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出没之处,七步必有解药


谨以此文献给日复一日倍感孤独的灵魂。

我想我是好得差不多了。

圣诞节前积极购物、和同事互相拥抱、互道祝福,看到窗外肆虐的雪片,不仅不觉凄凉,反而觉得祥和,感觉堆满了白色圣诞的寓意, 关键是这一切感受都貌似真诚地发自内心。

当有人让我说一说孤独及如何处置孤独时,我却还是习惯性地落荒而逃了两天,同时产生了一种大脑的无力感,无力到一准备使劲就晕眩;出于十年以来对自己的逐渐解剖,我明白这种无力感和晕眩感是自我保护机制在工作。

几天后,秉着对完成任务的天生责任,我终于可以隔着铁门望一望那条被栓在粗链子上毛色黑棕、睁着火红双眼的藏獒 --- 那就是孤独给我留下的印记的一种。



~ 1 ~ 少年

年轻的时候,孤独是一种离经叛道的道具,甚至还常和“灿烂”这个词在一起。有了它,人变得好看起来,现成的例子比如高仓健。因为有了这种人群中“出类拔萃”的味道,感觉特别高级,还是精神上的。

年轻时候,干什么都好看: 一个人旅游,风餐露宿; 一个人上北上广,住地下室…… 没钱也很好看,反而道具更足。没钱了就在当地留下做披萨,有点钱就和一天前还不认识的大江南北孤独背包客喝酒,拖欠点不关痛痒的房钱,时不常手洗一下衣服,一个人喝点咖啡,写几张彩色贴纸,钉在人来人往的客栈。没钱是孤独的加分项,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词叫 “酷”。

随着年龄的增长,孤独就不那么好看了,而且还很可鄙;孤独不再是扮演英雄的道具,而是沉重的一年十年甚至半生甩不开的担子。

逐渐的,孤独不再是个好词,它暗示着不受人欢迎、社交力差、萎靡无趣、难以融入、无能、失去、和深深的悲伤。没钱不再是加分项,它使孤独更加狼藉。

如果一个人能有钱独自旅游、独自喝红酒、独自看书看电影,独自吃个买一送一的甜筒,那还能障人眼目。

我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跟上自己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东施效颦变成了假戏真做。但是肯定的一点,中年开始的时候,形势多少变得不那么乐观起来。

其实,就像老师说的,吃饭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孤独也不能一不留神就变成胖子。

回溯最早关于孤独的记忆,我一下子能想起的是初中的一节语文课上,窗外阳光和煦,照着黑板,老师如平常一样口若悬河,譐譐教导,同学们也毫无异样,而我突然为下课后让谁陪着上厕所而焦虑起来。

14岁的我,正是干什么都觉得自己被全世界聚光关注的年龄,上厕所也不例外。我第一次慌张地意识到能陪我上厕所的女生还真没俩人,而校园把角的厕所如此遥远,一个人走过去,背负着半个年级同学的目光,这突然让我觉得特没勇气。如果屈指可数的这两个半人里再生病一位…… 还有,两年以后,毕业了,各奔东西,到那时我该怎么办,谁陪我上厕所?

其实在整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青春期,以及后来貌似积极向上的青年期,我内心的背景中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茫然感、无目标感、和无处不在的隐隐的孤独感。

几十年以后,我慢慢看过去,好像看到在幼儿园,全托 (一周才回家一次的那种, 现在的称呼是 “寄宿制”,但那时通常只是家长单位附属幼儿园),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夕阳中,蹲在空旷的幼儿园的墙角,不知道该不该象其他孩子一样等着被家长接回家。

可是她模糊地知道,那是一个遥远的期望,只有周六的晚上才能实现。而且回家后的礼拜天,多半是在母亲洗衣服的搓板声,和父亲动不动就朝自己屁股抡的巴掌中度过的。安静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偷偷跑开一会儿,时间以上厕所的合理时间为准,这时候她会来到院里那铺着红色木地板长长的旧走廊,蹲下来,一手抓着绿色的栏杆,一手提拉着一个旧塑料娃娃的头,低头哄着那娃娃,或把她臭揍一通。

其实不回家也不错,幼儿园更自由,当别的小朋友回家的时候,她可以去玩那些白天从来摸不到的小熊照相、医生听诊器和巨型积木,或者趁别人不在,自己尽情扮演胳膊负伤的战士,手端步枪,弓腿腾空跳,落地时侧身倒在假想的血泊中,摆出=革-命=剧中英雄的pose, 心满意足,意yin成功。

早70后的人,父母很多都被下放干校,或忙于抓=革-命=促生产,或保家卫国四海为家,一般都有一个和父母各种形式分离的婴幼儿期,但这些小悲伤都被继之而来一点不孤单的童年和少年期所冲淡,又被~~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光荣使命把这些隐隐地感觉压入心底。

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是美好灿烂、充满人间温暖的,我们也毫无防备地认为这种温暖会一直延续,永永远远。

我们生活在四合院、大杂院或筒子楼里,这些建筑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私厨私厕,隐私是可耻的。邻居会轮流收电费,互相监督各家有没有使用超过40瓦的灯泡。

邻里之间是互助合作的,最开始大家因为需要大门上锁,而忧愤夜不闭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但是这不妨碍大家互相借醋借大葱、下雨前互相收衣服收被子、给吃不上饭的隔壁家孩子(就是我们)煮面条煮鸡蛋,给动手打架的小夫妻劝架做主。我们大都有两三个兄弟姐妹,都是亲的,睡觉挤在一个屋子里,冬天一起往家搬白菜搬蜂窝煤。

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我们深信这个大家庭像一个大机器一样,会一直良好地运转,给每个人遮风挡雨,而-毛-~主~~席-就是我们大家庭的大家长,他会如不落的太阳一样永远罩着我们。

我们从小争做螺丝钉和大厦的砖瓦,从来都是集体的一员,懂得为集体的荣誉争光。上课听着邱少云烈火中永生的故事,下课就练习谁的手能在泥土中扒得最久。

在集体中是安全和幸福的,即使损失点小自由小思想,但是可以得到归属感,有归属的人就不孤独。

整个包裹我们青春期和青年期的80、90年代,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中国的金子期、蜜罐期。我们的注意力都被理想占据,尽管这个理想一开始是解放军和科学家,后来变成周润发、三毛和郭靖,但是意义都一样。

理想使我们的目光看向远方,充满希望,不纠结一时一刻的哀伤孤独,即使大踏步地后退也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

1986年百名群星在首体演唱《让世界充满爱》,“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

我相信那时候真的没有人孤单,我是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那种。那是一个让人感动的时代,中国正整装待发,日新月异;而我们这一代人都精神抖擞,龙马精神,被 “红高粱”、“一块红布” 搞得特别幸福。

我们活在理想中,虽然我们也说不清那理想是什么,总之就是明天肯定比今天更好,而且那明天在我们的创造和掌控中。

那时,孤独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

后来,我想,我们从小的理想 --- “四个现代化”是实现了,虽然这么大一事儿,没有人能明确地说清是哪年哪月实现的。

但我知道,从那以后,我们不再有全国人民的共同理想了,我们也不再是属于哪的砖和瓦了,大家四分五裂,却看起来非常繁荣。

日子越过越好,东西坏了就扔;钱越来越多,空闲越来越少。

陪伴成了珍贵的东西,珍贵得就像中大奖,让人喜极而泣。无缘无故地,我们不愿提供陪伴,也在想请求他人陪伴时,咽掉了很多吐沫,却仍然觉得自己不配。



~ 2 ~ 离开


在中国人还没开始全民为房价而发愁的日子到来之前,我带着自己觉着还挺多的两万美金和将来杀个回马枪的憧憬来到了国外。那时我从没想到,这也开始了我和孤独之间长达十五年,全面持久的重新认识、如影随形、正面交锋、侧面回避、伤亡惨重、险些丧命,直到相安无事、相聚甚欢、喜悦流淌。

