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Vanessa例行的广播，宣告着第六日的结束。击杀者的名单中，毫无意外地又出现了Niflheimr和Area 184二人的名字。

Nif有些不安地看着眼前从手环中取出帐篷的184。在击败Kronos之后，她依然维持着战斗时的白金形态，直到已近深夜的现在。他还记得，在前一日击败那位名为Do Not Wake的少女后，184也没有立刻变回原来的样子，直到夕阳西下——又一说，东国传说中能看见不属于同一世界事物的「逢魔时刻」——她才终于变回了那个，对什么都能温柔以待的184。

事实证明，神明的直觉总是准确无误的。在184第一次开启白金形态的当晚，她就因为负载过重而休眠了两个小时。第二次对战Do Not Wake之后，这个时间延长到了四个小时。之前以为根本用不到的，开赛前分发储藏于手环之内的旅行用帐篷，没想到成了保障184休眠所需场所的重要道具。而不需要睡眠的Nif，在184休眠的时间，则在帐篷外或勘察一下周围的地形，顺便欣赏风景，或坐在旁边静静地冥想，整理一天来所收集起来的回忆碎片。

最初作为自己队友的那个少女，是没有「灵魂」这种事物的。微笑也好，失落也罢，都只是像人偶一般，按照设定好的程式而进行的应答。所以，在拥挤嘈杂的大厅之中，才想要和她一起参与这场游戏。不过，在这段旅途中，总有那么一瞬，他似乎从少女的身上感受到了灵魂的火光。Nif甚至认为，这样下去，少女会顺利地，拥有完整的灵魂。

然而，在她启动了白金模式的那一刻，那仅存的一丝火光就被立刻扑灭了。就像风中的蜡烛一般，少女的灵魂之光不断地燃起，然后熄灭，如此的循环往复着。不知为何，每当看到切换为白金模式，手上沾染了鲜血的184，Nif的心中也会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感。

……也许休眠之前她就变回来了吧。不知道「人工智能」为何物的Nif，只能在内心如此期望着，目送仍旧是白金状态的184钻进了帐篷，自己也闭上眼睛，开始了今天的冥想。

>2.

[检测到第0区域、第3区域数据...收集完毕.]

[记忆数据复原率...100％.]

[即将进行整合工作...]

阴沉的天空之下，是茫茫雪原，以及延伸至天际的广阔荒流。如同雪花一般的灵魂碎屑，洋洋洒洒地飘落一地。远处徘徊着几只透明的游魂，而「活着」的生物，却一个也没有——包括站在原地，呆滞地望着前方的自己。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自己一度想要逃离的诞生之所，死者魂归之处，冰雾之国。或者，用流传于人间更直白的说法——冥界。

「……这个梦境，也太过真实了吧。」

Nif暗自嘀咕着。前几日的冥想所忆及的情景中，于他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代入感过重的观众罢了，喜怒哀乐，皆源于对自己所见所闻之中的回味。而此刻，自己却像真的回到了冥界那般，连脚下踩在雪地之中的触感，都是那么的真实。

「……Nif。」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柔和的青年声音。Nif猛地转回头去，在那里的是有着象牙白短发的故友。然而对方半眯起来的金色眸子中，却不见了昔日的澄澈，取而代之的是迷雾一样的混沌。在他身旁的，是半人高，披着黑色底色上勾勒出紫色图案的布料，身体下方聚集着蓝色磷火，漂浮在空中的奇异「怪物」。

「Sacred……Infernus……」Nif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回忆，「为什么你们会……」

「来把你丢掉的东西，全·部还给你的啊。比如我曾经给你的这个——」Sacred将右手的手掌轻轻向上摊开，出现在那里的是一本黑色封皮，在边角处有蓝色金属装饰的书本，「这次可要拿好，不要再弄丢了哦？啊，差点忘了，还有Infernus……那可是承载了你的血肉和力量，帮你担负了一部分记忆的使魔啊。」

Infernus也像是听懂了Sacred的低语一般，上下浮动了一小下。Nif却低下了头，迟迟不发一言。

「……为什么要害怕呢，Nif？」Sacred走近了些，按住了Nif的肩膀，「这些全部，可都是你自己的记忆啊？像当初一样，把它当做我给你的礼物接受吧……只要你点头就好了，而我也不会勉强你。」

沉默良久，Nif才咬着牙开口。

「…………好。」

话音刚落，Sacred身后的Infernus便整个化作一团幽蓝的火焰，聚集过来将Nif整个包覆住，Sacred也顺势向后退了两步。

与失落的魔力一同涌上来的，还有如同浪涛般的记忆。那些熟悉的姓名和身影，在Nif脑海中一瞬间清晰了起来，但是他却强撑着，不让自己直视那些怀念的人事物。当火焰四散燃尽之时，Nif的相貌，变成了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那是他在诞生之初，并未失去力量之时，所化成的形态。

Sacred走上前来，将曾经作为礼物的书本，再一次交到了挚友的手上。

「——我没去找你。在这个我不知道的世界里。」Nif自责道。

「一千年前的事不是你的错，而现在……也不是。」Sacred的眼神恢复了原样，语调之中同时泛起一阵伤感，「这只是你的一场梦而已，Nif。你所在的世界中，我们……是不存在的。」

