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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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神像流泪了!

放牧队归来,队长短脚惊慌失措地到长老堂回禀道。

立于大通门外的神像,正对滚滚大河,威严庄重、神情肃穆。据传神像是盘古开天辟地时散落的石块,被洛氏祖先雕刻成像,立于此处,现任主上依神像建造了如今的洛氏城。因在谚语中,神像与部族命运紧紧相连,所以神像的状态向来为历任长老所关注。

纵使陆坷贵为部族首座长老,受主上之托,全权处理部族的大小事务,见多了大风大浪,一贯稳若磐石,听到消息,内心也惊慌不已。

河东洛氏部族流传着古老的谚语:神像泪,千里溃。按谚语中所说,神像流泪,即是千里之堤将溃的前兆。主上闭关已久,陆坷重任在肩。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思量,她强自镇定心神,立刻发出信号,召集长老堂议事。

木今、泉汐、燎尘三位火速赶到,赤铮姗姗来迟。即使陆坷发出“十万火急”的信号,赤铮依旧不急不慌,慢悠悠地走来。

陆坷面沉如水,静静地等待赤铮。五大长老分守城堡不同方位,西赤铮、东木今、北泉汐、南燎尘、中陆坷,缺一不可,只有长老齐聚,陆坷才能公布神像的消息。

待赤铮来到堂中坐定,陆坷命短脚叙述看到的情形。

“禀各位长老,小的今日放牧归来,行至大通门外,见神像通身湿漉漉的,似有水珠滴落,小的想起那句谚语……”

“那只是传说!你莫惑乱人心!”赤铮声色俱厉,打断了短脚的话。短脚见激怒西长老,胆战心惊,不敢再言,垂首而立。

赤铮向来对陆坷甚是不服,奈何河东洛氏一族以土为尊,而自己生来金命,无论如何不甘,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坷做了首座。虽然都贵为长老,但按本族规矩,主上从不出面,向来是由首座长老代为处理族内一应事务,陆坷才是部族的实际执掌人。想当年,在陆坷出任首座的大典上,赤铮极为不敬,试图挑起争端,私下里也曾拉拢其他几位长老,意在孤立陆坷,只不过未能如愿。

赤铮最后一个赶到长老堂,除了故意给陆坷下不来台,还有一层意思,她想让族人看看,只有自己才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首领气派,而陆坷,只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遇事慌乱的草包。

“西长老,不妨听她讲下去!大通门外的守兵呢?为何不见通报?!”陆坷柔中带刚,她心知赤铮想借事生非,又怎能自乱阵脚?

短脚不敢抬头,继续说道:“小的和放牧队途径神像时,并未见到守兵,进入大通门后,见守兵横卧一地,似是……似是吃了蜜露醉倒。”

大通、方云、观星、宝业四门分别位于洛氏城堡的西、东、北、南,由各位长老派重兵日夜把守,一则防御外敌,二则传递消息。

陆坷目视赤铮:“西长老,大通门的守兵为何如此?”

赤铮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首座不必大惊小怪,我只不过见守兵辛苦,赏了蜜露,莫非我堂堂西长老,连犒兵赏将的权力都没有?”

陆坷大怒:“四门本是防务重地,一刻不得松懈,值守期间不可饮用蜜露!西长老又怎会不知?”

蜜露甚是贵重,平日里仅供主上和位高权重之人食用,如非年节,下层无福享受。赤铮明知蜜露浅食微醺,过量则醉,此时用来犒赏守兵,显然动机不纯,陆坷震怒之余,心下生出一丝疑惑。

赤铮见陆坷动怒,哼了一声,不再言语。陆坷示意短脚细说情形。

短脚说:“今日城外阴云密布,鸟虫低飞,将有一场大雨来临。”

泉汐问道:“莫不是因为天气潮湿,神像显出异相?”