而我能感受到的是,留在国内的同龄人和后来人, 也都同一时期以不同表现形式地遭遇着孤独。孤独不再是某个人的问题,也不是某个地域的问题,它成了时代 “病“。

不难发现,一个人的时候孤独,在一群人里也孤独,孤独不是没人的问题;穷人孤独,富人也孤独,孤独不是没钱的问题;老人孤独,小屁孩也孤独,孤独不是年龄的问题;单身的人孤独,结婚有孩的常常更孤独,孤独不是有否社会标配的问题。类似的还有: 当群众孤独当官儿也孤独,下雨天孤独天儿晴也孤独,没工作的孤独有工作的也孤独, 孤儿孤独非孤儿也孤独…… 总之,就是 “不吃涮羊肉烦,吃涮羊肉也烦”的架势。

可我相信孤独不是无理取闹闲的没事,虽然它只是一种感觉,虽然感觉可以被认作不客观、无常态、非事实,一言以蔽之 “想太多“,但这对解决问题丝毫没有帮助。

在孤独持之以恒地骚扰下,我慢慢缴枪,慢慢听清,它想要表达的是,有些很重要的东西,断了。

我真的想不起那是哪个名作家的作品了,当时读到那一段,好久无感的心突然感到一下重击,在绵延的眼泪到来之前,我不能让它太误事。

一个人久了,我的记忆力也似乎越来越有问题,我尽量不去想它,毕业15年时我还能一口气想起全班28对同桌中的20对,现在我对中文词汇和英文拼写都感到困难,需要打字或谷歌确认,更不要说没见过面的人名了。何况在国外,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有5个以上的Jenny, Michael 或Emily,一辈子不知道他们的法定名称,而他们也都对我像是梦中人物一样不真实,对一个现实和梦经常交织的人,保持清晰记忆是件不容易的事。

对了,说的是那个作品。我只能说个大意,大意是说,检验一个人对一个城市的熟悉程度,最高等级是你知道城市里哪个馆子有好吃好喝的,去了后老板和你称兄道弟地干杯,醉了还送你去医院,去了医院你还有N个弟兄等着看你熊样,闹不好医生还是你哥们儿。

我没有,第一个等级,单单知道哪有好吃的,我都没通过。在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国外城市,为了节省生活开支,我已习惯了一个人在家做饭;而在北京那个生活了30年的家乡,我常觉得好多地名都像从远古走来,更不要说知道哪个馆子好吃。

当初的弟兄们都忙着和孩子较劲,开始时我训练自己临时被放鸽子的坚强度,后来就悄悄回悄悄走不再通知弟兄们。

我早就不喝酒了,收拾起来麻烦,何况对身体也不好,孤独的人一定要有个好身体,因为没人给你收摊儿。

很久以来,只有飞机在大西洋上飞的时候我是有归属的,我归属地球。

最初来到国外的时候,我底气十足,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后来我才知道,这底气来自于呆在一个叫做“家乡”的城市的那种不知不觉的熟悉感: 出了门你知道至少3条去-天-安-门-的换乘路线;辞了职你笃信一个大学毕业的怎么也能找个写字楼工作,而不会一下子就沦为刷碗的;大街上有谁对你出言不逊你能一个磕巴不打地把他怂回去;没带钱立马能打电话找个弟兄把你送回家或去个姐们儿家蹭饭。

当然,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前心里多少是惴惴不安的,但好在那时是两个人一起。

记得出国前的一个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我和前夫就穿着趿拉板上了长安街,足足走了9个小时,算作是和这座城市告别。

回家前,楼下的早点铺子刚开门,我们就在那吃了油条。五点不到,一起吃早点的还有几个民工,我看着他们,问前夫,我们出国后会不会像他们一样,特别孤单,特别凄惨?他说不会,因为你有---理想。

上飞机前,我又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说,有我的地方就有家,我们以后会有很多的家。

出国后,我们这两个本该相依为命的人在大半年后就分开了。

很多出国的男人都有很大落差,多年因找不到事业方向而郁郁寡欢,这基本是出国离婚的首要原因。而我们不是,原因是复杂不明的,也是不再重要的。

我似乎没有时间哀伤,最重要的是怎样尽快地把离学校地段较远的一室一厅的厅租出去,否则我用不了两三个月也只能睡大街了,另外就是使劲学习,保持全职学生的身份,好领到聊胜于无的助学金。生存在我30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变得比所有一切情感都重要。

我无暇感受这种九年后由两个人变为一个人的孤独,只是发现自己常常走神,坐错车。国外的公交车是没有固定站名的,要下车了就拉一拉车窗上的线,通知司机。我常常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惊醒,一身冷汗,匆忙拉线下车,被公交车甩下,茫然不知自己在哪里,只有周围两侧堆得半人高的雪堆,中间由铲雪车铲出的一条银光闪闪的路。

显然,我没有可打电话的弟兄,也没有可蹭饭的姐们,我花不起打车的钱,即使花得起,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如何叫车,除非你知道出租公司的电话号码,能够在千篇一律只有加油站而没有其它路标的路口清楚地告诉他们你的定位,还得惴惴不安地等待一个印度或黑人司机说着你或许能猜懂的英语而不是法语,奉公守法地把你送回家。

我能做的就是用一切办法找到能原路返回的路线,好像小时候读的《格林童话》中被女巫带走的女孩,在黑暗中撒下面包屑作为找到回家的路的记号。

到家前习惯性地找自己家的窗户,窗户里的那盏灯再也不亮了,没有谁再等你了......

这使我后来养成听耳机的习惯,一边听耳机一边盯着脚底下,不再去寻找窗户。我的很多其它习惯也产生了变化,比如,从此我坚持在任何情况下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免得有一天再次被迫独眠时要在噩梦中哭醒。

还有,在图书馆学习的时候我不再寻找那些暗藏在角落中异常安静的单独桌椅,不知为什么,坐到那些单独角落我就开始心慌出汗,那种过度的安静,好像用扩音器扩大了每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使我心脏的跳动更加如战鼓轰鸣。

我必须坐到窗户前能看到大街的、至少有6个人的大桌子上,最好能听到英语聊天的声音,时不常我可以关注他们在做什么,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我有一种被抚慰的温暖。

我知道我必须每天完成70页的阅读以保证课业跟上进度。世人摆脱孤独的良药就是让自己忙起来,我不需要给自己找事就已经忙得屁股不能从椅子上离开了,可是我发现忙碌和摆脱孤独没有半毛关系。我的眼睛在某个段落来回扫动20多遍,而大脑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有时候我看着窗外的雪片,天越来越暗,心越来越慌,急切地寻找着它该所属的地方。

我想我不需要急着回家,我可以在图书馆呆到半夜12点,反正在哪也变不多一个人。我又把眼睛移回书本,我不知道看雪片前我读到了哪里。



~ 3 ~ 归属


我走在空荡荡市中心应该是最热闹的联合车站,这里是地铁和火车的换乘中心站。下班的高峰已过,居然二百米的候车大厅空无一人,我的心好像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靴子嗒嗒地踏在地砖上,每敲一下就好像在我空无内脏的身体里回荡一遍。

