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特稿)父亲的手

                          文/东军

    这是我七十五岁的父亲的手。

    多年来,我一直不敢触碰这双手,甚至每次看它的目光都偷偷发抖。

    那是一双扭曲变形、布满沧桑、残疾的手,一双让人不忍直视的手,亦如父亲那坎坷沧桑、让人不忍卒读的人生。

    父亲生于一九四五年,家中排行老三,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男性。从小父亲就聪明过人,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15岁那年,父亲没考上初中回家务了农。后来得知其实不是没考上,而是好心的村干部找到学校,故意隐瞒了考上的消息,好让他回来安心干活挣工分养活全家。因为那个时候,我爷爷刚去世,奶奶身体有病,父亲是家中唯一的男劳力,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知道真相后的父亲没有抱怨,只抹了抹眼角,用他倔强的手。

    十七岁那年,为了给家里多挣些工分,父亲响应生产队的号召,主动到20多里地以外的山上给队里养蚕。一呆就是四年。这期间,父亲的手变得勤劳又凶狠,为了保证辛苦养育的蚕不被吃掉,父亲打死了上千条蛇,以至于父亲老了回忆起来常说,自己这一生伤害的生命太多,心里有一种罪过。

    1970年,父亲二十五周岁。这一年,为了改变自己一直不见起色的命运,父亲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把心一横,决定去新疆闯荡寻找机会。站在西行的火车上,父亲朝着家乡挥了挥手,心里发誓不混出个样子不回头。

      初到新疆那几年,父亲吃尽了苦头。就拿割麦子来说吧,由于新疆的镰刀和内地的镰刀不一样,割法也不一样。父亲根本割不过本地人,一天下来累得够呛,工分却没挣几个,受到众人嘲笑。父亲不甘心,肚子饿得咕咕叫,技艺却不是一天两天能提高,咋办?看着戈壁滩上到处生长的杨柳,父亲计上心来,他砍下柳条,发挥他当初养蚕时学到的业余本领,编出了精致的筐筐篓篓。周围的人一下被吸引住了,纷纷过来讨要,父亲乐呵呵地把筐篓分了,但有个条件,就是拿到筐篓的人要帮他割一块麦子。就这样,父亲凭着他足智多谋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每天按时完成了分配的收割任务,挣到了和当地人一样的满工分。后来还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很快在那个条件艰苦、竞争激烈的地方站稳了脚。艺不压身,这是父亲后来常爱对我说的话。

    1970年到1974年,是父亲孤身一人在新疆闯荡的前几年,也是他人生中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几年。那个时候,父亲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挣钱填饱肚子,什么都敢干,哪怕冒着生死的危险。那段岁月里,父亲的手,在戈壁滩上打过苷草;在大河上漂运过木头;在农场的水库里炸过鱼;在棉花地里开着拖拉机星夜狂飙。而在这些事件中,他曾在戈壁滩上迷了一天一夜的路;曾被激荡的河水从木伐上冲走;曾在水库里偷鱼时差点溺水;曾被装满棉花翻倾的拖拉机压在沟底。幸运的是,每一次他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灾难,仿佛一切都阻挡不了他生存的脚步。他就像戈壁滩上的一只游荡的野兽,眼里只有“生存”二字,他又像戈壁滩上生长的胡杨,永远向天空扬着不屈的手。

    父亲三十周岁那年,娶到了母亲,用他的话讲,他娶到了整个队里最漂亮的女孩。然而,他得到母亲的手段却并不是那么光彩,以至于他虽然得到了母亲的人,却并未俘获母亲的心,甚至还收获了母亲对他一生不渝的恨。母亲的性格十分刚烈,为此,年轻的父亲常常对母亲动手,妄图迫使母亲屈服,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咬着被角呜咽呜咽的哭声,成为我童年里最可怕的梦魇。“婚姻不能勉强,处对象不能欺骗”。这是多年以后,在我开始相亲时,父亲对我的告诫。我想,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婚姻。