短脚回道:“禀北长老,以往神像从未在雨前滴落水珠,小的担心有事,才赶来长老堂禀报。”

泉汐道:“这么说来,首座的担忧确实事出有因,若真有事,便是塌天的大事,西长老,咱们静下心来,商量如何应对吧。不如,我们一同先去大通门看看?”她的话等于给了陆坷、赤铮二人台阶下。以往长老堂议事,陆坷与赤铮起了争端,都是泉汐尽力调和局面,木今、燎尘二位从不轻易发言,一切听从指挥,此次也是如此。

按部族习俗,洛氏城堡在地面上仅建有少许低矮建筑,而地下筑有庞大的宫殿。为防水淹城堡,洛氏部族每逢雨季便会修筑水坝高台,关闭城堡入口,在无数次水患中安然度过。

陆坷采纳了泉汐建议,决定与几位长老前去神像查看。行至大通门时,见醉卧的守兵已经更换,新上岗的守兵精神抖擞,无一懈怠,陆坷的怒火减了几分。

时近黄昏,天边大片乌云翻滚涌动,如压境的大军逼近地面,无声,可怖。天地间一片昏暗。大河一反常态,不再水流湍急,反而静得可怕,一层灰白的雾气浮上来,更显得云遮雾障,似有大难来临。

洛氏族人天生具有感知能力,无须看天,从气流中即可捕捉细微的信息。陆坷虽然已知天气,可见此情景,仍然倒吸一口冷气。

大通门外,高大的神像屹立着。这块灰黑色的石头在天色的映衬下显得极为阴森。

陆坷看到了神像滴落的水珠。她脱离众人,走上前去。水珠自神像头部滴落,几乎将整体浸湿,只有几处凹陷没有水迹。天色愈发昏黑,神像与天地浑然一色。陆坷敏锐的目光停留在神像上端,久久没有移开,她看出了端倪——神像通体湿透,为何只有顶部是干的?

陆坷正待再走近些细细查看,一支黑色的箭从右前方的密林中射出,直奔她胸口而来。她听到飞箭刺耳的呼啸声,身形极速一闪,欲躲开暗箭,箭速极快,只来及躲得开胸口,肩膀却被箭射中,强大的冲击力让她侧翻在地,一阵巨痛自肩部传来,血迅速顺着臂膀滴落下来。

“赤铮!”陆坷脑海里冒出这两个字,安排杀手袭击,只有长老能做到。血液大量涌出,洇湿了身下的泥土,陆坷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反应神速的近卫见首座遇袭,迅速围救,刚闪开几尺远,几只利箭就射往她刚才倒地之处,强劲的力量使尖利的箭头深深地插进泥土,激起一阵尘雾。幸亏这几名近卫个个武艺高强,异常机敏,如若不然,陆坷怕是凶多吉少。首座脱离险境,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大通门大乱,训练有素的近卫护着陆坷和众长老退入大通门,令守兵赶快关闭大通门,随即传令让族医火速前来。

利箭还在余力下微微震动,大通门外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杂乱的脚印和遗留的血迹彰示着方才的凶险。

天愈发黑暗,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神像背朝城堡,面向大河,石眼潮湿了,逐渐凝结成水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陆坷醒来的时候,身已在长老堂。她强忍疼痛,环视四周,在众人中寻找一个身影——赤铮呢?

赤铮的消失更让陆坷加剧了对她的怀疑。等等,不仅是赤铮不见了踪影,泉汐又去了何处?本来五大长老一同出了大通门,为何此时在长老堂的只有三位?莫非是她二人联手谋乱,将自己引向大通门,然后趁机击杀?

陆坷心中浮现一连串的问号。肩上所中箭簇虽已取出,敷药止血,可疼痛还在加剧,冷汗打湿了前胸后背,几乎让她不能思考。刚才突遭袭击,未能近距离看清,神像滴水到底是真是假?

大乱当前,箭伤在身,陆坷反倒冷静下来,此时不能自乱阵脚,她细细思索着。大雨将至,水患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她立刻着令把水坝高台加高加固,派人密切观测天象水情,如有变化,随时禀报,又令将育英堂的婴孩运送至城堡最高处,全族老少集中在此临时避险。随即命几名近卫分头寻找赤铮和泉汐的下落。众人领命散去,长老堂里只余陆坷和木今、燎尘三人。

陆坷缓缓说道:“主上授命于我等五人,为的是洛氏一族繁荣兴旺,今日之局面,怕是主上不愿见到的。”

木今见首座面有忧伤,说道:“首座不必过于忧心,有我和南长老二人在此,大局尚在掌控之中。”

燎尘接言道:“我二人誓死效忠主上和首座,有中、东、南三队人马,何须担忧?”

