亲曾郑重其事地要求我一定要学会做面食，并亲自面授机宜。从和面时水的比例、醒面的时长、揉面时的力道、擀面时的匀称等方面都作了细致入微的讲解，甚至将做饭拔高到做人做事的高度上来，一个人做的饭食精致美味，那么本尊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闪光点，不必纠结于自己的短板而不能自拔，应该将所有能量与努力倾注在长板上，这时候短板的影响自然会弱化甚至被掩盖。对于食材也是同样的道理，一定不能让食材活得不像它自己。辣椒就要突出它的辣，蕃茄酱就要突出它的甜，就像人一旦失去个性就和枯萎的花儿别无二致，毫无生命力可言。这些年在陈老师操碎了心的絮叨下，我的厨艺有了质的飞跃。从去市场挑选、杀价，到回家后对食材彻底的清洗、预处理，再到胸有成竹地手起刀落，面食、小炒通通皆可从容应对，当然背后少不了让人崩溃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千锤百炼”。记忆中，单单“可乐鸡翅”这道普通的家常菜，前前后后我就做了三次。第一次爸爸爱吃，妈妈觉得差强人意；第二次获得妈妈的认可，爸爸却不肯再多吃一块；直到精益求精、不断完善的第三次，三人皆大快朵颐，胜利光盘，这才告一段落。陈老师常教导我，女孩子对待烹饪要拿出恋爱的劲头与热情，一日三餐决定着生活品质，最不该应付了事。
“民以食为天”，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硬道理，中国的饮食文化发展到今天形成了八大菜系，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能持续吃到合乎口味的美食实在是幸事一桩。我不贪心，惟愿可以习得母亲一二，将秦人秦食精益求精，传承下去。说到底，烹饪其实是表达对在意的人爱护的最好方式。所谓唯有美食与爱最不可辜负，当你心里装着真正在乎的人，那么在下厨时，过程中都是被爱环绕着的，即用心，那么即使做出的食物不够满意，味道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因为有爱做调味。无论是年幼时母亲给孩子做美食，还是孩子长大后给母亲做，都是爱的流动，情感的交流。一餐一饭，承载的是独具匠心的爱意表达。
想着想着，黎明破晓。我听见了母亲翻身的声音，遂挥手向她道早安，她也同样挥手向我回应，母女间的默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从她昨夜均匀而轻柔的呼吸以及早晨容光焕发的面色上看，一定是休息好了。她当然不会知道我刚刚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光影交错的梦境，而她是实至名归的大女主，主角光环闪闪发亮。
那么，陈老师，今天想吃点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