「你也发现了，他们……那些和我们有着相同的名字，甚至相同的容貌的人，都不是你所认识的模样。而我……也只是这梦境中，为了唤醒你所产生的一丝幻影罢了，我的朋友。」

「Sacred，不要再说了——」Nif猛地抓住了Sacred的手，然而下一秒钟，那只手臂便化成了金色的碎屑，他伸出的手中只残留下空气。

「抱歉了，Nif……梦，该醒了。」

这是Sacred在消失之前，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Nif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悬在空中，眼前是熟悉的，前一天所到达的露营地。他看向自己的手——那是骨节分明，属于成年男性的手。视线向身侧转去，左手边的是那黑色封皮的书本——Sacred赠与他的，能记录下所见法术的「意识之书」。最后他注意到自己的装束，蓝色的上衣，白裤和短靴——他确确实实地回到了，最初作为「冥神」时的样子。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那是黎明的开端。

「梦，该醒了……」

喃喃自语的Nif，将视线转到了不远处，没有一点动静的帐篷之上。他的队友，还没有醒来。

>3.

疲惫，感觉头像灌了铅一样的疲惫。虽然184清楚，那只不过是消耗了太多运算线程导致的机能下降，在机体上所产生的外在表现而已。躺进帐篷中的她，迫切渴望着休眠——相当于，人类日常所需的「睡觉」这一行为。

不，在休眠之前，还存在需要整理的行动纪录。她不顾已经亮起红色的线程警告，开始梳理起这几天来的日程。

距这场残酷的大逃杀游戏开幕，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天。

这六天来，一共经历了大大小小四场战斗。从第一次受到攻击而被动开启白金形态开始，自己已经越来越能熟练地，在这个状态下作战并歼灭路途中的敌人了。白金形态与自己「无法读取的记忆」之间的关联性，在一次次的形态转换中变得越来越明晰——最初觉醒时所读取的，自己处于战场中的记忆自不必说，在之后的战斗中，她也回忆起了自己为了投入到战争，而被改造成战争机器的这一事实。

我的故乡……还好吗？若现在战争仍未平息，那赢得这场大逃杀，然后守护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那片土地，才是唯一的策略。

本来处于最高优先级的这一选项，目前正持续受到干扰中。

造成干扰的源头，来自自己的队友，那个身为冥神的少年。在和平时期，身为每天都要面对几十万住民的管理程序，她对于人情和喜好的分析机能，早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完善，以面对住民们在衣食住行方面形形色色的需求。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分析程序，无法给出自己对于面前队友的准确解析结果。

我的解析程序只用于分析一个人的话，明明是绰绰有余的……但这是为什么？

他的笑容，他的落寞，他的不安和愤怒……那其中所包含的意义，通过我的解析程序，均不能给出准确的分析。正因如此，我才想更多地了解关于他的事情，想听他分享属于他的喜怒哀乐，以及那背后所隐藏的理由。我也曾一度怀疑自己的程序是否出了问题，但对于所有的对手，我的解析程序又是那样快速而又精确地正常运作着。为什么会这样……解析不能。错误未知。

对此抱有巨大疑问的184，在今天即将结束之时，终于为这段未知的程序错误匹配到了合适的结果——其名为，「爱」。

但她并没有忘记最初的规则。组队的两人中，也只有一人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也就是说，只要处于这场赌局之中，终有一天，她会向自己的队友举起手中冰冷的双枪，然后扣响扳机。

我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少女向自己发问。

——无法做出抉择。

[警告：线程已超负荷运算.即将开始强制休眠及损坏数据恢复工作.]

还未转换形态的184，就这样陷入了沉眠。等待着她的，是修复程序将要给她带来的「梦境」。

>4.

当184从梦境中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朝阳透过帐篷的缝隙，为内部带来了一点点光亮。她确认了一下自身内置的时钟，是6点17分——距离她开始休眠 ，已经过去了将近七个小时。

准确地说，是在噩梦中度过的七小时。

在梦境中，原先被破坏的记忆被尽数回收，也让她看到了，关于自己「过去」的真实一面。原先为了守护故乡的「正义」执念被击得粉碎，在那之后的是，认识到自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侵略者」这一残酷的现实。毁掉自己所深爱的故乡，那片璀璨星空的人，恰恰就是自己。「要回去守护故乡」的事项，也被悄无声息地削除掉了。

……到头来，我已经完全失去了从这个数据空间回去的意义了。少女以失神的眼瞳，看着面前那双戴着黑色手套，依附了无数冤魂的手，中央处理程序内，一片空白。

[损坏数据修复完毕，永久关闭旧有版本.]

她恍惚着掀开了帐篷的门帘，迎面看到的是变了一副模样的Niflheimr。

而Nif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震惊。虽然他表情的变化幅度小了许多，但仍旧逃不过184的表情捕捉。

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他们都感觉有什么话语将要脱口而出。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没有变回原样？

——为什么你的表情，让我更加捉摸不透？

——为什么你的灵魂，又一次变回了空洞？

——我的故乡已经毁灭，我已没有在这里胜出的理由。

——我的故人已经离去，我已没有在这里探索的理由。

——只想和你一起，走到这场游戏的最后，然后让你获得实体。

——只想与你一同，见证这场游戏的终焉，然后让你实现夙愿。

——仅此而已。

——别无所求。

在经历过仿若一个世纪般的沉默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露出了微笑。

——「早安。」