陆坷摇摇头,说:“长老堂分崩离析,族人更是人人惶恐,不得不去面见主上了。”

木今、燎尘听闻此言,皆是一怔。部族之事,若非无力处理,不会惊动主上,自从陆坷接任首座,这还是首次动了觐见主上的念头。

正说着,长老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见主上?不叫上我么?”人未到,声先到。堂上三人闻言一惊,一齐向堂外看去。

只见赤铮与泉汐进来。只不过,泉汐是被赤铮拖进来的,颈上还架着赤铮的佩剑。

性子火爆的燎尘应声站起,“仓啷”一声宝剑出鞘,剑指赤铮,只等首座一声令下。木今跨步护在陆坷身前,摆出防卫的身势。长老堂外的卫兵迅速集结成对战阵形,鱼贯而入。

赤铮不羁一笑:“首座,你大惊小怪了!”灯烛的光把她的脸映得阴晴不定。她用力一推,失去力量的泉汐像只布袋一样瘫倒在陆坷面前。

众人望向泉汐,她似乎被封了穴道,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赤铮!你今日举动反常,莫非大通门之变是你的安排?!”木今厉声责问道。

赤铮仰天而笑:“你太小看我了,我虽对首座不太恭敬,可只是心高气傲,总想与她一较高低,从未想要取她性命!而她!不仅要刺杀首座,还想挟持主上号令全族!”

赤铮的剑尖闪着寒光指向蜷缩在地上的泉汐,泉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唇边渗出血痕,看样子受伤不轻。

陆坷的表情复杂,未发一声。

“短脚禀报神像异相的时候,我并未怀疑,直到她说大通门的守卫全部醉倒在地时,才觉出情况不对。我确实赏了守卫蜜露,但最多不过每人一盏,若无外力,绝不可能醉倒!我派人去调查,得知是吸入迷烟的缘故。我镇守大通门向来尽心尽力从未懈怠,派驻的守卫更是精挑细选、个个精干,是何人会对我的人下手?”

陆坷不禁皱起眉头。赤铮所言非虚,论效忠主上、捍卫洛氏城,除了自己,在座的几位长老皆不及她,虽平日里与自己颇多龃龉,但相信她绝不会在守卫大通门一事上放松警惕。

赤铮见陆坷和众人并未驳斥她,将剑垂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赤铮听到短脚禀报后,甚是疑惑,为何自己刚赏过少量蜜露不久,就得到了神像流泪、守卫醉倒的消息,起初她以为不过是有人栽赃陷害,挑起自己与首座的争端,便赶紧换下醉倒的守卫,并暗地命人捉了短脚细细审问,自己则随各位长老行至大通门,暗中观察这些人的举动。

在首座遇袭前的一瞬间,泉汐一个细微动作,引起了她的怀疑。所有人都随着首座望向神像,而泉汐的眼光却投到神像的右前方,那里被葱茏的高大植物占据着,在傍晚阴云的笼罩下,只有无底洞般黑沉沉的虚空,射中首座的暗箭正是自那虚空中飞出。她就在泉汐身后,虽不知泉汐究竟为何做此举动,但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抓住她!在一片惊慌和混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制住了没有防备的泉汐,与众人一起退回大通门时,闪入先前修好的密道。

“不如,我们一起听听短脚怎么说?”赤铮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陆坷未动声色,赤铮就当她默许了。

短脚被押进长老堂后,见泉汐已被制服,忙跪倒在地,体若筛糠。

“禀……禀首座,小的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是北长老指使的……饶命啊!小的也没干什么坏事……只不过按北长老的吩咐,说了神像流泪,大通门守卫醉倒这几句话,其它事情与小的无关哪!”说罢,磕头如捣蒜,只求保住小命。

燎尘并未全信,剑尖依然指着赤铮,说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和短脚的几句颠三倒四的话,就能脱去嫌疑不成?”

赤铮冷笑:“平日里顶数你最蠢!这会儿你倒精明起来?不如我们一同去面见主上,看看主上如何说吧?”

燎尘还要争辩,木今赶忙说道:“先听赤铮说完,再做计较!”

赤铮是个爽利性子,索性把泉汐的事抖落个干净——在密道中,泉汐不敌赤铮,剑锋即将掠过咽喉的时候,为求保命,交待了密谋杀害陆坷、挟持主上的事,就连主上身边的近侍,也早已换成了自己的人。

说完后,赤铮解开了泉汐的穴道,问道:“泉汐,我说的对吗?”