我在联合车站独自游荡的那年,一个住在同一城市患孤独症的本地老外写了一本《孤独,怎么了》。多年后我看到那段,心有戚戚地就好像看到自己。

她常在周五下班后,离开市中心的办公楼到附近的星巴克喝杯薄荷茶,再到廉价衣服店逛一圈,然后站在离我一站之遥的国王车站地铁入口的铁栏杆外,看人潮涌入地下,猜测他们如何度过周末,看他们步伐轻松,和朋友谈论家人,吵着要去城的另一端看父母、姐妹、或男友;直到几个小时后,人越来越少,然后再追寻人流,一路向北,买上几个小时的人流时间。

连本地长大的老外也不过如此,我这外来户更得好好调整心态。

我张望车站的大玻璃外的市中心错综的铁道和密集的大楼的灯光,他们让我踏实了很多。

一切密集的、拥挤的、喋喋不休的都让我有安全感。

这种绝望感和安全感共同出现的感受,让我觉得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真是高明啊,她懂得即使是想象中的场景也会向你的身体传递真实的感受信息。

我看着窗外的孤冷的灯光,把它们假想成北京三元桥的路灯,远处的灯是地坛公园外,87年的北京,地坛西门外还是条窄街,冬天路灯昏黄,好多摆地摊的,路边的树全都刷着白石灰,枝杈映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闪着银光,自行车和大公交彼此抢路,104、108路电车呲呲地刹车进站,人们跳下车,闻到的是烤白薯的香气......

在这座世界前十名的外国都市里,地铁只有两三条线。交通的不便让人们彼此疏远,过长的冬天让很多人都抑郁,但他们不得不各自为战,不知道身边其实有这么多战友。大家都很好地掩饰起来,争取做到人前积极礼貌,没有异样。

十分钟以后,一列地铁开过来,我找了个座坐下。下一站可能是某个演出散场,车厢里涌进来不少人,欢声笑语。我周围的座位立刻被坐满,我的膝盖还被旁边的人挤在一起,我突然觉得特幸福,满足得笑起来。想起在国内挤车,大家 “一二三“ 喊着口号把人推进车门,勉强把门关上,大家都松了口气,车缓缓前行......

每到 “十一”, 国内的几位密友会善解人意地给我发来长城故宫泰山黄山张家界那些人挤得如蚂蚁一般的壮观照片,我觉得深感安慰、无限向往。那种人和人之间没有界限、没有礼貌距离的感觉可真幸福,同时我又觉得自己堕落到幸福感就是被挤,真是可鄙。

地铁一路向北,越往北下车的人越多,留下的人越少。地铁里没信号,人们或睡觉或呆若木鸡地彼此打量。

在下一个大换乘站,我下了车,还有一小段换乘,这个车站常有一些卖艺的外国人。

在我等车的时候,一段手风琴的旋律传来,特别熟悉。我搜肠刮肚地想这是什么曲子,沿着音乐的声音寻去,看到的是一个金棕色头发的老外,我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了,这种地方你要说萨克斯我信,怎么是手风琴呢?直到曲子快拉完的时候,我才想起歌词,居然是 “青藏高原”!

我从青藏高原回归人间已经三年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好像每一次离开一个地方都在潜意识地逃跑。

在青藏高原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奔波几百公里,睡在不同的床上,被美景和豪情刺激,像毒品一样。然后发现维持兴奋的神经,需要更多的刺激,更美的景色。

可有多少折腾就有多少代价,我最终要回到这座国外的城市老老实实靠劳动生存。我每天把几万行的数据拷贝粘贴几百次,和同事每天只说两句话 “good morning” 和 “good night”, 他们之间也是如此。我细心探究他们如何能把十年以来千篇一律的对话说得如此真诚,同时我也十分害怕自己的未来十年就和他们一模一样。

每天下午三点半,单位里第一批下班的同事就在身后和我道“good night”了。四点整,我开始心慌、出汗、发抖,打着键盘的手,越来越想抓住一个人,期望这个人能拥我入怀。

多年后,我把它称为“等家长来接”恐慌症。

有时候,为了平息我的心跳频率,我必须从资本家的工作场所,溜号到大街上,茫然地深深吸几口空气,看着回家的人潮渐渐从各处涌入主街,他们目的地明确的样子让我心痛。

我从头到尾翻着我的电话本,希望里面侥幸可以找到一个名字供我求救。有时候真有那么一个落网之鱼,电话通了,我立刻粉饰太平,“好久没见,我挺好,你好吗?”

我不知不觉来到那个拉手风琴的老外旁边,他虽然没落却眉目清秀,只是眼旁有不少皱纹,岁数应该四十多。 强烈的好奇使我冲破腼腆,我问他是否去过西藏,他居然用中文回答 “没有,但是很喜欢这首歌”。

他名字叫戈登,和室友同住,希望能去中国,还看透了什么似的跟我说“会好起来的”。我突然有一种特别混合的复杂心情,至少有十种以上的冲突感受,可是我无法把它们用词语定义出来。其中的两种,是绝望和安慰。绝望的是,一个语言通顺四肢健全长得还不赖的本地人,尚且在年近半百时与人合租,没有家人子女,使我深感兔死狐悲;安慰的是,即便都街头卖艺了,人家还想着青藏高原呢,我好好一个预备国际注册会计师,一孤独就腿软了,显然是意志脆弱。

那天我发现,无论在怎样的绝境下,都隐隐约约有一双安慰的手,它也许不是来自你熟悉的文化,不是来自亲人,但是只要你允许它发生,你就会觉得好一些了,又可以往前走一段了。

我从小没离开过家,像红军小鬼向往延安一样向往远方。我在家的时候,父母总在远方,而父母回家了,我又惦记着离他们远点,越自由越好。可是世上的事都是好赖搭配,自由大发了,肯定得搭配孤独。

我从没设计过要永远离开家,离开北京,可不知不觉温水煮青蛙地,我们在看似没人强迫的情况下,被一种严格的税收和社会保障体制,像个顽固的膏药似的贴在异国他乡,揭不下来,一揭总得带点血肉下来。

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移民,以亚洲人特有优势的长青脸蛋,混在当地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里,一点儿不显得突兀。等我毕业了突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到了国内所有招聘启事截止的上限年龄。回国的时候,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被归在哪个年龄组里,亲戚告诉我,你这样的,从今就算中老年了。

由于归属感的错乱,我又落单了。

我必须在两个国家对年龄的不同看法中随时变换对自己的定位,我必须老气横秋又生机勃勃。我一方面刚刚艰难地在国外开始自己的第一份职业,另一方面又忧心忡忡地规划自己应该在哪里和谁一起养老。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论在哪儿都是个异类,尽管别人看不出来,因为我一回国就游刃有余地不看红绿灯过马路,一到国外就老谋深算地停牌前停够三秒。

我在哪儿都表现得像个适应环境的良好公民,可是我内心知道一个失去祖国的人是多么孤单没落,翻了十倍的房价也使我失去了故乡,我不愿谈及哪里是曹营哪里是汉,我能做的只能是扩大自己的包容力。我必须学会包容所有特殊的日子带来的特殊孤独感 ,学会咬文嚼字说一口不带 “儿“话音没有臭贫嫌疑为普罗大众接受的礼貌标准普通话和商务英语。



