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73）

那个六岁孩童的登极大典，曾经有那么一刹那，强烈地刺激到了多尔衮，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要不是为了你额娘，这皇帝宝座还轮得到你来坐？

只这么一瞬，他就后悔了，后悔这样去想。就算济尔哈朗没有半途突然抬出小福临，以当前的形格势禁，他多尔衮也未必就有最大的胜算。他分析来分析去，最后都认为，将九阿哥福临推上皇帝之位，是各种选择中最不容易酝酿流血事件的选择。

但是且慢，是“最不容易”，不代表“不会发生”，也不等于就“一定发生”。

能想到上面这一层的，除了多尔衮，就只有范文程了。

清国各项体制大多是照搬明朝，固然为清国未来的命运埋下隐患，但同时也不可否认，清国此时正值青春朝气，和汉人相异的异质文化具备相当强大的抗拒腐化的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旧体制的不良影响，这也是一种目前最能保障皇权安全的机制，基本上，可以说是将皇权像铜墙铁壁一样围护起来，小皇帝正居其中，可以高枕无忧，不必担心有人造反了。

不过——范文程很悲观，自从皇太极驾崩后，他变得前所未有地悲观——不过啊，这也是暂时的，新朝新气象吧，很多年后，我活不到那岁数了，没法亲眼看到明朝的腐朽是怎样在大清国又重演一遍了。

这颗过分睿智的头脑想得太多，糟糕的是，他知道，他死后，历史将会证明他所料不虚。

爱新觉罗·皇太极，我有可能不得不辜负你了，因为我越来越觉得，今天掌握清国命脉的人，想要得到更好的命运，还得具备更高的境界、更广大的视野，可他们……

这些人中，会包括那个曾经让他心痛的女人吗？

这个无法自我解答的问题，才是最令范文程心寒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将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列入了某种情绪上的对立面？他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和多尔衮的危险关系，有可能会导致比之前所假定的更严重的后果？

也许早在有关福临出生时的吉兆传言开始，他就已经觉得，这个女人将会善加利用和多尔衮的关系，来达到某种蓄谋已久的目的。

范文程当然明白，布木布泰想做的，一定和一个后宫女人多年郁积的全部辛酸、痛苦以及愤怒有关，她未必是十分清楚自己要达到什么具体的目的，但，也许是潜意识里，是要找机会为自己在皇太极妃子的位置上所遭受那么多年的一切，向上天讨要个说法了。

而老天爷也很识相，让她苦熬二十年后，终于大发慈悲，给了她实现梦想的机会。

她就要被宝贝儿子晋封为皇太后了，她终于真真切切的居万人之上了，实质上，如今大清帝国，真正能够操纵国政的寥寥数人中，她挟帝母之尊之威，完全算得上是其中一个可以左右大局的重要人物，儿皇帝又十分依赖她，要让儿子对她言听计从，不是难事。

想至此，范文程突然很想笑，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是这种权欲极重、一心想做武则天第二的人么？

他觉得不像，也不可能。

因为时代变迁了，能够培育武则天式女人的各种有利条件，早在武则天生前，就被武则天本人利用到尽，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次机会，也就唯有一个叫武曌的女人有幸抢到了手，此后几百年，男人们痛定思痛，制订出无数措施严防、掐灭女性任何一丁点接近权力的途径，以确保“皇权男性继承制”得到绝对的保护，使得后宫就算再出现了某个强势女人，也绝不可能达到武则天的高度。

更何况，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并不是那种一定要把大权抓到手中才会有安全感的人，她的痛苦并不全是因男性的绝对强权带给她的。

换句话说，她很可能是意识到，今生无望的爱情，不是丈夫皇太极一个人以皇帝之威毁掉的，而是当时的社会习俗、蒙古和女真的政治现实以及各种各样明的暗的力量合力导致的结果，她深知不能全部怪到皇太极身上，她也就不能以“痛失真爱”的名义去报复皇太极留下来的政治遗产。

因为这些政治遗产已全部由唯一的儿子所继承，她就更不能去破坏它们危及儿子的性命、危及清国。她生是蒙古人，死是清国鬼，这么聪睿的女人，肯定明白儿子手中的一切才是她最终攀至人生顶峰的资本。

没有儿子、没有帝母的身份，你布木布泰什么都不是！范文程实在忍不住要这样“冷酷无情”地去想，他是政治家思维，这样想没什么奇怪的。

但他马上就心中不忍起来，不能对她如此要求苛刻。十二岁就被充当政治婚姻的筹码、等到真正遇到爱情的时候却早已物是人非、从此丧失的人身自由、必须要生男孩的巨大压力……都没有让她变成伧俗的、除了争宠什么都不懂的深宫怨妇，反而借机努力学习提升自己。

是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自己选择成就了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试问历朝历代的后宫嫔妃中，有几人能做到？

这时婢女来报，夫人回府了。

他“嗯”了一声，也没在意，继续翻书，眼角余光却无意中瞥见夫人异常的沉默，迈步凝重，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和他互道平安，径直入内室去了。

他缓缓把书合上，疑惑的眼神朝婢女望去，平素伶俐的小丫头支支吾吾，难为她了，他挥手让婢女去备茶。

发生什么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