泉汐心思缜密、野心蓬勃,纵使赤铮说的话都是真的,只要不到死的那一刻,她也想再搏一把,毕竟现在自己处于弱势,更容易博得众人的同情。她缓缓站起,并未着急辩解,而是整理了衣裳,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在她慢条斯理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头脑在飞速组织反驳赤铮的话语。想罢,她佝偻着腰,捂住胸口,做出遭受重创的样子:

“首座,各位同僚,若我是罪魁祸首,胆敢做出如此恶事,那想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又怎会被赤铮掳去?我向来对主上和首座忠心耿耿,从无犯上之心,反倒是赤铮,对当年主上选定首座之事一直不满,处处与首座作对,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无须多言……我本一心保护首座,反被她挟持、重伤,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歪曲事实、无中生有,给我扣上不忠不义的帽子,赤铮!你谋反不成,便推到我头上,你好狠的心哪!大通门外埋伏杀手,你脱不了干系!”

“赤铮说我指使短脚通禀假消息,那她自己是不是也有可能指使短脚反咬我一口?短脚的话不足为信,大家千万不要被她蒙蔽——短脚诬蔑长老、制造混乱,按族规当死!还望首座明鉴!”

说完这些话,泉汐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软软地瘫坐在地,木今赶忙上前将她扶起。

洛氏城向来平安详和,短短半天工夫,濒临大灾和内乱的双重危机,陆坷遭受了担任首座来的最大挑战。

见首座沉默不语,泉汐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谁让赤铮嚣张跋扈惯了,首座想必不会相信她,事情都是暗中进行的,杀手没有找到,又怎能以赤铮的话为准呢?只要此时占住先机,借首座的手铲除了赤铮,留够喘息的时间,早晚有一天,整个洛氏城都会被自己掌控。

赤铮眼睁睁看着泉汐用演技和谎言征服了众人,自己却苦于无确凿的证据,无法有力反击。刚才泉汐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罪人,此时变成了被冤枉的好人,赤铮不禁目瞪口呆,若论心机和城府,还得是泉汐更老辣,不得不佩服。

主上近侍?!赤铮突然想起这几个关键人物,只要能面见主上,将这几人揪出,事情自然水落石出。赤铮打定主意,朗声说道:“兹事体大,涉及本族两位长老,若首座不便表态,不如一同去觐见主上,请主上发落。”

泉汐听闻此言,知赤铮所为何意,心下忐忑,但表面又不能流露,尽力回想安排主上近侍的各个细节,力求不要穿帮。因几名近侍日常只在无极殿走动,不与其他族人打交道,主上又长期闭关,近侍只需打扫大殿,为主上奉上饮食,并不能亲见主上的面,想要鱼目混珠,并不是难事。退一万步讲,即使主上觉察出异样,或有人发现问题,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几名近侍是自己的人,真要动起手来,先挟持住主上,或许可以绝地反击、一举成功。想到此处,泉汐心中稍稍踏实,似乎胜局已经在握。

谁也想不到,向来最温婉和善的泉汐才是发动内乱的那个人。而泉汐也没有料到,自己一手炮制的假相,居然是神像真的流泪的前奏。

只有静止的大河知道,神像石眼中涌出的晶莹泪水,正在无声地流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密布的乌云停止了涌动,像巨大的怪兽伏卧在天脚假寐。一丝风都没有,河上的迷雾越发重了,岸边的植物一动不动,如神像一般静默,连叶尖都没有晃动。原本飞舞着的鸟虫,此刻都蛰伏下来。偌大的天地,如同时间停止,空气也仿佛不再流动,死一般的静寂。

洛氏城,连同庞大的千里之堤上所有部族城堡,都已照往常的经验加固了高台,城门闭紧,以防大水灌入。

与城外令人恐惧的静不同,洛氏城的核心竟然发生着一场大乱。

远处的暗黑云层闪过一道微弱的闪电,只一个明灭,蓝色的光芒极速地掠过,随即到来的是一声远远的雷,像是一面陈旧的鼓,被腐朽的槌敲打,发出沉闷的声音,而后又恢复了平静。

无极殿被火把照亮。低垂的帘幕之后,便是洛氏部族尊贵至极的主上,近侍垂首,分立帘幕左右。

五位长老行跪拜大礼。赤铮虽跪着,但一直暗中打量着近侍,试图从她们身上看出破绽。光线昏暗,她很难看清。赤铮桀骜不驯,她却不敢在这无极殿中造次,只能与众长老一同跪着,静待时机。

“千里之堤将有大事发生。”帘幕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主上年事已高,声音低沉无力。

陆坷慌忙回禀:“主上不必过于忧心,防水的高台已经加高加固,想必可以抵挡一时。”

主上道:“自然之力不可违——我更担心是内忧。”

“您……您都知道了?”陆坷自责不已,“是我这个首座长老无能,甘愿领罚!”