~ 4 ~ 节日


圣诞节前,同事们的问候都是你的节日大采购怎么样了,今年轮到去妈妈家还是弟弟家吃家庭圣诞大餐,和老公老婆准备去哪个海岛度假,侦察孩子向圣诞老人要什么礼物有多烦恼等等。11月中旬开始,广场上和商场里就有白色、蓝色、绿色、紫色、金色、红色、彩色的各种高矮的圣诞树矗立起来,商店里是减价减价再减价,电台里24小时播送传统欢快的圣诞歌曲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Santa Clause is coming to town…”(你最好留神,你最好别哭…圣诞老人正进城来…), 居民区的房子全布置得如童话世界,松枝红丝带结成的花环装扮在每一家的入口。

我独自一人等车的时候,眼前出其不料地就从一辆大Van (加长面包车)下来一队人马,包括三四个孩子,手揣礼品盒和红酒,来到一个扎着松枝红丝带的门前,另一群人打开门,通常包括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人,大家彼此拥抱亲吻,聒噪一番。

每当这时,我就愿我至少有四个以上的亲生兄弟姐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虽然我们不是独生子女的一代,要说兄弟姐妹我还是有几个的,可是我们一家五口住在世界的四个地方,十几年没见的姐姐第一次给我打跨洋电话是为了传销…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就是一大毒草,如果该死的王维没写过这句诗,我们或许还能过得正能量点儿。这种过节孤独恐惧症是慢性的,像和平演变一样,润物细无声,等到你认识到的时候,已经难以回到从前。

我记得刚出国的第一个圣诞特别新鲜快乐,那时我、前夫和小城里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汇集在一个法语班里。小城安静友好,学法语有补助,全勤的话一个月$420,这笔钱可以使我们如呀呀学语的婴儿一样没有后顾之忧。下了学看到马路上的招牌,如刚学会认字的小学生一样兴奋,“玲子,看,这个字念 ‘洗’,’洗车’”。

圣诞节前夕,长得像圣诞老人一样的慈祥老师天天给我们发棒棒糖。我们班80%是中国人,为了布置教室,大家挥动剪刀使出吃奶的劲从记忆深处搜出很多窗花的剪法,又不约而同使用全国中学生新年装饰教室的统一方法用彩色皱纹纸把白炽灯管裹了起来,还折了好多八岁手工课上学的小燕子,画了不少小学五年级给同学做贺卡时练的铁臂阿童木,招惹得隔壁南美班和中东班的法语同学艳羡不已,不明白窗花剪出来为什么都能连在一起,阿童木为什么能做到一笔画。他们哪是个儿啊,这得是在集体~主~=义~大家庭里呆过的人才会的手艺!

圣诞节联欢会,省里的所有法语学生欢聚一堂,我第一次吃到了蘸着梅子酱的火鸡,我们全班大言不惭地上台用中文齐唱了一首 “茉莉花“,使得学校觉得这一学期的补助算是白发了。

一周的圣诞假期,小城的中国同胞纷纷在各家聚餐。玲子家肯定是以不变应万变的火锅,小半年我在她家就没吃过别的。每个礼拜一的法语对话练习,助教挨个问我们昨天吃什么了,每人的回答都是 “fondue chinois (中国火锅)“,最后搞得他很好奇,铁了心要去中国城买火锅的食材,我们告他去”一六八(一路发)“ 都搞定。下个周一,他无辜地说,他去了,168号根本不是中国商店!全场笑喷,”一六八“ 是超市的名字啊,谁说是街道号啦!

那个圣诞假期,我们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赌博”活动,上海小胖给我们每家发了一把一分硬币,目的是搞清赌场(小城的唯一娱乐场所)的 “二十一点” 到底有没有作弊。不到半年,我们这些来自北京、上海、广州、西安、桂林、内蒙古、长春、江西的新来户就熟得和亲兄弟似的。

转眼年过了,新学期开始了,新的生活都在大城市里。一帮弟兄帮我们把一堆二手家具和七七八八垃圾日捡来的旧家伙什儿,冒着大雪搬上一辆私人拖车后。

我永远忘不了,我坐在启动的车上,看他们在旧房子的走廊下,一字排开,质朴笨拙,沉默腼腆,频频招手,大多数人我再也没见过。

从那以后,每两三年我的朋友圈就有一次大分别、大洗牌,这在国外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玲子在她老公代笔写作业的帮助下顺利拿到硕士学位,练了一年跳蚤市场的摊儿,卖那种中学生特时髦的腰在屁股下的牛仔裤,之后毅然决然地回了上海。

阿少常说,苟富贵勿相忘,他总向都是穷学生的我们显摆他寿司店的收入,我吃了他不少蛤蜊煲、清蒸鲈鱼、干炒牛河、美容壮骨汤,考试季他一个电话我就乖乖地帮他网上答题,公交罢工的日子我们一堆人就在他的小屋打地铺,一毕业,阿少扔掉了装不下箱子的几双新皮鞋,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广东,去帮他老妈实现拿身份生二胎的规划。

小妍随老公去了加州,再战博士帽;老范到北部挖油去了,算账的本事算是白学了;大伟跟五六家兄弟和嫂子们去了西部新兴城市,周末组织了一篮球队,从此人瘦了好多;小沈阳给我做了法式吐司,和我在大街上挥泪告别后,我再想去看她,她莫名其妙地把我骂了一通,这辈子断了交,后来我才知道,他老公去法国读书了,都是孤独搞的,再想找她,她已经不知下落了;Michael开大货去了,一时半会儿闹不清他在哪;Alice说她从没在一个城市少过男朋友,而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大都市,貌美如她也无人问津,她后来和第三任丈夫生活在纽约;小何孤身去越南宣教了; “转氨酶”也去了大西洋畔的修道院。

更多的朋友生孩子了,从此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消失了。

落单后,有时候我会上网找一些陌生人团体玩“杀人”游戏,但很多圣诞我都是在教堂或教会度过的。

中国人教会中,圣诞夜各家各户都会带来拿手菜,美中不足是到嘴时都凉了。聚完餐,我会和很多不认识的人唱一首歌“在耶稣里,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我一边把这首歌唱得尽量真情流露,一边觉得尴尬,人家一家老小一看就是一家人,我怎么看怎么像个借宿的。

有一次,旁边的一位姐妹真的就一边唱一边把我抱进怀里,我在那一刻是久违了的平安,真想有人就这样一直把我抱下去。聚餐过后是讲道,大意是说,这个世界,末世已近,充满危险,唯有信主,才是正道。我常常中途逃走,可逃走后我又无处可去,连咖啡店都关门了。有一段日子,我所有的朋友都在教会,我不敢离开那里,就像小时候不敢离开班集体,我深怕那大能的耶和华看穿我七年以来为了躲避孤独混进教会的私心。

在另一些盛名的大教堂前,我忍不住再次流连,我很喜欢看教堂里的圣诞红,还有金色的水晶球,午夜弥撒和唱诗都让人觉得温暖。很多流浪汉聚集在教堂门口,在冷风白雪中为来宾开门;中产人家都穿着正式高贵,和神父台上台下严丝合缝地附和,全场口径统一庄严。

圣诞节,只要你混进教堂,就可以解下孤独的可鄙外衣,坚持一天两夜,boxing day (12月26日) 便又可以溜进满街买买买的队伍里,节就算过完了。

后来我才知道,节日的光鲜外表下,孤独症爆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只是没人说罢了。

第一次隐隐有这个发现,是一个新年的前夜。学校过去一条街,就是全国著名的酒吧街。我常常在长明的夏季傍晚,偷窥这里的声色犬马,看着加长的卡迪拉克上坐着激动的新人,或是穿着婚纱就要嫁人的姑娘,和一群女伴昂首走过,像撒钱一样向路人撒套套。