    1985年冬天,我们全家从新疆回到了山东,日子过得依旧紧巴,甚至我和妹妹的上学都成为困难。为了改变家中经济上的困窘,1993年,已经48周岁的父亲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以孤注一掷的勇气,在离家20多里地外的一个村子承包了一个面粉厂。“一辈子光围着地打转是挣不了钱的”,这是父亲突然悟出的真理。他要弃农经商。“我已经快50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再不为这个家搏一把,就没有机会了。”那个不眠之夜,在那盏昏黄的灯下,父亲以无比郑重的表情和有些悲怆的语气,对母亲说出最后这句话。 说的时候,父亲的手向空中猛挥了一下,带着铁一般的坚定。

    所有人见证了奇迹的涎生。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父亲仅凭着一本产品说明书,自学自研,玩转了机器,磨出了白花花的面粉。随后几年,父亲的粉面技术越来越高,面粉质量越来越好,以至于声名远扬,慕名来找父亲粉面的人络绎不绝。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从此得到了根本改善。每次去父亲厂里,看着父亲在机器上那双灵活翻飞的手,我的心充满了钦佩,又充满了自豪。

    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年,我军校放假回家探亲,吃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的右手不对劲,吃饭时握不住筷子。一开始问,父亲和母亲都支吾着不说,后来才说了实话,原来在我上军校期间,父亲一次干活不小心把右手卷入机器,整个手掌被压掉了。当时父亲忍着疼痛,用左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右手,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整骨医院。手最后是接上去了,但由于手神经受到全面破坏,从此失去了痛觉。父亲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五雷轰顶、悲痛万分。我含着泪问他俩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母亲说,你爹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学习分心。父亲则呵呵地笑着说不要紧,这不算什么事,我这一生命都好几次差点丢了,断只手算什么?

    我望着父亲的那只手,内心翻江倒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父亲这一生,在我面前很少直接表露过感情,我也是。似乎克制感情在我们父子之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默契。而如今,这种克制以及外在表现上的淡漠,却让我感到差愧,感到陌生,感到表达上的无所适从。或许,生活有时会用表象掩盖一些真相吧,正如有一些爱的接受,并非看上去那样心安理得;有一些痛的付出,也并非看上去那样云淡风轻。

      2001年,父亲将面粉厂生意搬回了本村,一直干到2016年。这期间,父亲的左手也受了严重的伤。两只手全残疾了。我多次劝他别干了,他不听,依旧拖着两只残疾的手,整日不知疲倦地在厂子里忙碌着。“能干一天我就干一天,我多干一天,你们就能减轻一天的负担。”父亲对我和妹妹说。

    父亲的肺不好,有严重的支气管炎,最怕粉尘。71岁那年,他实在喘不上气来,干不动了。 父亲终于认老了,服输了,放弃了生意。

    失去生意后的父亲,手明显也变老了,失去了光泽,失去了灵巧,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如今除了吃饭、钓鱼、下象棋外,父亲的手,基本不干其他活,也干不了,因为两只手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人闲暇静坐时,父亲总喜欢左手握着右手不停地抚摸,抚摸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很专注、很投入,似乎带着某种感激,某种回忆,某种对自己的疼惜。

    上周日,我再次回乡。父亲从怀里掏出手机,带着讨好的表情笑着对我说:“教教我怎么使用微信吧。”说着,他用左边那只残疾的手生硬地夹住手机,用右边那只残疾的手笨拙地在屏幕上划拉着,寻找着微信。那一刻,我的目光完全被这两只笨拙而沧桑的手吸引住了。我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怎么仔细端详过这一双手,更没有认真触碰过它一次,仿佛我一直在逃避,逃避内心深藏的某种情感。

    我的心被一种深深的愧疚包围着,耳朵已经听不见父亲在说什么了,我的眼睛,我的脑海,浮现出来的全是父亲那坎坷的一生。

    “爹,我给您的手拍张照片吧”。我掏出手机,假装轻松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我自己才能觉察到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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