“主上,我被赤铮冤枉,她还想置我于死地!”泉汐先发制人,先向主上告状。

“泉汐多行不义,还请主上明鉴!”赤铮气极。她突然想到,如发生打斗,近侍只要身子动了,就有机会细看,于是化掌为刀,直奔泉汐的脑后,泉汐未料到赤铮会袭击她,听到掌风紧忙回身抵挡。帘幕旁的近侍身影晃动,转瞬间格开赤铮的掌刀,将泉汐护在身后。

“主上!赤铮当着您的面就敢行凶!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泉汐一副可怜相。越是长袖善舞、口舌善辩的人越是包藏祸心。

陆坷突然起身,指向泉汐,急声说道:“拿下!”

赤铮、木今、燎尘皆是一愣,方才在长老堂时,陆坷态度暧昧,为何突然下令拿下泉汐?三人不敢怠慢,三剑齐齐出鞘,与近侍缠斗起来。

“住手!”主上呵斥,“大难即将临头,你等不为全族着想,反而在此纠缠?!”

所有人暂停打斗,陆坷道:“禀主上!您的近侍早已被泉汐替换,我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泉汐抢言:“首座,莫非你也信了赤铮的鬼话?”

陆坷步步逼近泉汐:“如非主上遇险,近侍不得轻易动武!近侍不可能离开主上近旁,替你抵挡袭击,这个规矩你忘了吧?她们救你的行为是出于本能!”

泉汐眼神左右闪躲,却还嘴硬:“替换近侍也有可能是其他长老所为,为何偏偏说是我?”

陆坷冷笑一声:“射伤我的箭上隐约看出波纹,虽被故意打磨过,但痕迹仍然可辨。我本来还没有确认是你在谋乱,可刚才你与赤铮打斗,近侍救你时不慎露出手腕的波纹纹身——波纹是你水系族人的标志,你还有何话可说?!”

赤铮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却让心细如发的首座找出了泉汐谋反的铁证,不禁对陆坷多了一丝敬佩,与木今、燎尘三人合力将假近侍制服。

事已至此,泉汐知道已经败露,向主上交待了安排手下向神像泼水制造恐慌、指使短脚通禀假消息、收买大通门守卫放烟迷倒同伴、杀害主上身边近侍并全换成自己的人、埋伏杀手刺杀首座、试图挟持主上号令全族的所有事情,听得赤铮等人一时咬牙切齿,一时怒目圆睁。

一缕细若游丝的风撕开了天地间凝固的黑暗。有叶片在气流中微微震颤,发出一丁点声响。

狂风起了,卷袭起乌云、黄沙和大河。刹那间,云与水、风与沙,互相交织着,暴雨顷盆而至。

无极殿里,批判与自省暂告一段落,众人等待主上发落。

主上长叹一口气:“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从未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许一切都是天意。”

一声惊雷在洛氏城上方炸裂,大地被震得颤抖不已,无极殿顶壁簌簌落下尘土。

“来不及再处理家事了,今日即是洛氏城之末日!”主上的话比惊雷更令人心颤,“我即将关闭屏障,育英堂的精灵会生出翅膀,你五人缺一不可,务必放下芥蒂,齐心协力将他们护送出城,如有侥幸逃过大难的精灵,哪怕只有一对,也是洛氏部族延续下去的希望!”

说完,主上自断经脉,随着她生命的消亡,幕帘后的光芒熄灭,同时笼罩在洛氏城上一层闪着紫光的屏障缓缓消失。主上是洛氏族人的母亲,在她的经营和庇护下,洛氏部族兴盛几十载,如今面临大难,她不得不自绝,用命再搏一把。

一幕幕往事在陆坷脑海中浮现,从育英堂孩提时代的亲密无间,到身为长老大权在握后的互相猜忌,五姐妹为何变成了这样?陆坷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赤铮迟疑了一下,手伸了过去,其他三人对视一眼,也伸出手去,五个人的手紧紧相握。无论以前有多少嫌隙,在面对部族存亡大事的时候,必须同力协契。

育英堂的数十个婴孩此时被莹莹的微光映亮,守护他们的族人知道,新的精灵即将出现。

厚厚的云层仿佛积攒够了力量,在狂风的推动下,互相撞击着,产生出一个个巨大的霹雳,闪电频发,照得大地亮如白昼,雷声滚滚而至。

暴雨使水面越涨越高,河水澎湃奔涌,巨大的浪头拍击着,河堤岌岌可危。地势最低的大通门,防水台已开始出现裂缝。情况危机,每个洛氏族人都知道,末日即将来临,深植于心的本能告诉他们:全力将精灵送出险地,留下部族血脉,然后慨然赴死。