我一直渴望有一个同伴,和我一起坐在那开着奔放花朵的酒吧露台,欢快地端着酒杯,俯视这资本`主=义`的腐败。可是我那时还只是一个穷学生,喝的咖啡的等级都还是便利店的,还无福消费酒精饮料。

话说那个新年夜,我已经毕业两年了,我终于有钱可以来到Thursday’s 那五彩的大转盘上,和世界人民一起,扭动腰肢,挥洒那已经不剩的青春。

新年倒数的那十秒里,舞厅里忽明忽暗的彩灯把我周围的每一张陌生的脸定型,就像在显影液下显出的照片,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很多情侣相拥而吻,场面感人。没有情侣的,像我,早在两个小时前就找好了临时小帅哥。在最后“零“到来的那一刻,随着之前一秒的黑暗,整个舞厅万丈金光,流光溢彩,人们都激动而满足地迎接新年的到来,祝福、拥抱、亲吻。而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三五张不同肤色的脸,异常没落孤寂,他们眼神空洞失望,嘴唇紧闭,就好像股市收市前无可挽回地一败涂地。他们像石像一样种在欢呼的人群中。

我感觉我终于找到了盟友,尽管我没有办法和他们的生活产生交集,但仅仅是这一发现,仅仅是知道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是个安慰了。


~ 5 ~ 亲人


另一个难过的日子是春节。好在在西方,这是一个普通日子。上学的时候,这一天还常赶上考试,考试通常在晚上9点半结束。考完试,和一两个中国同学去“老七中餐馆”点盘饺子,特别激动满足。国外的饺子,你点什么馅的都是肉球馅,因为肉最便宜。七八年我都盼着能过节回趟国,那早已淡忘了的小鞭二踢脚味儿,那姑姑包的三鲜饺子雪里红包子,那地坛庙会的大风车大糖葫芦茶汤灌肠,那稻香村的点心匣子月盛斋的牛肉……略去200字,因为全是关于吃的记忆。

好几年以后,我狠狠地春节回国了几次。姑姑早已老得包不动饺子了,姑父去世了,子女们都在国外,春节她都是吃速冻饺子。过节是爸妈最恐慌的时候,饭馆都关门了,小食堂的员工和小保姆都回老家了,尽管多了我这个劳动力,他们还是习惯性地提前买了好几斤面条。同学们有条件的都带着孩子出国游去了,剩下的忙着当司机走亲戚或给孩子补课。北京的大街,清静畅通,好像70年代。记得以前听一个60后说,他们小时候学雷锋擦警察亭子,擦完后警察奖励他们按红绿灯按钮,盼半天才有一辆车过来,春节的北京就差不多这样。

我家从小过节在大爷家聚餐的习俗还勉强保留,90岁的大爷,仍然像小时候一样给我倒满芬达,嚷嚷着小葳子爱吃肉,把五花肘子往我碗里夹。连曾经领着我玩的表哥表姐们都头发花白,不知不觉地退休了,我有时真搞不清自己多大,时间都哪去了?想起小时候的春节,姑父带着表哥表姐和我在房间挂灯笼的时候,小姨饨鸡炖鸭收拾带鱼的时候,妈妈踩着缝纫机给我们做新衣服的时候,舅舅带我们买成捆二踢脚嘀嘀筋的时候,他们也就是我现在的年龄,可是他们那时早已生儿育女,有条不紊地伺候老家,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从没有像我现在这样可耻地孤独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地假潇洒着。

在他们那代人嘴里,我从没听他们说过孤独。只是到了最近这些年,我看到当我离开时,他们眼里满满地都是不舍,那眼光,好像幼儿园的孩子,在大人离开前揪着大人的衣服。他们嘴上却说“自己照顾好自己啊,放心吧,明年再回来啊”。

我回国了几次,第一次回国频繁地同学聚会,后来大家越来越忙,除了我这个闲散分子。我对他们的忙嫉妒万分,这让我感到没有成就感。我大街小巷地瞎溜达,加入跳广场舞的大妈,每天制造噪音。散场的时候,我听他们闲聊,他们有的是从外地来照顾孙子的,有的是老伴儿过世的,每天只有在广场舞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们才觉得人多声大有安全感。有时候我想,国内那么热闹的环境,那么多新鲜玩意,那么多挣钱机会,为什么孤独一点不少?和他们比起来,到底谁更孤独?

有一首歌,听了就能让我哭晕在厕所,“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说到这,你肯定问,为什么不回国?原因肯定不光是那空空的行囊和二两盘缠。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除非你亲身经历过。北美崔哥的话一言以蔽之: “爷们,我今年都五十了,在美国蹉跎了大半辈子,能说海归就海归吗?”

作为老=革-命=的我爹,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无论我如何软磨硬泡以死相威胁,他都面不改色。他可是那位80年代末听说在北大念书的我姐有随同学考托福出国意愿就义愤填膺地大叫“美国是什么,美国就是=帝=国=主==义”的爹啊,现在不让我回国的也是他。他的态度永远是没有解释,只有服从,以至于他后来病在养老院,两年不曾下床时,他那说一不二的目光还是能把试图靠近他床榻的人射出去二里地。我让从小就语重心长的我姐去和我爹求情,未果。我姐沉默地站在她家的沙发前,任凭我使用排比句,歇斯底里。

警察把我咣的一声铐在警车里,我感觉一瞬间我好像听觉丧失,外界车水马龙,阳光明媚。一个警官搜查着我的随身小包,看有没有妨害社会安全的用具,搜出了一支口红和一小瓶防晒霜。我失去反应地看着这一切。我觉得内心就像一个银色的暖水瓶内胆,在那一瞬间,哗地碎成了片片。我作为一名国际注册会计师,自毁前程。我告诉自己清醒一点,从此在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家人。

不久,我妈自杀了。一向温厚和蔼忍辱负重的她,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我始终不知道她最后那几年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她的心里每天都想什么。我只是隐隐感到,是我害的。上次离开她的时候,她和我说:“拜托你一件事,照顾好小葳子。”就这样,最后一个没有抛弃过我的人把我抛弃了。

从那以后,一个以前特别怕热动不动就上火的我,变得特别怕冷,我总是一年四季穿两双袜子,戴护膝和围巾。我的奶奶、舅舅、表哥、姑父,还有发小,都在这之前或之后的几年相继走了,一个身不由己的人,连送都送不了他们。可你问问我身边居住在海外的人家,谁家不是这样的呢?