又一个浪头袭来,神像轰然倒地。水已漫入大通门,顺着通道进入城堡,城堡下层瞬间灌满了水,水势渐大,逐渐向上漫延。

临近城堡最东部方云门的一处高台,刚生出软翅的精灵们莹光更盛,族人在高台下簇拥着、张望着、呵护着他们。

陆坷的心里万分焦急,如果精灵的翅膀不在城堡被淹没前硬化,他们将没有力量飞出去!她只能暗暗祈盼水位上涨得慢一些。

“观星门进水!”

“宝业门塌陷!”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她应接不睱。眼看着大水已经逼近方云门,所有族人挤在一块小小的空地上,退无可退。

赤铮满眼柔情地望向精灵,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陆坷,我与你斗了半辈子,今日才知有多愚蠢!我们本是姐妹,本应全力辅佐主上,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实在不该!我先走一步,洛氏部族的未来就交给你了!”话音一落,赤铮便率所有的金系族人投入水中,只盼能一时压伏水势,为精灵羽化争取一点宝贵的时间。

陆坷大喊:“赤铮!”水已淹至赤铮胸口,她与金系族人手挽着手,与大水相搏,水的力度将她们一次次冲倒,她们又一次次爬起来,努力稳住身子。泉汐见此情形,内心起伏不已,向陆坷拱手言道:“我做了诸多错事,不敢再求首座原谅,只能以此身报效了!”她与水系族人肩并肩,加入了这场战斗。随后,木今、燎尘和其他所有族人也一步一步走向水中,筑成一道肉身之堤,暂且拦住水势。

陆坷惊喜地看到,有些精灵翅膀变硬了,开始试飞。

大河又一波水浪涌起,水位越来越高,沿河的树木被连根卷起,顺河漂下。

水在方云门外冲击着,防水台逐步垮塌。是时候了!陆坷忍着伤痛,拼尽全力将门开启——刹那间,一群精灵在狂风骤雨中飞出来,闪着莹莹的光芒,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里,精灵拼死与风雨搏斗,带着延续部族的希望,带着孤注一掷的凄美……

大水自方云门涌入,陆坷最后看了一眼飞向空中的精灵,与所有洛氏族人一起葬身于水底,整个洛氏城被水冲垮。

这场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洪水在垮塌的洛氏城里横冲直撞,巨大的地下城堡遭受了洪水的浸泡和冲刷,没过多久,大堤轰然倒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没错,河东洛氏部族——洛氏路舍蚁。这是一个有关蚂蚁的故事。

长出翅膀的蚂蚁精灵们,真正扛过风雨的只有柔冉和落雷,大部分精灵都未能活下来。所幸,这个部族还有一线血脉延续,要知道,在那场灾难中,整个堤坝有不少蚁窝都被团灭。不仅是蚂蚁,还有蝼蛄、蚂蚱、蛐蛐、蚰蜒……

洛氏精灵从方云门飞出之后,柔冉被雨水拍打得几次差点跌入水中,她努力向上飞着,用尽全身气力,终于找到了地势较高的一棵葎草,那低伏缠绕的秧蔓是她最好的庇护所。她眼见同伴们一个个被雨水拍落,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大堤垮塌,所有高大的植物都没能逃过厄运,反而这些生命力旺盛的低矮杂草活了下来。风雨过去,那棵沾满泥浆的葎草又抖擞了精神,柔冉也随着葎草躲过一劫。她开始四处寻找同伴,如果没有雄蚁,她无法完成血脉延续的大任。

就像前任主上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一切都是天意。柔冉释放出求偶信号,河东洛氏部族唯一幸存的雄蚁落雷感应到信号,从另一棵葎草下飞出来。

像所有的祖先一样,柔冉与落雷举行了婚飞仪式,然后完成交配。落地后不久,落雷死去。柔冉受孕成功,翅膀褪去,成为新的蚁后,她拖着肥大的肚子,在泥土中艰难筑巢。

忍着漫长的饥饿和孤独,柔冉熬到第一批工蚁孵化成功,她知道,自己的城堡已经有了雏形。大灾过后,洛氏部族再一次重生。

末日即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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