我决定从今四海为家,“世界人民大团结”。在世俗里,孤独虽然等同于社交力差、不受人待见、乏味无趣,但这些对我都不是问题,凭着天生无邪的大圆脸盘,我很快就能赢得别人的爱戴。我决心用这个天赋给自己弄个家。


~ 6 ~ 寻觅


暂且拉回到我妈离开的四年前,就是我离婚两年后。我在MSN上遇到了久违的小学同学,他有着发哥的嘴唇,和说过话让你十秒后突然大笑的嘴皮子。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而这种语言在中学毕业离开东城区以后,就卸甲归田,退出历史舞台了。只有在故人归来时,我们才会故作不经意地穿戴起这种语言,内心偷着乐。

当年太小,虽然朦胧地仰视过他,但要是那时就动歪心眼子肯定就是太早熟了。现在他离婚了,得手的时候到了。我们像老同学一样谈过去谈现在谈将来,常常在关电脑后,想起他说的话,让我一个人在半夜睁开眼哈哈大笑。我一直暗暗地攒盘缠,就像给自己攒嫁妆一样,无数次地想象,下飞机后在接机的茫茫人群中,隔着八百米就一眼看到他,俩人没事儿人似的站那儿抿着嘴笑,看谁先憋不住。

生日的那天,我一边刷牙一边如平常一样打开电脑,MSN上一条留言,“给你看看和咱新嫂子的合影吧“,我看着他们相拥而笑,一口血差点喷到电脑上。我觉得他好像被盖上大印,而那印章不是我的。然后我发现自己像一条半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吸,手脚发抖,我看到我未来漫长的岁月,在这个寒冷的国度冻成冰坨。

我觉得自己就像被遗留在路上的孩子,同伴们已经大踏步地走远了,而我却被留在原地,回头张望,期望美丽的焰火能再度燃起。从今我再也不会那么幸运,遇到说同一种语言的同伴共度余生。有那么一刻钟,我觉得自己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因心爱的人离去而心神大乱,自废武功,沦落荒野…… 后来我怎么也不明白,隔着一米多,我是怎么把自己的嘴唇一下子磕在桌角磕出血的……

然后,我开始了我长达十年的空巢期。慢慢地,当芳华已逝,我决定不再守身如玉。但不是你想不守身就能不守身的,你得知道你能和谁不守身。别别扭扭的“快乐”过后是更多的寂寞,不管是恶心+容忍+寂寞,还是不舍+心痛+寂寞,寂寞都是常量,这个代价太大。那种寂寞是从心脏处,如涟漪一样向外扩散,每扩散之处,就有一个大洞,大洞中的草木像遭遇到王爵的魂器一样,顷刻皆变为冰冻腐朽。

我一个朋友来探亲的妈妈说,她今天在后院扫了40多个烟头,都是楼上那男人的。我朋友住在那里一年多,从来不知道楼上还住着个男人。朋友妈妈于心不忍地炒了几个热菜给他送上去,看他胡子老长,打探回来一些消息:他白天睡觉,夜晚抽烟,没有朋友,每天光吃白面包。我出于人道=主-义,让朋友多关心关心他,但是直到朋友搬走,也再没见过他。我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散布着多少这样的人,但是总能在某个朋友家,见到这样那样年纪不小的独居房客。

我身边的女朋友,都如修女一般,等待神的安排。不这么着也没别的法儿。在北京,你穿双高跟鞋就能招来小脚侦缉队老太太们对你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的目光扫描,恨不得你还没进家门你爹就拿着炕笤帚等你了。而在这里,你就是露背露乳装,长得天仙似的,梦露一样的身材,还揣着仨货真价实的名校文凭,也照样没男人多看你一眼,所以赢得了“流氓最少之都"的美誉。

这里每个人身边都至少有八个三十五岁以上的单身女性,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一次交友聚会结束后,一车五个陌生女人中的一个,谈起今天聚会中的一个小白脸,说这个人看着还不错; 另一位年轻一点开车的姑娘说,他呀,我和他谈过;第三位中气十足的妇女说,他是搞IT的。我就什么也别说了。这哥们请我吃了一次饭,刚一落座就出去给前妻打电话,我点完菜菜都上齐了,他还聊得正欢,我思考了一下,吃完了一个菜,人还没来,等我都吃完结了帐,他还让我再等等。

我去过两次8分钟约会,场面基本都很失控。男士们有的趴在桌上睡觉,有的在桌下打牌。旁边的女士偷偷打电话给女儿 “宝贝,你自己在家乖不乖?“ 。我中间跑去上厕所,刚从厕所出来就被一人影堵回去了,我吓了一跳。一个不认识的男的,手扶女厕所门框,突然说,“咱今晚去哪吃啊?”我回头看看没别人,我去!你大爷的你谁啊!

后来回国,我和国内闺蜜PK相亲对象,她说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没见面就嫌她太老;另一个小鲜肉,穿着一胳膊肘有洞的毛衣,吃完肯德基打车把她送回家,又管她要了一百块钱自己回家的打车费。好吧,拉尼娜的号角已在全球登陆,人口基数概率已经不是决定能不能婚配成功的优势条件了。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人天生是群居动物。找不到伴,找不到群,找不到归属,找不到意义,你能睁着眼睛说自己不孤独吗?


~ 7 ~ 垂死

我越来越性冷淡。但我喜欢去找人按摩,反正单位都有按摩保险,每年都要把它花掉,何况常年的紧张确实让我肌肉紧张、浑身酸痛。这些年,慢慢地,海外也开始向国内靠拢了,除精油按摩外,还有了足浴、接睫毛、珍珠奶茶和送餐服务,留学生带动了繁荣,这些多少缓解了我的孤独。

按摩的时候,不仅身体被抚慰,精神也可以得到交流。我基本可以勾勒出,这些年龄各异、婚姻状况各异的按摩女工,她们那丰富的故事,流露出比我的版本更深的孤独,她们抵抗孤独的方法就是,干活、挣钱、少想。

我发现和女的特别容易沟通,和男的越来越陌生。我小心检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渴望和男人结婚的。尽管无望,我还是每天强迫症似的在地铁里检验任何一个外貌还说得过去的男人的手指,看看有没有戴结婚戒指,或许天上能调一馅饼。

我也主动出击过,相亲,一般都约一咖啡店里,那些迟到的家伙总是在没弄清我真实姓名的情况下(通常是20分钟内),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事已过三,三三得九,第九次我直接回家面壁,永不出山。我曾经的理想男人,具有揣着副食本跟着大人买两毛五和三毛八两种品种带鱼的经历,那对我意味着共同生长背景有话可聊,当然他得是单身,这个理想现在比实现四个现代化还难啊!

有人和我说,养个猫狗吧。我喜欢人多,又害怕活物,这让我很纠结。对于孩子,我也是这个心理。孤独的童年,让我想起孩子就看到他们等待家长的眼神,那眼神让我怯场。我常常看到推孩子荡秋千的爸爸就能满脸湿漉漉,但是当孩子怀着探究的大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又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开始忧虑自己孤独终老的问题,我每天都能看到那不祥的画面,而且,那强迫症的画面在我睁眼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算账的时候,去教会的时候,都挥之不去。

这种内心戏消耗很大。我日益失眠,上班迟到,没有胃口,还不知不觉地肥胖。一个好久没见的朋友说我像气球吹起来似的,我很不服气,我一直以为是秤坏了。我常年累月地感觉胃里很撑,但是我还是不经大脑地每过半小时就扫荡一圈冰箱,发挥想象,创造出能吃的东西。食品像一个伴侣,让我觉得温暖,也让我觉得安全。

我也想有个兴趣爱好寄托什么的,但是从初中毕业后,每当我想闲下来的时候,一个声音就指责我在浪费时间。出国后学业的紧迫、谋生的严峻,和疏于合作的社会分工,使我除了砍柴养猪,什么都要花时间自己做,我会刷墙修水管、烤鸭改裤腿,但是它们必须成为任务我才会去做,我只会按时交作业。我大多数时间什么也不做,仍然很累很累。

10月,是我的重灾区,我在这个月离婚,在这个月找工作,在这个月妈妈离开。我必须强迫自己到外面去,到人民群众中去。我参加了“北京协会”绕市政厅和大使馆的“欢度十一”游行活动。开始,加入这个协会的要求是北京人,大海捞针;然后条件放宽到在北京学习工作生活过的人,还是人烟稀少;最后扩大到凡是心系北京热爱北京的人,这才凑够了游行队伍。奄奄一息的我在这里遇到了“果酱“。

果酱笑起来的时候相当亲民,挽起的袖子和小臂很像小儿书里的白求恩,他那罕见的灯芯绒裤子,让我想起幼儿园往上面蹭香蕉的经历。他攥着小国旗,往小本本上登录群众的邮箱手机号,我就是群众之一。果酱从没问过我生孩子的时间表。

后来他和我说,“我一见你的脸,就觉得这姑娘不一般“,果然,我那易于蒙骗人的大圆脸救我于危难之中。他想方设法地在异国他乡给我找到各种中国菜,有过桥米线、兰州牛肉拉面、天津包子、上海大馄饨、四川凉皮、炭火烤串、羊蝎子、水煮鱼、北京烤鸭。一天一天,随着我的胃舒畅起来,心情也松快了很多,我又有了烟火气。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能穿过孤独的黑暗管道,从另一头活着出来。

但是这个年龄了,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包袱,果酱也不例外。他谋生手段充满风险,还常常粉饰太平,这让我总觉得有些不可预测的灾难好像在哪里潜伏。我太害怕孤独会卷土重来,其实,我看着他常常倍感孤独,孤独从未远走,即使在有人陪伴的时候。我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他,期望他的一分一秒都陪在我身边,再也不会把我送进幼儿园。

我的孤独变本加厉地变成委屈、愤怒、抓狂、悲伤、抑郁、惶恐等等千层万层乃至我无法名状的情绪,每剥开一层,下面还有更黑暗的深渊。在那些我自己孤单一人徘徊的日子,我对这些情绪不敢看不敢剥,我冻结自己暂且求生。现在,我只想找人为此买单,我想找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恨那些曾把我抛弃的亲人。我常常突然咬住果酱那白求恩一样的胳膊,哭得像个被弄丢了的布娃娃。我期望果酱有着白求恩一样的O型万能血,能成熟地觉察到我是一个常年失血的战士,发扬他那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主义精神。


~ 8 ~ 解药

果酱终于大喊一声,搬开我的牙齿,逃走了。

我又独自一人,落入孤独的深渊,或者说,我从未被彻底打捞出来过。我被打倒在地板上,嘤嘤哭泣。过了很久,我发现自己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我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回家,我想妈妈”,那是我上幼儿园第一天就唠叨个没完的台词,多数时候是在心里默念。因为我没要找过妈妈,老师都夸我是个乖孩子。

躺在地板上,我好像又回到了红墙绿瓦的北京…… 我听到嗡嗡的鸽哨穿过四合院灰瓦的屋顶,穿过校园里浓郁的槐花和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的上空,听到胡同深处传来“磨剪子啦,锵菜刀“的叫卖声,闻到刚出锅的炸酱面,那叫一个香啊!我看到院子里歪脖的枣树,紫色的丁香,大澡盆里的小金鱼,隔壁的挂钟正敲响十二点,广播里传来,现在是长篇评书《岳飞传》。

我穿过掉了漆的朱红大门和门口的下马石,骑着我的二六永久,穿过胡同口竖着棕漆木板正在盘点的副食店,来到午睡的国子监街,槐树茂盛浓密,知了声声地叫着夏天,我一路躲着吊死鬼,嘬着三分钱的小豆冰棍儿,举着冰棍的胳膊肘底下还夹着一军挎,裤腿上绑一红纱巾,学校沙哑的上课铃声响起,我穿过东四红星影院、五四大街,满面春风,来到故宫筒子河畔。

筒子河千里冰封,角楼巍峨挺立,河边的柳树都刷着白石灰,河畔平房有人家正出门倒便盆,空气干冷干冷的,自己学校的男生和外校的男生正剑拔弩张准备茬架。他们说,女生躲远点!我悻悻地溜达到北海,波光万顷、春风佛面,海面荡漾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湖中心过队日的同学大叫,原来是有人掉湖里了。我爸在楼上喊我吃饭时,我刚和雯子从昆仑饭店眺望完西山回来,我正在她家陪她上厕所,在厕所里给她讲“今夜星光灿烂”……

第二天早上,我从地板上醒来时,眼里还含着一半眼泪,眼皮肿得和灯泡似的,但是我莫名地感觉,像重生一样,周身轻灵,头脑空明,内心从没有过的平安。

最初,果酱离开后,我还是会在早上睁眼时喊他,期望他从外屋跑过来将我抱住。而屋子里回应给我的是沉甸甸的肃静和寂寞,我的心在百分之一秒就不假思索地紧绷害怕,不知如何面对漫长的余生。几周之后,我学会了一睁眼就去摸手机,播放大声的音乐。我在音乐中起来又躺倒,挣扎三五次折腾一小时才有勇气起床,因为每一个决定都对我很难,我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早餐,或吃不吃早餐。但是有一个决定,清晰而坚定,我决定寻找孤独的终极解决方案,我想起:“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必有解药”。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七步”有多远。我从大洋彼岸的祖国,一路漂泊了这么远,我结婚离婚恋爱分手,我留学毕业工作失业,我结拜兄弟又分道扬镳,我在青藏高原高歌也在加勒比海畅游,我曾在国际会议上西装革履地发言,忙得来不及取工资,转眼又在合租房里喝自来水充饥,闲得满眼都是时间。经过半辈子在外界的寻觅,我隐约地感到,我找错了方向,这“七步”不在外边,它在我的里边,但是怎样才能回归那陌生的内我呢?

慢慢地,我一个人跑步、瑜伽、冥想、看书、吃饭、购物,偶尔参加力所能及的朋友聚会或社区活动。我精心地伺候自己,取悦自己,像照顾一个病号。很多时候,我也会觉得异常消沉、退缩,感觉孤独像一个厚厚的棉被罩着自己。但是,我在棉被里蜷缩的时间从原来的几个月,缩短到几周,后来是一周,五天,三天。

歪打正着地,我发现散步和晒太阳让我舒适,我的肌肉和气血还不能承受跑步和其它激烈的锻炼方式,尽管我知道运动可以帮助产生多巴胺,即快乐的荷尔蒙,可是这对我太难了。我在少见人烟的林间小道上走得越来越久,走累了我会坐在小溪转弯旁的椅子上,听流水从三十厘米落差处冲下来的声音,我感到心里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空无一物。即使是冬天下雪我也会尽量出去走走,下过雪的夜晚晶莹静谧,我自己一首一首地唱“闪闪的红星”、“小松树”,“小鸟在前面带路”,哈气变成头发梢的冰,可我越唱越斗志激昂,目中无人。

我在河边的沙滩上,或公园的野餐桌上,四仰八叉,不涂防晒霜,把自己尽量暴露在初夏的阳光中,感受阳光的热度忽强忽弱地振动,倾听背景孩子的喧闹或湖鸥抢面包的嘎嘎叫声。我越来越能感受到周围四季的变化、晨暮的交替、草木的繁枯,鸟兽的出没,而这些都是我以前感受不到的。春季从枝上嫩芽里最先长出的是伞状的小花,花落后才钻出一片片的嫩叶,叶子在一周内从暗红色变为嫩黄,然后才是嫩绿和熟绿。我看到雪地里的野葡萄,花栗鼠的脚印,芦苇炸开的毛絮;我看到夕阳如血、流云逸彩、如青春怒放只求存在;我还看到每一棵树木都自顾自地风华绝代又充满恩慈。

四个月以后,我开始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慢跑。我听着脚掌接触地面和自己呼吸的声音,有时我也会听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他的小说中和他一起跑完各处的马拉松。我和每天见面的陌生跑友擦肩而过,彼此互不理睬又心照不宣。我仰头看山坡上属于我的那棵枫树,伸展的枝叶如同一个该剃头的画家,我频繁地在白天和深夜抱着他向他倾心吐意,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身上。他像爱人一样忠贞不渝,善于倾听,不遗不弃,让我感到安全和感动。

周末和节假日到来之前,我主动出击,绝不被动挨打,我用各种喜欢的书籍、电影、运动、爱好、小食物,或和朋友的交流来充实。我精心地带领着我这支一个人的队伍,让它斗志昂扬,无坚不摧,这样我才有可能和遇到的另一支无坚不摧的队伍胜利会师。

我喜欢参加各种心灵小组,在那里我可以敞露心扉,而不觉得难为情。我们看到彼此生命里的挣扎,心有灵犀,感同身受。我们在离家的异国,重新去看待自己世上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看到过去散落在各处的自己和生命自有的坚强。我看到我出生不久,就是一个个亲属,以及和我本来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把我抚养照顾长大,这注定使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孤独,但却让我对我的生命和宇宙的安排充满敬重和深沉的感恩。我和这些本来不会相逢的朋友,一起来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我们的里面,它如此丰富,绵延不绝,使我的余生重新充满了意义。我第一次感到宇宙的预备奇妙而丰盈,从未匮乏,而你不能省略“孤独”这一闯关程序,而直接摘取“喜悦”的果实。那些朋友,用并不紧密的距离关注着我,让我觉得安全又被尊重,我第一次觉得如此配得这样温柔慈爱的陪伴。他们好像各自经过长途跋涉,又在这个注定相遇的地方等候多时,等候我们在灵魂上成为家人。

在无数个黑夜里,我仍然会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花和马路上的车流,听着“喜马拉雅”里的心灵微课,孤独不时仍然会像车轮一样碾过我的心,但它带给我的恐惧和不适度正逐年逐月降低。我不再逃避了,也不和它打架了,我们成了伙伴,就像电影里那个印度孩子和船上老虎的关系。我不再需要随时随地音乐的陪伴,我可以躺下来听寂静的声音,听车来了又去了,风来了又去了,隔壁开门又关门。我可以面对面地观察孤独,长时间地感受它的形状、颜色、味道、重量,和这些性状每天的变化,轻轻地和孤独说“hi”, 邀请它坐下,喝杯茶,抱着它,就像抱着渴望被抱的自己,我竖耳倾听它要说的话。

我听到了,孤独说,“我想要重新联结,感受彼此的存在,像爱人一样,真诚相对,永不分离"。我还听到孤独说,“我会不时来看你,不过别害怕,我会带给你礼物”。



~ 9 ~ 归来


常年不下床的父亲突然下床摔倒,我还没来得及买好机票回去,他就走了。他从前是个特别爱打电话爱串门爱找人聊天的家伙,当然因为他脾气暴躁,能和他来往的都是那些看得懂他热心真诚本质的挚友。后来他越老越孤僻,好多年一个人躺在床上,拒绝所有人的探望,连我好不容易回国探亲,他也只和我说一句话,你走吧。我们没有很好的告别,更不要说去谈那些过往的恩怨。

我很多次想象他的离开,我一直以为我会受不了,一直以为我没有机会和他和解,将会遗憾终生。我祈祷上苍让他健康长寿,其实是为了我自己,让我不至于活在这个世上连个精神上的念想都没有。事实上,他走的时候,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我为他松了口气,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批准了。他至少走得痛痛快快,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做好准备,他已经听到无数次我独自散步时和他的告白,我们已经彼此谅解,他已经对我放心,确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了。

我看到他安详地闭着双眼,躺在白色的百合花和康乃馨中间。他虽然曾让我感到流离失所,却不可否认地拥有伟岸的一生。他一生在危难之中帮了很多人,不少人在=文+革=中因为他的话而保住职位和家庭,但是他走的时候,送行的只有家里的亲属。每个人都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我们只有坦然接受。我为他剪掉中山装和衬衫上的扣子,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牵绊。我碰到他冰冻的脸庞,仍然有些许弹性。想起小时候起床时,他经常用胡子蹭我的脸,把我扎醒,有时还疼爱地叫我小嫩肉。

从小我没当面叫过他爸爸,因为他总是打我,我考好了是应该的,一时粗心了就是该挨打的,他在我脸上留下的手指印让我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我上中学时经常暗暗计划跑到火车站,借宿在候车大厅里。长大了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我半辈子都在躲他,就像躲避孤独一样,或许我早就从他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孤独,那是属于他的时代的。我们在各自的世界孤独地封闭着自己,不懂得如何向对方表达。我把我的失意、失去、错误、错位,全都归在他身上,归在他带给我的不幸的童年。

我陪伴着我爹,从东到西,最后一次路过-长-安-街-,经过金=水=桥,~毛-主~席-像,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五星红旗在蓝天中飘舞,拍照的人群一如既往,这是他生前最喜爱的地方。小时候,每一个五一、十一,或其它重要的日子,他都带上我们全家,脖子上挂着他从大爷家借来的120相机,给我们在广场拍照,然后认真地在照片后记录下时间地点人物。我撅嘴不愿意照相也没用,这是我爹创建的不可侵犯的家庭仪式。或许,高瞻远瞩却一言不发的他,早就预感到我们有离家的那一天,而他将孤独终老。

我将他安葬在长城脚下群山环绕苍松翠柏的墓园,从这里向西一山之隔,是古代帝王的陵墓。我爹以前给我打越洋电话,总是遵照国家形势、北京市形势、咱家形势这三部曲的报告模式。他一生爱管闲事又操心国家,或许在这里可以和那些皇帝们谈论谈论古往今来的国家大事,也算有个事儿干。他和我妈打了一辈子,还是彼此离不开彼此,最终在这里相偎相依。或许他们跟我和果酱一样,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孤独折磨,认为不能被另一半理解,委屈埋怨,却无法看到在孤独中挣扎的对方。

这故乡的群山,好像一只安慰的大手,抚平着我的悲伤。我发现我对我爹的恨,也是我对自己的恨、无奈和不接纳,而那恨下面是深深深深的爱。我还发现我爹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不尽人意地做了一件事,就是尽量把我推远,因为那是他认为对我最安全的地方,那是他能做到的对我最好的安排。如果没有那些漫长的孤独寂静的日子,我是不会砰然明白他那脆弱孤寂的内心早已做好了这样的选择。

我所经历的孤独,原来也是为了安慰同样孤独的灵魂。


~尾声~

从墓园回家,我收到了果酱的邮件。邮件上说,“我偷看你的朋友圈六个月了,我看到你长大了。你终于擦去宝石上的淤泥,让她得见天日。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好去机场接你。”关上邮件,我觉得心里暖暖的。

新年第一天,我坐在飞机上,新年的曙光照在万里高空白色的云朵上,陌生人欢庆的笑脸和我紧密相连。我将看到世界很多地方新年的焰火,它们经过黑暗才展现出绚丽。在机场茫茫的接机人群中,隔着八百米,我将一下子看到果酱,他的笑脸像一个不曾离去的亲人。

我想,这回我真的是好得差不多了。

2018.1.1 完稿于加拿大




生于70年代怀旧系列(持续更新中)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7,298评论 4 360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6,701评论 1 29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7,078评论 0 2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3,687评论 0 20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018评论 3 2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410评论 1 21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729评论 2 31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412评论 0 19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124评论 1 23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379评论 2 24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1,903评论 1 257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268评论 2 25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2,894评论 3 23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14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770评论 0 19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435评论 2 26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312评论 2 26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